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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大病初愈

    杏花君又收了一例病人。这并称不上什么新鲜,医生医生,医命存生,救死扶伤,本是分内事。他蹲在门外头呼呼地烧火,草膛上面搁着泥锅,白烟扑扑地从顶上孔洞里冒出来。他的人蹲在前头,手里的蒲扇不住地摇着鼓风,护着里头跳动的一簇蓝火。那扇子被火燎过,兼之时常使用、摆弄过度,从头就劈了叉,黑乎乎的,如同干枯的五爪,那锅也像是被随手捏出来,神态怪异,瞧着像一团搔首弄姿的泥巴,揭开锅,里头倒出来的药也是黑乎乎的,飘着一股十分不招人待见的酸臭味,实在是表里如一的寒酸。

    “吃药了!”他端着碗喊,“放凉了就没效了!”

    没人应他,杏花君又高喊几声:“岳飞凕!岳飞凕!”

    好事从无至有,有一就有二,但不好的事却往往被暗自默定:再一再二不可再三。

    杏花君四处找人,药端在手里晃晃荡荡,白烟斗折蛇行似的袅袅往上浮,烫与热却朝下沉到碗底。他四根指头被烘得发红,龇牙咧嘴道:“人呢……?”杏花君嘀嘀咕咕地骂,“白人!白事!白出力!要不是看在……”

    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世上,做出来的事、说出来的话,都是泼出去的水,都要懂得见好就收。杏花君行医,人是医者,名声在外,却实在算不上仁心。为免医患两看相厌,从来信奉一分钱办一分事,量度而为。然而俗话说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躲得过天灾避不开人祸,默苍离此人横空出世,是极砸招牌的一味坏药。旁人主动揽事倘或能算作多管闲事,若揽事的人换成了默苍离,那杏花君只得欣然当作行善积德。行善积德是好事,好事向来有一就有二,做好事讲无偿奉献,是冤大头,替白人、做白工、白做工也是应该。

    杏花君屋前屋后遍寻不见,只得把碗一放,去拿罪魁祸首是问。默苍离捡了人,回来便做了甩手掌柜,苦主找上门来,也只说:“我不是医生”、“我没有医术”、“我不会医人”。

    话都叫他说完了,杏花君无话可说,气得打跌:“那你捡他回来做甚?”

    默苍离回复:“不是我捡的。”

    杏花君更怒:“是!是我亲自捡回来的!足足背了五里路!”

    默苍离道:“杏花,好人做到底。”

    杏花君的三鼓作气,全吹进破洞口袋里,有气无力地问:“送佛到西,还是送他到西?”

    默苍离又道:“杏花,不要意气用事。”

    口舌之争,杏花君从来未战先败,常居下风,他长叹一声,眉宇之间更显忧愁,只得拖沓脚步惨淡而归,等他人回转屋前,盛药的碗已经空空如也,他左右观视两步,未见泼洒,终于心下稍宽,心道:“还算识相的。”

    他伸手一掂那锅,脸色忽是一变,烫也顾不及了,抹布一裹,急忙伸手揭开盖儿,两只眼往里一探,一张脸直如锅底似的发黑——“他怎么连汤带渣一点没给我剩下!也不怕撑的慌!”

    屋后有一片芦苇荡,临着水,有齐人高,生白的月光下头,秸秆齐齐簇在一块儿,影子铺在他的脚边,规模很茂盛,僵硬又缠绵地交着颈。夜里阴惨惨地飞着絮,仿佛厄运吐息的一种具现,月蹲在根处的阴影里,药草塞在一个锅里被炖得五味杂陈,月囫囵地嚼,炖不化的杂枝就吐到一边。

    他是武艺傍身的人,耳力很好,杏花君的话,大声小声,都被风抖擞起来,一概勿论地径直刮进他耳朵里。风没有形体,理所当然地是有着这样不分是非的特点,有时候是好事,有时候又很坏事,杏花君以为他不知道的,其实他都知道。但他并不与杏花计较,杏花救了他的命。他是好人,好人应明善辨恶,这是很紧要的。

    那日杏花君将他从泥里拣出来,像从地里拔出一棵腐烂的萝卜,因为死人太多,堆叠在一起,令杏花君很是废了一些功夫。泥被血水活开,又重新风干凝结,他的头发和泥裹在一起,扎根在一块板裂的土胚上。

    “杏花,还活着吗?”月听见有人问,他接着又补充道:“死了就算了。”

    “说话能不能不要那么不清不楚!是咒他还是我!”另一人答道,同时他的颈侧被搭上两根指头,“可以,还有气!救得回来!”

    这倒使月诧异。风一击得手,知他死局已成,早早退场。小碎刀步,他从第一眼见着,至今二十多年,还是头一回做了试刀的rou。他肚通肠绞,腹中掼破刀旋余势,血流如注,很快在身下积出一滩池子,池子中一张似哭似笑的脸变了相,很是难看,叫他认了许久。如此疮口,尚抵不过一颗心凄苦至极,已然是痛得有了死志。他忖道,这一生,亲人离、爱友散,颠簸坎坷,手足相杀,情仇忠义,俱是错付。手中一剑,想护的半分护不下。他本是已经摸上阎王衣角的人,现下听见杏花一番话,却又忽然不想死了:既然还能活,为什么不活?大jian大恶之人能活,他怎么就得顺着他们的心意去死。更何况、更何况——他得付出代价,月想。风逍遥,他将这个名字啮在齿间,反刍般仔细咀嚼。他得记住这个人、这一刀,豁在身上,豁在心上。冤有头、债有主,这就是他的债。死去、活来,他定要去讨。这么想着,手上好似也生出了一些气力,他攒动着手,心跟着猛地一跳,一把攥住杏花君那两根指头——

    然后就到了今天。他摸了摸腰上的绷带,那种粗粝如出一辙。杏花君亲自动手,将它们缠得很紧,像捆着气管,一口气卡在嗓子里,说是这样能叫他少吃半碗饭。他一不交食补,二不结药材,劳力还需杏花君自贴,实在很不像话。

    月慢慢地往回走,影子在他前面,像是拉出了长长的一根绳,拽着他。恨就是他此时的绳子,让他成为过去的锚点,让他安顿于此处,在他脖颈上打了一个好看的死结。

    月和默苍离一同在琉璃树下,那光自顶上来,由着枝桠朝外蔓延,盈着血色。赤阳裂地,却很冰冷,是很剔透的澄净,跟血不染的锋刃合衬,由上而下淋满两个人的面目,正如那一日的重演,那光是活的,流动着。他们二人相对坐着,像血瀑中两具被冲刷的石像。默苍离擦着镜子,铜黄的镜面上映出了一个尖诮单薄的轮廓,血不染温驯地伏在月的膝头。风不知所起,惊动了垂摆的琉璃,暗自对外来人闪烁出一些警惕。

    默苍离问他:“你能听懂你的剑在说什么?”

    “能。”月回答,“我会用它,便会读它。”

    “它说的什么?”默苍离问。

    月拨了拨血不染的穗,随他话音,血不染在剑匣中微鸣,似是与他同心,它的流苏冰冷地淌过月的指缝,月答道:“……一点不甘心罢了。”

    “关于事,还是人?”默苍离问他。

    月按下剑身:“是事,更是人。”

    默苍离又问道:“事如何,人如何?”

    月拧住眉,眼梢透出惫色,说道:“怨事、恨人。”

    默苍离不语,似是沉思,仍旧拭镜,问他:“恨有何感?”

    月并未料到他有此一问,闻言一愣,他的视线落到血不染上,道域三不名锋,剑身如鉴,滴血不留,是以名不染血。虽不染血,却沁有血色——既有心持兵甲犯武禁,无论是否手中染血,心中已是见血。

    可即使如此,我从没想过对你如何,难道拂面风,在人间裹了砂石粗砾,也能硌人吗。他想,若早知,若早知……就真能避得去?

    月慨然一笑,目中含悲,道:“有如烹油煎,千蚁噬,恨人恨己,最恨当初千般好。便是杀他,也只欲扔枪弃剑、徒手剖心,瞧瞧他可有脏腑。”

    “仅一人一刀,已是如此?”

    月只说:“一生得此一人,是大幸,亦是大不幸。”月自嘲一哂,道:“先生插手道域之事,是知其中关窍,也当知我一避再避,退无可退。”他躬身一拜,“先生救我性命,是恩当偿,不如直言考量。”

    默苍离沉吟数息,道:“那从今日起,我要你闭目塞听。“他说:“收起你的剑,不再追查水月同天之事。”

    月听在耳中,不假思索便拒绝:“我的谜题,谜面上烙着许多人的命,早就不是仅关乎我一人。”他听见珠串叮咚,便仰头瞧着:“风不止,声不停,身不由己。”

    “剑非善类,缘非善缘。”默苍离将镜子收起,直视着月,“既能闻剑语,不如也听听他们说的什么。”

    月不疑有他,依言侧耳。他目光一瞬,片刻后道:“我的缘虽不善,毕竟是我的,而先生的缘,未来也各有定数。”

    默苍离缓慢地将拭镜布折好,收入袖袋,“天数如何定?”话逾千斤,“是你生来被弃,少年失怙,还是所求辗转,终究不得?”他说,“恨我又如何,爱我又如何,身前再是覆雨,此刻也只得因风而起。”

    月勾了眼,道:“能作先生手下子,当非常人。”

    “不,”默苍离低声道,“只是死人。”他说,“水月同天的一刀,没有使你真正学会。”

    月问他:“学会什么?”

    默苍离答他:“谋而后定,蛰伏。”

    月听罢,深入一息,道,“先生大计谋,大气魄,我却只想管我自己的仇。人走茶凉,人生虽短,再深的仇,几十年延宕下去,总难纯粹。”他说,“因这纯粹,我是真心谢他,也是真心杀他。”

    默苍离对他决心不置可否,只是拿余光瞥一眼月,说道;“若你信我,我只要你做一件事,这件事后,你不必再找真凶,他自会寻来。”

    月出了门,正撞上杏花采药回来。择日不如撞日,杏花君当即堵了他:“来来来!正好把药换了!”

    他寻了个平整的石块坐下,杏花君净了手,小心翼翼地为他拆下绷带。伤处裹了不知名目的药草,将伤口周围捂出一片黄渍,疮口结了疤,刀口圆钝下陷,仿佛一只失瞳的眼珠。杏花君一边动手,一边絮叨道:“哎呀,看伤口恢复不错,亏你底子扎实,不日就要大好了。”

    月胡乱地点点头,说一些多谢的话。

    杏花君看他神色,越听越不对,狐疑道:“苍离要赶你走了?”

    月还未答话,他已跳起来:“这可不行!既无担保,也无画押,你若走了,我上哪讨钱去!不行不行!”他拉起月,反身就要找人去。

    月连忙制止他,又向他说了默苍离的筹算。杏花君听完,也没忙着表态,反而踯躅道:“苍离的谋划,论理来说,向来是最好的……却不定得人心。”他叹了一口气,“他站得太高,即使看得透人情,有时也掂不清其中重量。”

    月笑了笑:“不必羁绊于人情,就会省去很多麻烦。”

    “不,”冥医整肃道:“这样会很辛苦。”

    月一怔,冥医已别开话头,道:“话说回来,你那把剑,我依稀记得万济医会有过记载,你之功法虽能控邪气,互为平衡,长久以往,难免互相侵染,轻则走火入魔,重则为剑所御,行如傀儡,丧失本心。”

    月久久不言,半晌回道:“我省得了,多谢。”

    冥医拍了拍他:“人世已是苦,便不要再自苦。日后你走了,若是想通了,便不掠这风刀霜剑,也是极好的。”

    月道:“可若是能放下,怕在水月同天那日……我便早早断气了。”

    冥医闻言,只得再低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道:“我有一师娘,精通神识之术……苍离既要你暂隐,亦不知时日长短,我去信一封请她收留,也算为你防范未然吧。”

    月沉默半晌,俯身再拜:“多谢先生。”

    杏花君摆摆手,唉声叹气地数着钱,转头走开了。

    默苍离与他面谈,要他伪作疯癫,冥医所诊,金口玉言,若他日后形迹暴露,也当能保一命。月想来,自修真院起,这一场人世颠倒,早算不清谁是清醒,谁患恶疾,谁长睡不醒。

    那日月握紧血不染走进通幽谷,狭长小道两侧花团锦簇、姹紫嫣红,又是一年春来到,正如他四人私出道域,经桃源渡口初至中原时节。他在那一刻全然病愈,他在那一刻全然疯癔。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