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世界小,世事巧
李俐芝,现在,五十岁 午休时间,李俐芝带着laura到员工餐厅用餐。员工餐厅供应自助餐,三样荤菜,二样素菜,二人在人群中排队打菜。她很习惯的拿了几样自己爱吃的菜,今天有她爱吃的南瓜,也多拿了二块放进餐盘。 她回头看向laura,臭脸上身,抱怨连连,对餐厅供应的菜东挑西拣,最后,没有几样菜进到laura的餐盘里。 「吃这么少?会饱吗?」李俐芝心想,这个千金大小姐,身材保持得这么好,该不会有厌食症吧?她像关心女儿那样烦恼起laura的食量,突然惊觉,自己管那么多干什么?laura不是还有个老爸?用得着她来cao这份心吗? 她看了看餐厅的座位,大部分都客满,尤其是有播放电视新闻那一区。她转头看向自己常坐的角落,虽然看不到电视,但是还好,那里还有空位。 她带领laura走向角落,把餐盘放下,告诉laura餐厅有供应汤品,有咸有甜,可以依自己喜好选择。 laura还是一样没有反应,李俐芝只好自己走去餐厅入口盛一碗汤。 今天一样是红白萝卜汤,清淡如水的汤里只漂着几颗切成方丁的红白萝卜。她才发觉自己来得太晚,料都被捞光了。 盛了一碗清汤回来,她发现laura并没有先开动,放着餐盘不顾,两眼还是专注在手机上,简直和她的小女儿小妹一样。3c世代的年轻人,该怎么说他们才好? laura不是她女儿,她也管不了,所以只顾自己先吃午饭要紧。吃了几口,看这气氛冷到不行,于是找个话题和laura聊聊,想化解这冰冷气氛。 「laura,上班还习惯吗?」 laura完全没有抬头,仍然专心在滑手机,对她的问话充耳不闻,简直就是小妹的翻版。 她死心了,不管是傲慢或是冷淡,对她而言,陪大小姐就只是一份工作,她早已知道如何不带情绪处理工作。 「不习惯,一点都不习惯!」laura突然大声抱怨,把她吓了一跳。 离刚才她的问话,少说也过了十几、二十秒,laura需要思考这么久吗?还是有lag?一般都是电脑跑不动才会有lag「迟滞现象」,现在连人也有?她觉得3c產品真是害人不浅。 「你大学是学会计的,所以先到会计部实习,」她试图拿出多一点耐心来安抚laura,「你父亲…」,不对,在公司不能提到laura和董事长的关係,她连忙纠正,「董事长过一阵子会安排你到业务部实习,你可以多认识一些人。」她自忖二个月的实习应当足够,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鐘,她只要认份地熬完这个暑假,危机即可解除。 「no,no,ihateithere.thisismydad’spany,idon’twanttobehere.(不要,不要!我讨厌这里,这是我爸的公司,我不要待在这里。)」laura激动起来,突然用英文讲出这一串话,恐怕是外国待太久,中文都生疏了。还好她听得懂,她是行政部门里少数几个可以用英文和外国人沟通的人,但听laura的语气和这内容,她反而暗自庆幸其他人听不懂。 「你看,」laura猛地把手机塞到她眼前,已有老花眼的她,这么短的距离会让她失焦兼头晕,害她不得不把头往后挪几吋,心里还抱怨:「这么近怎么看得见?」 萤幕上满满的英文和表情符号,她还来不及细看,laura又把手机拿回去,对着她大叫,「我的朋友都在美国,我要和他们联络,还要等到晚上,现在只能留言,每天都有时差,doyouknowhowmuchihavemissed?(你知道我错过多少事吗?)」laura表情转为严肃,好像做了什么重要决定,「明天,明天,我就要买机票回美国。」 她被laura这一番慷慨激昂的发言惊呆,一时还反应不过来,面无表情地呆望着laura。laura却像是因为发洩完所有怨气,反而放松许多,面对午餐也有了食慾,开始吃起午餐。 她这才有时间思考,回台湾对laura的人际关係有这么严重的影响吗?每天手机滑个不停,laura已经把所有时间都拿来聊天,到底还有什么事没办法透过手机说清楚?现在的科技不是已经发展到网路视讯电话了吗?何不好好利用一下?laura到底在抱怨什么?回不回美国,那是laura和董事长的事,关她什么事?若laura抱怨不想待在这里,那她还不想教哩。她心中暗自期待,这个烂差事早点结束也好,免得laura惹出什么麻烦,她还得揹上一个黑锅。 *** 晚上侍候完老爷和二位公主吃完晚餐,碗盘洗净,已经快八点半。她想起昨日秀美在电话里的请託,得进书房找出会计师的名片,再上脸书回信给秀美才行。 刚走到书房门口,就听到小妹和小咪的争吵声传来,听起来像是小咪在小妹的房里翻旧帐。 她停在书房门口,不想介入二个女儿间的争吵,但又想听听二人在吵些什么,于是便站在书房门口不动。 「这件黑的,你有拿去穿哦?」小咪发出强烈质问。 「就穿一次,我有放回去啊!」小妹也不甘示弱。 「你不要再穿我的衣服了啦!」 「你摆在家里,又没在穿,我穿一下,有什么关係?」 「那是我的衣服耶!」 「还你、还你、通通还你!」小妹一定抓狂了,她听到摔衣柜门的声音。 「你很过份耶!那么多件?」 又是为了衣服?这二姐妹从小吵到大,什么芝蔴蒜皮的小事都可以吵,到底烦不烦? 小咪生气地抱着一堆衣服从小妹的卧房里走出来,看到亲爱的妈咪,忍不住上前抱怨。 「妈咪!你看啦!妹真的很过份耶!」 「你住在外婆家,这些衣服也没带去穿,给妹穿一下有什么关係?」她实在懒得管这二姐妹间的争吵。 「我不要啦!她都把衣服收在她的衣柜里,那是我的耶!」小咪生气地走回房间。 什么你的、我的?都是她用钱买的,好不好?她心想,那些衣服全都是她的才对,这二个寄生虫。她的血都快被二个女儿吸乾,什么时候才能自食其力?她摇摇头,不想跟二个小孩计较,眼前她只想赶快处理完秀美交代的事。 她一走进书房,果然看到刘瀚宇佔据着电脑,又不知道在看什么网页,看得一楞一楞的,不住傻笑,连她走进来也没有发现,真的像着魔一样。 她故意站在电脑前面等,想看看刘瀚宇会不会发现她的存在。 没有用,刘瀚宇的眼睛根本离不开电脑。 「两个小孩吵成这样,你没听到吗?」她拉高音量问道。 刘瀚宇抬起头,脸上还掛着那抹傻笑,「小咪一回来就和小妹吵架,又不是第一天了。」,他完全不把她的话当成重要的事来处理,又低头回去看电脑,还对着电脑摇头晃脑、自言自语,「原来是这样啊?」 看来在刘瀚宇的人生排行榜里,电脑远比小孩、老婆重要。 「我要用电脑。」她的忍耐已达临界点,希望刘瀚宇能良心发现。 「等一下。」刘瀚宇还不知死活。 「我等很久了,你去用手机啦!」她对刘瀚宇发飆。她告诉自己,不需要再对刘瀚宇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期望,都结婚二十五年了,他就是这样,不会改变的。 「就跟你说去办一支智慧型手机嘛,你又不要。」刘瀚宇还在碎碎唸,真是不知死活。 她对电子產品一向没有好感,手机到现在也只有通话和简讯模式。基于长久的工作习惯,她认为自己最不需要的就是曝光度,韜光养晦、保持低调,才是她奉行的原则。她相信,如果愈容易让别人找到她,那就表示她会有愈多做不完的工作。 刘瀚宇的高招在于,就算老婆大人的怒火已烧得漫天老高,他还是可以放慢速度,把他自己想做的事情慢条斯理的做完,老婆大人的任何情绪,都可以暂且放在一旁,等会儿再处理。于是他慢慢地站起来,眼睛依依不捨地盯着电脑,脚步缓慢、不甘愿地走出书房。 她也不得不佩服刘瀚宇,她在公司里也算是个主管,交代部属做事,连音量都不必提高,下面的部属早已立正站好,绝对废话不多说一句,把她交代的事情处理好。偏偏回到家里,刘瀚宇就是不甩她,刘瀚宇完全信服「一皮天下无难事」这个教条,把她说的话当成老妈子的嘮叨,左耳进右耳出,不必理会。 她最近常常怀疑,年轻时的自己,择偶的条件是否开得太低?眼镜的度数真的没问题吗?怎么会把刘瀚宇看走眼,到这么离谱的境地? 她坐下来翻找书桌抽屉,把名片簿拿出来,找到几张会计师的名片。接下来要看脸书回信,结果一抬头看电脑画面,萤幕上全部都是刘瀚宇最爱的汽车和电脑的网页,开了十几个视窗,刘瀚宇就把这些视窗留在这儿,没有一一关闭,人就跑了。她不耐烦地把瀏览器关闭,一次把这些她不感兴趣的视窗全都关闭,再重新开啟瀏览器,进入脸书页面,输入帐号密码后,开始瀏览脸书。 很久没用了,脸书的功能她也完全不熟悉,她根本不知道脸书里的讯息要在哪里才看得到,只好一一往下蒐寻,瀏览每个朋友的po文。脸书里出现各式各样的照片,大部分都是出游的照片,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要不然就是食物的照片,每一盘菜看起来都很可口。 怎么那么多人这么有空,去到哪里都拍照?吃到什么也先拍照?人不应该活在当下吗?留下这些照片只单纯为了欣赏?还是炫耀的成份居多?这就是现代人的生活,好像没有手机、脸书、line,人生就毫无意义。 但其他人又是怎么看待她的原始人生活模式呢?她心想,「说不定,我才是别人眼中的怪人。」 脸书的画面似乎没完没了,她已经往下捲动好久,秀美的讯息到底在哪里?她的视线已被那些炫耀小孩、美食与旅游的文章填满,看得她都快没耐心了。突然,一张风景照映入眼帘,让她觉得终于有不一样的东西,一面感到惊讶,一面也松了一口气,情绪不再那样紧绷。她心里忽然迸出一句古诗:「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这句古诗是否能贴切形容那画面?倒有几分相似,照片里捕捉到湖面上承载着夕阳西下的画面,再衬以旁边几棵老树,与诗上所述意境雷同。看着照片里那寧静的氛围,她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儿。 她很好奇这是谁拍的作品,于是把画面往上捲动,原来竟是刘玉芬按讚的一篇文章,原发表人是吕淑芬,标题写着:「晓志昨天去新竹外拍的作品,谢谢林佑嗣大师指导。」 林佑嗣大师?怎么回事?她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还是手滑,把滑鼠点到不对的地方?她急忙上下转动捲轴,还是同一张风景照,上面的留言的确写着「林佑嗣大师」。 「不会是同名同姓吧?」她差点把内心的疑问说出口。 世界有这么小?世事有这么巧?竟然又让她遇见林佑嗣?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盯着电脑上「林佑嗣大师」那几个字,想起二、三十年前的往事,那些偶遇、那些错过,还有那些藏在心底的想望。这么多巧合都发生过了,是她自己没有把握,浪费掉所有运气,能怪谁?现在,难道上天还愿意再给她一次机会?她摇摇头,在经过年少时的挥霍后,她不相信自己还剩有任何好运。就算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要这个机会做什么?半百老妇一个,有何脸面再见青春故人? 她想起自己的青春年代,横在二人面前的不只是时间的交错,还有距离的阻隔,再加上最难掌握的命运,荒谬的戏码在他们二人之间不断上演,让她重覆体验到怀抱着希望的失望最为痛苦。她还想再体验一次这种希望与失望的剧码吗?不想,她很确定,一次都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