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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一尾螺蛳青

    

第12章—一尾螺蛳青



    李行立在车门旁,见自家老板坐好后仍不动,小声提醒,“康总,安全带。”

    听到扣子锁扣声一落,李行关上车门,快速坐上副驾驶吩咐宋叔开车。

    车缓缓朝宽阔车道驶出去,没一会儿就融进汹涌的车流里。

    虽然是午后,可阳光依然是炙热的,李行擦了下手,身子微颤了下,成团的冷气围绕在周身。车厢内外强烈对比,他去过登山,海拔每升高一百米气温就降低0.65摄氏度变化都让人不适应,更何况是接下来他要汇报的事,他不知道会产生多大的温差。

    康显渠正闭眼揉眉。医院的消毒水味沾满衣服,围绕在耳后鼻息间。他不反感这个味道,只是此刻让他前所未有抗拒。

    李行对着平板眼睛上下移动,不知道该对这两件事如何排序。他从行程列表中抬起头,斟酌再三还是开口。

    “康总。”

    康显渠还是闭着眼,手放下,眉都没挑,只是借着尾音哼了一声。

    李行把食指划过平板边缘。

    “郑特助来电,说繁总打了电话给您,您没接到。”指腹有水汽凝成的细小珠子,一沾着就立刻产生摩擦,停在中间的不能动。

    康显渠坐起身,缓缓睁开眼,语气淡淡问道:

    “有说什么事吗?”

    “郑特助说阿加莎从昨晚开始就不吃不喝的,今天早上让医生去看了,说是绞痛,已经给吃了药。但是现在情绪还是有点低落。繁先生问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李行一字半句地艰难把话说完,眼睛不知道该放哪里,他侧了下眼,看到宋叔正抿着嘴。

    “手机给我。”

    李行把早准备好的手机递过去。康显渠迅速接过,手指飞快划了划屏幕,注视好一阵后又缓缓反手把手机盖住,整个人陷进座椅中。

    李行肩膀耸动了一下,想摆脱这无孔不入的冷气,他觉得自己舌头快被冻钝了,好像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他细细思量,还是开口:

    “康总……”

    “挤牙膏吗?”康显渠迅速回过去,虽然语气毫无波澜,甚至有点轻柔,可他眉梢微立,怒火隐隐,李行知道这已经是他的光火先兆。

    “上海那边今晚有个电影的首映礼,是您出国之前约好的,刚才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问您能否出席。”

    李行一下子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不仅气息稳稳,口条竟然也顺了。

    康显渠虽然一身休闲的家居服,全身上下无不透露着随意慵懒,但是他发型整洁,眼神无意中折射着一丝的迫人的气势。他唇轻起,声音轻轻的,却带着冷冽到足以让冷气再降下几度的语气。

    “李行,我问你。”

    李行颤了一下,手心好像倏地抹了一层汗,紧紧握着手中的平板,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后悔。他一开口就知道今天的汇报顺序安排错了,这第二件事应该第一时间就说的。

    他又哆嗦了一下。

    “上海那公司老板有给你开工资吗?”

    李行沉默着。

    康显渠冷哼了一声。

    “烟头热气分不清。还是你最近办事是越来越上道了,学会两边都周全了,是吗?”

    李行仍然没有说话。康显渠又带着似有警告意味的眼神看着他。

    “你现在在哪家公司?”

    “风耀集团。”

    “头家是谁?”他一字一句问道。

    “是康总您。”李行立刻应答道。

    “我不会再问第二次。”

    “是。”

    头家:闽南话。老板的意思。

    ——————————

    临近傍晚的苏堤边,湖水波光粼粼,排列的石头上立着几支钓鱼竿,鱼线轻轻随水波浮动,微微清爽的湖风吹皱水面,也吹得茂盛的肥皂果树叶摇曳,树下一旁的老人家正坐在月亮椅上半寐眼休息。

    旁边的警卫员韦丛林听到脚步声,忙回头,一脸惊喜欲叫人,康显渠立即比食指嘘声,抬脚望了一眼,蹑手蹑脚走近那座椅旁。

    “鱼儿上钩了。”

    老人眉尾跳了一下,扶了下头上的渔夫帽,双手拍着座椅的扶手回身望。

    “个小西斯!”一把中气十足的声音数落着来人的不是。

    康显渠绕过他的座椅,来到他跟前。刘松博笑着点点他鼻头。

    “把我的鱼儿都给吓跑了。”

    转头又睨了眼韦丛林,“小韦啊,你也不提醒我?”

    “老首长,阿渠这小伢儿您比谁都了解,一来就把我这口给这样嘞。”韦秘书说着做了个拉链的手势。

    “你这轻信他的毛病还是不改,三两下就让这小伢儿给策反了。”刘松博哈哈大笑,笑声爽朗开阔。

    “我还是学老首长您的。”韦丛林笑着说。

    刘松博看着他们这一打一配合,看向自家孙子。

    “阿公您不是常说睡觉也要睁只眼,梦里也要思考哦。”康显渠又笑着说。

    “你阿公一大把年纪,脑子不好动,还让你阿公怎么想哦。”说着两道白眉直竖,圆圆的脸红红的,满面的笑意,精气神十足。

    康显渠看了下周边的鱼竿还有各类工具,微笑着问道:

    “怎么跑这里来了?”

    “哎呦。不是你说睡过头了,以为你个老倌不来了,就想着来这里玩玩。”刘松博顺顺气。

    望了下他身后,“怎么就你一个人,意儿呢?”

    康显渠摆摆手。

    “她一大早就起身准备等我,我累得不行,一直困住没起来,急得她发了通脾气,我刚才出来懒得再叫她……”

    “你啊……你个老倌,嘴巴么实老,事体嘛做不好”刘松博话音高了几度,眯了眯眼看着他。

    康显渠别开眼。

    他望了周围湖边一圈,堤上人来人往水泄不通的,今天是周末,这个点又不太热,很多人都出来了。

    “也不怕蚊子?”康显渠近身扶着老人起来,拍拍他坐久发褶皱的棉麻衣裤。

    “有这个好用的东西,还是上次意儿带过来的,说叫防蚊圈。”淡紫色的塑料圈子,上面有几个造型的卡通人物,佩戴在老人长满褐色斑点的手腕上,没有突兀,更显得有点老顽童的样子。

    康显渠轻笑了一声,张望了一下四周。

    “刚才打瞌冲呢?钓到没有?”

    “你自己看看。”刘老爷子朝身后努努嘴,笑得孩子般得意淘气。

    康显渠往身后的白色桶瞧。还是尾螺蛳青,得有个六七斤。他估摸着。

    他过去,把桶提起来,上下垫垫重量。

    “我看八九斤都有。”

    刘松博点点头表示赞同。

    “煮什么吃,红烧还是清蒸?”他问。

    康显渠认真看着鱼,摸了摸下巴,“炸鱼好吃,孟师傅的秘制酱料一绝赞。”

    刘松博放声大笑,“你个老倌,原来是早就想好,馋得是这一口。”

    康显渠手扶着刘老爷子,韦丛林过来要帮手,康显渠示意他不用。他搀着老人,从缓坡的草坪慢慢走上堤岸上。岸上人多,他们稍微靠边,只能跟着人群慢慢走,他走外面,挡住些许人群。

    堤上的路白天被太阳晒过,隔着鞋底还是一层炎热,他轻轻踩着,低头看着老人脚上的黑色老布鞋。

    老人家脚步不快,布满褐色斑点的崎岖手掌紧紧握着他的手臂。阳光透过岸边的柳树枝条照过来,影影绰绰的。

    “怎么样了?这一趟从国外回来?”刘松博气息平稳了,轻轻开口。

    “还是那样。”康显渠看着地上的光影,神情淡淡。

    “东南亚那块地,他们那边究竟是怎么说的?”刘松博眉眼顿时威严,语气坚定。脚步也坚定走着。

    “欧洲那边的关系,由他们来负责疏通。起初的时候也没想到要去马来西亚那边建厂的,是澳门钱先生他们那边,去年因为牌照快过期的事找过我。”

    刘眉角一跳,嘴张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往常平静。

    “也不是啥格大事体,做生意,不可能处处都掐尖。这些年,欧洲那边的市场,你想了很多办法,一直都推不进。现在也好,他们既然有认识的人可以助力一把,你也可以事半功倍。”

    康显渠看自家阿公肯定的神情,心情也放松不少。

    “我要是有您一半敏锐,就好了。”手松了一下,感慨般轻轻叹了口气。

    刘松博停下,昂头,看着这个高过自己半个头的外孙,挑眉细细审视着他。

    “你这小子,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十年,也算做得风生水起,怎么还一肚子自馁,处处露怯,你们闽南生意人可不兴这个。”

    他顿了顿,又倾了下身,疑问道:

    “是不是福建工厂有什么问题?”

    康显渠笑了一下摇摇头,扶住老爷子继续往前走。

    “工厂倒没事,现在订单量大,做都做不过来,只是……”他也不知道,不该在长辈面前露太多愁容才是。

    “担心过了这红利期?”

    康显渠局促了一下,露出笑容点点头。

    刘松博抿抿嘴,神情言肃说道。

    “形势比人强。投资的事,看的是眼光。你几年前就在紧密布局,现在海外都抓得很紧了。就算以后,国内订单量紧缩了,也不怕。”

    “要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自己的判断。”他眼里饱含无线期许。

    “嗯……我知道。”康显渠缓缓点着头。

    刘松博摘了顶上的帽子,银丝毕现。阳光下发尾金光闪闪,他精神矍铄,神采奕奕,手抓着帽顶用帽沿轻轻扇着风。

    “大暑热不透,大热在秋后。”

    “做生意亦如做人,风物长宜放眼量。你还年轻,慢慢来,不着急。”

    康显渠轻轻应着,握紧老爷子的手。

    “也不知道你爷爷奶奶身体怎么样了……你爸妈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身体都好,您不用挂心。我阿爸还在宁德厂那边考察,一时半会也说不准。我阿妈,正好泉州那边也有事。我阿公去年让人雕刻的妈祖石像完工了,说是这阵子要安装了,我妈正好留在那里,提前帮忙准备明年的妈祖诞祭活动。”

    刘松博点点头,遥想一阵。

    “这是好事,该用心思。前些年还能走得动,你mama带我去看过一回。那场面真真是热闹。”

    堤上几个打闹的小孩熙熙攘攘围过来,康显渠怕孩子冲撞到老人忙抬手。想护住不成,他们已经快速窜过来。泥鳅一样拦都拦不住。

    后面的家长在后面追赶着一脸无奈,连忙拉着孩子说着抱歉的话。

    “对不起,老爷爷。”小朋友走到老人身前软糯糯说着话,一下子后又绕到身后跑开了。

    刘松博只是慈爱的笑眯眯看着,并无其他不适表情。

    人群稍微散开,刘松博转头看着自己这个外孙,嗓门处轻哼了几声,想说出口的一番话又吞回去。

    康显渠手臂被握得更紧,他已经察觉到旁边老人家异样的眼神。

    “阿公,您想说什么就直说,您这样看得我心里发怵……”

    刘老爷子哼了一声,“好个小子。还知道心虚。”

    “阿公我做什么了,担不起心虚这名头。”康显渠咧着嘴。

    “自己用手指头捻捻,结婚几年了?”

    康显渠知道这话锋又是千回百转绕到这。额边有些发痛。

    “好端端的,怎么又提这事体了?您刚刚还说我年轻的。”

    “行嘞,还会举一反三了,偷换概念了。在我面前越发滑头了。”刘老爷子语气硬着,眉尾微微颤着。

    “阿公,您以前催结婚,现在催生孩子,是不是我生了您又要催二胎了?”康显渠笑了笑,无奈说道。

    “那你先把第一胎生了。”

    “您女婿又给您做思想工作了?”

    “你爸没怂恿我,只是咱爷俩说句悄悄话。”老爷子声音软下来。

    “一转眼,你都三十二了,我像你这个年纪,你阿妈都能自己端着碗片儿川送去给隔壁邻居家。”

    康显渠叹了口长气。

    “我爸也是三十多才成的家。”

    “可你妈第二年就有了你。”

    老人家顿了顿,继续说:

    “告诉你,康康,这几年其实我也想通了。你泉州的阿公阿嫲都气定神闲,我为么要着急?是不是?”

    “你们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思想,想做大事想更进一步有所突破,我都理解。可是你想想,你在前方冲锋陷阵,打得满身的勋章胜利,那前提是不是得有一个稳定的后方。”他一字一句,浑厚有力说道。

    “忙则无真性情。”转而又柔和万分。

    “该考虑了,你自己不担心,也要为女孩子想想。”

    “嗯。”康显渠点点头应道。他直了下腰背,正好夕阳从后边过来,他沿着影子看过去。

    不远处的雷锋塔下,湖水金色涌动。远处的船只渐渐靠近,摇橹船轻荡漾于湖水中,船头站着个满花白胡子的艄公,正轻轻摇着船桨,里面坐着几位男女游客,说说笑笑,一片欢声笑语。

    “看什么呢?”刘松博跟随他目光望了望湖面,

    “没……看人划船。”康显渠晃了下神,笑了下,目光又投过去。

    那艄公一个人用船桨推动湖里的水,一圈圈涟漪从船中央朝周边散开,慢慢波及到他这里,然后与平平的水面化为一体,消失不见。

    “我老了,眼早已经花了,牙齿一天天松动。前几天你沈爷爷还约我,问我明年要不要一起去跑马拉松。”刘松博浅浅笑了一下。

    “沈老爷子身子骨一向是硬朗。”康显渠眨眨眼,从那船只中回转过头来。

    “他这一辈子跟我走的路完全不一样,商海浮沉半世,即使是现在,也仍然生气勃勃的,对什么都充满乐趣,我就苟且偷生多了。”

    康显渠看着外公的眼神里顿时有些暮气浮上来,围绕在周身,虽然并不是沉沉的,可也不轻。

    “阿公,您说这话我不同意的。”康显渠知道他们那一辈人的追求与他们这一代人远远不同,总是终其一生要无尽燃烧,然后还对于晚年无力不时留存有遗憾。阿公年轻时也是拼命,不然也不会留了这一身病痛,现在每逢梅雨季还隐隐发作。

    “戎马一生,怎么就苟且偷生了?”他把另外一只手握紧他的手,那充满岁月的沧桑,有古树盘根的手掌。

    刘松博回握住,嘴角沉了沉,眼睛里有点点远山黛影的痕迹,脚步又慢了一点。

    到了转弯处,康显渠抬头看了门牌匾,这里是花港观鱼,大门前好多人正拿着手机和相机拍照。他回了个头,后面韦丛林拿着东西正慢慢跟在他们后面。

    他小心牵着老人的手,一步一步穿过人群。

    景点都被路人围绕,他们就只顾着脚下的路,看着满眼绿意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石路弯弯几道后顺延直出到杨公堤,前方分岔路右侧有个二层食楼,人来人往格外显眼。

    老爷子好像有点停住脚步,不时看了两眼。康显渠一脸知意笑笑,“阿公,别看了,已经买了。”

    “你买的?”老爷子一脸讶异昂起头。

    “俊意买的。”他用手指碰碰鼻尖。

    老爷子睥了他一眼,笑着哼了一声:“就知道,你哪里会记得……”

    康显渠笑得格外开心,“那等会,我多喝几杯,给您赔罪。”

    “就你啊?我才不跟你喝,没半杯就倒了。”老人摆摆手。

    “您还嫌弃我酒量啊?”他一脸不可置信,皱了皱眉看着。

    “你上次跟意儿来,才抿了几口就昏得不成样子往人身上钻,看得我都替你羞。”

    康显渠侧了下脸低下眉。

    他看了看自家外孙,脸颊红红的,咧着嘴笑得一口白牙灿烂,边侧夕阳照着他脸无限好,是啊,无限好。他笑了下,接着说:“酒量还是其次,喝酒是难得不拘不束,我生平最怕别人劝拦酒。等下次你阿妈回来了,我再跟她喝。”

    “阿公,我阿妈那酒量还不是随了您。”他mama的酒量可都是被外公训出来的,他是比不得。

    “所以啊,不知道你啊,到底像谁。”老人家摇摇头叹了一句。

    刚好走到杨公堤了。他们停住。

    “我啊,有一点最像您了,阿公。那就是不吹腮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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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显渠清醒异常,他躺在车座,看着座旁的盒子,白色瓶装的,“会稽山—兰亭”,刚刚临走前阿公笑声好像还在耳边。

    “这又是什么?我又不喝黄酒。”

    “谁说这是给你的?”

    “怎么?一个人还是不敢去?”

    “要不要我给你壮胆作陪?”

    “你这小子,就会窝里横。我这把老骨头要是年轻几岁,还能陪你一起走一糟,给你壮壮胆。”

    他苦笑,心里酸酸的,手臂架在额头上遮了一半的光,吩咐司机:

    “开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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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西斯:杭州话,调皮,滑头,类似小鬼,小子的意思。

    吹腮儿:吹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