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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春色(3)

    2022年12月25日

    楼高不见章台路。

    日头渐升而高照,阳光移过绿窗纱,温热地透进内室,再移过井畔梧桐、窗前木兰,投下清浅树荫、扶疏花影,最终在院墙那边沉下,便是一天的光景。

    而如此长日之中,裴璇每天惟一的消遣,也只是将七宝博山炉中的沉水香,换作灵犀香或者阿末香而已。

    李林甫进入晚年后远不若早年清俭,一门上下尽皆豪奢肆欲,是以李宅荟萃天下奇香,甚或还有几间卧室是以檀香为栏,以乳香涂墙,裴璇不愿与人交谈,每日便只对着这些香料打发时间。

    令她诧异而又庆幸的是,那日以后,李林甫并未再召唤过她。

    有时池亭轩榭间偶然遇上,他多半只冲她温和地笑笑,或只是拂袖匆匆前行,甚至一语轻薄也不曾有过,简直像忘记了她是由他强夺至此的。

    裴璇庆幸之余,偶尔也不由想起那日他待自己的姿态,随即脸红耳热,又怨愤难抑,最终便忍不住拿死物出气,内宅的杯盏倒被她摔了不少。

    便这样过了十来天,明天就该是上巳佳节,春光盛极,唐人风俗多要举家出外踏青游赏。

    裴璇虽然心情极恶,却也有些期待。

    她正对着盛降真香的细磁器发呆,柔奴走了进来,轻声道:「阿璇。」

    裴璇憎恶她仅次于李林甫,皱眉背身。

    柔奴并不计较,只急声道:「你怎的还不换过衣裳?」

    「什么衣裳?」

    裴璇厌烦地皱眉,「明日才是上巳。」

    「你……莫非还不知夫人还家的讯息么?」

    柔奴顿足,抓住她肩膀,罔顾裴璇的挣扎,「你是活在武陵源里的么!夫人前些日去了神都表亲家中,今日她车舆回转西京,已见过郎君们和娘子们了,此刻合该你我姊妹们行问安之仪,你……你怎……」

    柔奴不及多说,便自顾打开裴璇的奁箧,匆匆拣了两件衣裙,「你快些换过!」

    裴璇烦躁道:「谁是你的姊妹。」

    尽管心知要活下去,就不能得罪李林甫的夫人,但她究竟深受现代文化浸润,根本难以接受妾室这个天外飞来的身份。

    柔奴见话不协,拉起裴璇就走,她平素言语娇媚温柔,此刻用起力来裴璇竟也甩她不开。

    裴璇一路怒叫,柔奴只是不理。

    绕台榭转回廊,未到正堂,裴璇也已隐隐感到今天宅中气氛颇不寻常,竟是半点人声也不可闻。

    她碎步绕过粉墙,却见正堂门廊外,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一眼看去尽是云鬓花容,看装束都是妾侍,总有二三十名。

    阶上两名侍女的中间,站着一个约摸六十的老妇,那老妇人披着淡紫帔子,穿件朱红樗蒲绫窄袖衫,下着大撮晕纹彩缬花裙,足着云头锦履,乍看去便似一盏色彩斑斓的花灯。

    裴璇虽有些恐惧,还是未能忍住笑意,唇角微微上勾,这笑意被老妇和柔奴同时收入眼底,老妇脸色更加铁青。

    柔奴眼中露出怯惧,低声道:「快跪下!」

    说着先跪下了,裴璇愣了一愣,颇不情愿地照做,暗骂:「老妖婆,你也不怕折寿!」

    却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淡淡道:「柔奴,你素来知礼解事,今日缘何来迟?」

    柔奴顿首道:「夫人,奴……奴在房前,见到有只燕儿向着正堂的方位且舞且鸣,十分稀罕,心知定是夫人归来,连宅中燕雀都觉欢喜安乐,便贪看了片刻,想着要将这异兆说与夫人听,故此误了拜见夫人的时辰。」

    说着连连叩头。

    众女皆低着头,看不见李夫人脸色,只听她默然不语,众女各各心惊胆战,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半晌,才听她轻轻笑了一声,缓缓道:「柔奴报喜之心可嘉,责罚便可省去了。但同是一体姊妹,她们不曾提点于你,亦有过错,合当各责十杖。你便瞧着罢。传杖!」

    「十杖」

    二字一出,众女脸上尽皆露出无法克制的惧意,随着四个健壮仆妇将刑床抬进来,那份惧意越来越浓。

    柔奴慌忙道:「夫人……罪在奴身,万望夫人宽恩洪量,宽宥诸位姊妹,她们的杖数……便由柔奴一人记下。」

    说到后来,话音已难掩饰剧烈的颤抖。

    「成王有过,则挞伯禽。周公辅佐成王,每当成王有了错误,便打他自己的儿子伯禽,以为成王的规范。」

    李夫人悠然道,「我们女子自然不比古之周天子,然而闺闱中亦有规矩。何谓妇德?芳芷你说。」

    「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

    一个老成些的女子颤声答道,想必便是芳芷。

    「行己无耻,动静无法,如何治家。」

    李夫人道,「芳芷,你便第一个领杖罢。」

    说话间刑床已然安放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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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家豪阔,这刑床也是铁木所制,黑黝黝地,床头却凋有数幅合欢花纹,更有粗藤缠缚,想是用以缚住受刑者手腕,避免受杖之际挣扎扭动。

    那两条刑杖并不甚粗,由淡红宫绫缠裹,宫绫一角在春风中轻轻飘拂。

    芳芷不敢多说,起身走到刑床前,除去鞋子,趴伏在上面。

    便有一名仆妇道:「芳芷,你自家宽衣,还是我们代劳?」

    裴璇已听得呆了,这才知道受杖还要除衣。

    却见芳芷迟疑着以左臂撑起半身,右手掀起衫子。

    唐时女子皆在裙内着绔,芳芷穿的便是一条缬花彩袴,她先将花袴褪至小腿,再褪下浑色罗裙,立时露出白玉也似一段肌肤。

    其时天已三月,西京地气渐暖,但人在室外裸露肌肤,究竟还冷得紧,何况是这般露出大半身体,又贴着铁木刑床。

    芳芷将手放入粗藤藤圈之中,由一名仆妇为她缚上,裸露肌肤犹自不住微微颤抖。

    两名仆妇举起刑杖,手腕动处破空风声划过,便闻得一声闷响,便是捶落了第一杖。

    芳芷重重一抖,那段静好优美,有若山峦的雪丘上,登时现出浅绯杖痕。

    廊下众女似已多经此事,只低头不语,只有裴璇喉间低叫了声,好像那刑杖是打在她身上一样。

    她忽然站起身来,走到正饶有兴趣地欣赏芳芷受杖的李夫人面前,吸气,低头,开声道:「李夫人……是裴璇换衣迟了,害得柔……柔奴迟来。夫人但请责罚裴璇,裴璇……不敢违抗。」

    她知今日之事已难善罢,自己、柔奴乃至廊中这二十名女子的性命,说白了都是捏在这老妇手中,是以语气虽还有些硬,辞令却已卑微得多。

    李夫人好像刚刚注意到她的存在,微微笑道:「你姓裴?却为何不是河东裴氏一族?」

    河东裴氏乃是贵族,才士高官辈出,前几年薨逝的丰相裴耀卿,被李林甫陷害的范阳节度使裴宽,便都是裴氏子弟,但裴璇一个穿越者自然无从攀附。

    她吃了一惊,想不到李夫人对自己的来路已经很熟悉了。

    却听李夫人笑道:「单为你姓裴,我便不能摧折于你,你只看着罢。」

    她并未下令停杖,说话之间又已有四五下刑杖着rou的声音响起。

    裴璇绝望回头,只见有个仆妇牢牢按住了芳芷双手,收紧粗藤,想是她已不耐疼痛,不由挣扎,而芳芷肌肤已印上数道粗细深浅不同的嫣红血痕,斜斜交错,色若桃花,她整个身体因痛楚而贴紧刑床,粉色杖痕、雪白肤色与黝黑刑床对比分明,粉、白、黑三色交映,更兼刑杖挥动之际光影拂动,杖头彩练飘舞,恍惚间裴璇竟有种这不是挥杖残虐而是点染丹青的错觉。

    她猛醒过来,悲愤难抑,和身向刑床扑去。

    那仆妇收杖不及,这一杖正好落在她伸出的左臂上,裴璇登时疼得眼前发黑,只想:「我的骨头断了!我的骨头断了!」

    她慌乱之中不及细察,只见自己左臂已是新添了一道绯红痕迹,连手背也被杖尾余力划过,略有破皮。

    却听李夫人道:「彩云,你愈发蠢了。十郎最爱阿璇的手,你怎好伤了?休忘了将我的紫玉膏送去与她。」

    那仆妇登时跪下称是。

    李夫人又道:「阿璇要代诸位受过,其志可感,如此,便撤了杖,换过荆条,责她五十记,也就是了。」

    说罢,示意侍女相扶,施施然走入,竟是要裴璇在众目睽睽之下受鞭了。

    已有人将芳芷扶起,其余诸女仍是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很快仆妇取来两根荆条,裴璇见势,咬牙伏倒床上,一用力,将裙和袴一股脑掀去,心道:「都是女的,我只当在公共浴池算了,有什么好丢脸的。」

    想虽如此想,但对于能否扛下这五十鞭笞,她实无半点把握,揭去衣裤之后,许是心理作用,只觉空气似乎比方才更冷了些。

    没有时间给她调整心态,荆条已然落下,荆条击rou的响声远比刑杖更为清脆,裴璇是先听到这一声,才感到臀部那一下火烤针刺般的剧痛的。

    她身体一抖,随即拼命抓紧了床头粗藤,死死攥住再也不肯放开。

    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接连而至,缭乱鞭梢每次都在她还来不及感到疼痛的时候,就已重新扬起,然后挟着划破空气的尖锐响声再次甩下。

    第五下时裴璇已出了一身的冷汗,她的身子也像芳芷一样,情不自禁地贴近了刑床,木料并不凉,上面还有方才芳芷赤裸身体偎热的温度,这种间接的亲密接触,让裴璇在剧痛中忽然奇妙地忆起和另一个女性的唇齿交缠,她抬起头看向柔奴,只见她目光正向自己投来,点漆双眸中都是焦虑,映着日光,似乎还有泪光莹莹闪烁。

    裴璇已经痛得失去理智的脑中,反而像漆黑寂夜闪过一线天光,她忽然不那么恨这个女子了。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她已没有任何余力再想他事,甚或连愤怒的力气都已快要失去,地下青砖块块,像是放大了的迷宫陷阱,在她眼前忽大忽小,呈现各种飘忽形状。

    她脸面贴紧刑床,鬓发在疼痛汗水之下早已凌乱不堪,而刑床前端的藤圈颇为粗大,原本缚不住她纤细手腕,她便只好抓紧了粗藤,青色血脉因用力而突出,反而衬得手背肌肤愈加白

    里透红,露出的半截手臂贴着漆黑床身,如污泥中长出两节洁白嫩藕。

    忽然有双冰冷大手按住了她双腕,原来她无意间挣扎几下,那仆妇害怕她双手用力过度而受伤,无法交代,随即她一双小腿也被按住,她柔弱身体便在两个粗壮仆妇的手下动弹不得,直挺挺贯于刑床之上。

    而那两名执鞭的仆妇,动作与姿势始终不曾变过,甚至口中记数也是一板一眼,清晰而又生硬,「二十一、二十二……」

    不停唱将下去。

    荆条与刑杖,却又不同。

    刑杖着rou,痕迹线条虽也能随着臀丘起伏而变换,但总不免流于刻板,而荆条柔软,可曲可直,落处鞭痕细细,条条缕缕,如画工信笔画就春日游丝,飘飘袅袅,落在少女娇嫩雪白的肌肤上,在旁人看来,自是多了一番纤细雅致的美感。

    但裴璇当然见不到自己背后的景致,她已痛得几乎要晕去,但每次神志模煳时,都会被下一鞭惊醒过来,如此往复,竟似永无尽头。

    褪去衣裳时她羞耻不已,但此刻她已将任何尊严、骄傲之类的字句忘个干净,她甚至已经不敢奢望能够少打一鞭。

    要么立刻死去,结束这刀割般的痛楚,要么睁眼醒来,发现她其实还是一个抱怨着课业压力的普通学生,都已是求之不得,不可企及的缥缈梦想。

    她涔涔的汗水,浸透脸上身上白细肌肤,再渗入木材,那木料已因多年来无数如花女子肌肤、泪水、汗水的浸润而变得颇为光滑,它虽为无情之物,但若有知,谅必也会为这些女子作一浩叹罢。

    想是仆妇们手下已留了力,四十余鞭过去,皮rou下才只渗出少量血水,鞭尾划过少女臀峰,带过轻浅痕迹,如提毫作书时的最后一笔,余韵不尽,饶有趣致。

    但裴璇哪里能感到她们留力与否?本能驱使她在已经绝望的情况下,依旧徒劳无功地拼命扭曲身体,以冀由姿势的改变好过一点半点,然而每一次尝试,都只是更加加重那烈如三途烈火的剧烈痛楚而已。

    随着五十声唱满,蘸过水的饱满荆条猛地收住,在空中扬起一片小小鲜艳血珠,映着夕阳灿金光芒,玲珑可爱。

    而裴璇早已昏死过去,她的两只终于被松开的手无力地垂落,如两朵经风摧折的洁白木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