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陵仍有雪,然故人再无。

    藏海流放出京的那日,又是飘扬的落雪。

    这日城门之外早已无多少进出城门的百姓,只有守城的士兵三三两两立于城墙上下。

    天地静谧之间,却有一阵铁链碰撞的声响由远及近,伴随着鞭打声和呵斥声。

    守城的士兵们余光去看,见是流放的队伍,便移开视线,这些日子,京城的腥风血雨之下,已经见怪不怪了。

    藏海身着单薄的囚衣,手腕脚腕间都戴着沉重的镣铐,走在队伍的后方,昔日束得整整齐齐的长发如今却只用一根破布条随意束起,身上虽有新旧的伤痕,但还算干净。

    仰头间,有轻扬的雪飘落,他有些发冷。没有人知道,他有着三个月的身孕,狱中数日,腹中孩子将他本来就清瘦的身子折腾得更加单薄。

    细瘦的手腕被铁镣磨出血痕,藏海看着自己的手腕,恍惚间想起那人。当年他为报仇独身一人入京城,却在与仇人的朝夕相处间,对那人动了几分真情。

    仇人是名满天下的平津侯,因着他绝艳的脸和这怪异的身子,入了那位侯爷的眼。他自幼就知道,自己的身子与旁人不同,身上同时具有男子和女子的器官。可能正因如此,他的容颜罕见得融合了清冷高雅和媚惑之色。

    起初他为复仇,学了一身本事,入侯府为幕僚,然侯爷对他别有心思,强迫他侍于床帏之间,藏海倍感侮辱,用了些许手段仍逃离不了成为禁脔的命运。

    后来他将计就计,数年的算计之下,终是报了仇。

    那位侯爷在这些年间,对他早已动了情。赏赐给他的物件,常常是连皇室都寻不到的稀罕玩意。藏海胃口不好,侯爷便苦寻合他口味的食物和补品,流水般送入他府中。

    他喜好道袍等衣物,侯爷便寻上好的丝绸送他做衣;他喜爱文人字画,那人常常命人集来送予他。

    他乐于收集各类玉簪和精巧的木簪,侯爷…侯爷在被他设计而死的前一夜,吻着他艳红的眼尾,为他挽上自己亲手雕了几个月的木簪。

    藏海记得那夜,侯爷替他束好长发,在他耳畔呢喃:“小海,你什么时候可以为本侯生个孩子?如果可以的话,本侯想要个女儿。”

    往日的藏海如果听闻此类话,定会懊恼,甚至一月都都冷着脸不理任何人。然而,那日的他,却仅是垂眼浅笑,并未生气。

    反正将死之人,随他怎么说。

    藏海面上带笑,心下却有些冰冷地想着。

    后来,那人沦为阶下囚,临死前只要求见他一面。狱中,平津侯只问他一句,“小海…不,稚奴,你…有没有爱过我?哪怕,只有一点?”

    藏海望着角落燃着的灯烛,本想说,你我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怎么会有爱?

    可他默而良久,却始终说不出口。

    许久等不到他的回复,平津侯突然笑起来:“我明白了。”他想,原来,这么多年,始终是自己一厢情愿。

    那夜,平津侯虽戴着刑具,可武将出身的他,仍旧力大无穷。藏海疏于防备,被轻而易举按在狱中的地面上,扒了衣物,毫不怜惜地cao弄了整夜。

    后来,藏海在日复一日的平淡日子里,常常会因为想到那人,怔而出神。他才意识到,自己怕是也对那人动了几分真情。

    他不止精通纵横之术和营造技艺,医术也出神入化,当他从身体的一次次反应中,察觉出身怀有孕时,竟有几分连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喜悦。

    他孤身一人行于世间,仅余这个孩子,与他血脉相连。不知道是上天的恩赐,还是惩罚。

    虽不知自己这幅怪异的身子,能否顺利生下,藏海对自己说,毕竟是一条生命,留下吧,无关其他。

    他精心养着腹中的孩子,即使在朝中的腥风血雨中被下狱被判流放,也强迫自己吃着干硬的馒头和清而见底的稀粥。

    在狱中总是有些避免不得的刑罚,再加上朝中人的暗中授意,藏海尽力护着腹部免受刑伤,一次次用单薄清瘦的脊背和细瘦的手臂,替腹中的孩子挡着一些风雨。

    多日下来,他的脊背和四肢的伤处早已鲜血淋漓,但腹部却被他护得很好。受刑不住时,想着孩子,他熬过了一日又一日苦刑。

    “后面的快点。”解差甩着鞭子道。

    一声催促将藏海拉回了现实,原来是因为身侧有一年老的囚犯,因体力不支,刑具缠身,踉跄间摔倒在地。

    一个解差骂骂咧咧得走到队伍后方,鞭子落下,那位摔倒的老大人挣扎着,却无力站起身。

    藏海认出他,是户部的一位老大人,应是姓冯,他于心不忍,俯身替冯大人挡鞭。

    “解差大人,可否手下留情,容我扶着他走。”藏海忍着痛,直起身子行揖礼。

    “快点。”那解差看着眼前落魄至此,一举一动却仍遵君子之礼的藏海,只催促道。

    藏海又行了谢礼,撩开沉重的铐链,俯身扶起冯大人,因而没有注意到一步三回头望向他的解差。

    藏海在朝中时与冯大人打过数次交道,还算熟识。冯大人抬头见他,略惊:“是你?”

    “冯大人唤我小海就好。”藏海低声道。

    虽不知为何这位前途无量的青年也会在此,冯大人知礼地没有多问,只道了谢,忍痛起身。

    流放的队伍浩浩荡荡走出城门,不过多时,巍峨的城墙在身后渐远。

    夜里,总算停了雪,驿馆却不知何时被大雪压倒,解差们只得燃了篝火押着众人入了一间破庙。

    解差用为数不多的木柴,围着火堆坐了一圈,犯人们却没有这么好运,只能窝在角落中取暖。

    藏海为冯大人揉捏着脚腕红肿的伤处,他轻咳着,用布条束着的如墨长发顺着肩头散落而下,火光映着他清冷淡雅的侧脸,更添了几分恬淡暖意。

    一解差示意同伴:“徐兄,崔兄,宋兄…你们看,那位,是不是名满京城,坊间传言靠美色上位,侍奉各大权贵的藏海大人。”

    “这美色,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众人应声去看,崔姓解差接过话:“是他,我在京城太后陵墓那边,见过他几次。”

    “不过,他现在还当自己是那高高在上的贵人吗?往后只是,全仰仗我们的鼻息而活的罪犯罢了。”宋解差轻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