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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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分过后,西歧进入了农忙丰收之际,姬发骑着雪龙驹奔驰过一片片金黄的麦浪,他迎着落日,脸庞炽热guntang,涂抹了晚霞的色彩,一双眸子却是如星辰一般亮堂堂的。田间劳作的农户直起身,擦了擦额头细密的汗珠,望着远去天边的那一抹自由恣意的云彩。 “那是祥云吗?” “不是吧,瞧那匹血龙驹,马上那天姿阔绰的身影,肯定是二公子呐······” 麦子疯一般地往上窜,生得比人还要高了,以燎原之势长满了西歧的土地,像是人内心中的希望,抑或死欲望。 此时,朝歌大殿内,商王殷寿倚于王位上,脚下跪着满面愁容的朝臣,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商州近一年来农务秋收皆不理想,有些耕地一年下来所收寥寥无几,有些耕地所种之物不是无缘无故从根苗开始腐烂,就是所结之果无什实质。饥荒已慢慢在百姓之中蔓延开来,贵胄可以用银钱去买口粮,但是普通农户走投无路只能靠变卖家当,最甚的需要卖儿卖女去换一口粮食来维持生计。男丁大部分都被抓进宫修筑祭天台了,留在家中耕耘的人力不是妇孺便是老妪。殷寿听着,眉头紧锁,自己刚继位不久,这天下的不详之征便层出不穷,别说是民间,就是重臣之间也传出了新王登基是借了阴毒手段,坏了伦理纲常欺骗了天神,所以才会降罪于世人。 殷商宽厚的手掌时不时舒展着自己紧簇的眉头,因为这些四起的流言加上隐隐搔弄着他心头的心虚,他已经连着有些时日被头疼恼得彻夜难眠了。 “国难当头,本王也是日日忧心。去请大司命来,今时今日,只能求大司命向上天请命,为本王指条明路。若有何明鉴,只要能救本王的黎民百姓,本王必赴汤蹈火肝脑涂地。”殷寿当着重臣之面,义愤填膺,扔下一番慷慨的言辞。 择吉日,在大殿之外,大司命利于祭台之上,取整治好的龟甲放置于明火烧炙,待龟甲兽骨烧裂后,可见其表面皲裂后露出的焦纹。跪拜天地神灵,一番完整的卜辞告终后,大司命瞧了瞧那龟甲上的纹理,深深看了许久,用手摸了摸,而后渐渐舒展了眉头,面色终于有所和缓。 “大王,臣已成功向上天请命并得到了神明指示,大商有救啦!” 殷寿终于面上显露喜色,几步上前,急切询问道:“大司命快讲,有何办法?” “此番为田间农稔之祸,便需一自幼受春耕秋实之风影响,在拽耙扶犁之地长大的贵族血脉与我朝歌王族血脉相结合才可破除此劫。” 殷寿困惑,问道:“大司命何意?拽耙扶犁之地,何处?” 大司命再行一礼,回道:“大王,东西南北四处中,唯有西伯侯所领之地——西歧,是个常年行农耕之地,且西歧的农务一直以来收获颇丰。西伯侯有二子,皆尚未婚配。且不日诸位诸侯便将送质子来商,大王不妨借此机会······”大司命顿了顿,抬头轻瞄了一眼殷寿脸色,“趁此机会,与西歧结成联姻。” 殷寿闻言,面色凝重起来:“同西歧联姻?虽说大商州素来与各藩诸侯王孙有联姻之史,如今的王后也是东伯侯胞妹,可,西伯侯膝下仅有二子并无女眷。同男人婚配,大司命莫不是从一开始便是在耍本王。”言闭,殷寿的重重质问,惊得低下忠臣忙不迭跪倒在地。 大司命连连磕头,以生命担保,所言无一不属实,绝不敢糊弄君王。 眼见着形势僵持不下,殷郊顾不得其他,从人后三两步上前跪倒在殷寿面前,其生得标志俊朗,身型挺拔,即便是跪着也不见一丝怯懦之气。眉如峨目如辰,眉宇间透露着难掩的正气,双唇仅仅地抿成了一条线,眸子里写满了恳切。 “父王,救济天下沧桑不仅仅是父王一人之责,我是父王唯一的儿子,儿臣愿替父王解难,同西歧联姻。”言闭,殷郊又是深深地一叩首。 殷寿居高临下地望着跪在自己脚边的殷郊,看着他近乎将身子缩成了一具,目光如炬仿佛要将他的这个儿子看穿,表情淡淡地不清楚他在想什么。良久都一语未发。 大司命嗅到一丝异样,再度开口:“大王,听闻西歧二公子姬发,骑射俱佳,是个不错的将才。且其尚幼,心智未全。且太子也快到婚配的年纪,又逢太子一片赤诚之心,不如便选姬发入商,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听到这句话,殷郊心里咯噔一下,但是自始至终没有抬头。 低下有几个朝臣开始轻声附和,殷商不好再僵持下去,慢慢缓了面色,让众人起身,侧目看了殷郊一眼,抬手在他肩头拍了两下,道:“此番做法,救我,救大商,独独委屈了我儿。” 殷郊忙不迭摇头,道是他心甘情愿,没有委屈一说。说时神采奕奕,殷商看着他好似确实不曾有一丝不悦。 次日,殷寿便命人快马加鞭送了密令去到西歧。 姬发自外头骑射回来,白皙的脸庞泛着潮红,汗珠挂在他散落的鬓发尖,将坠不坠,好似晨间露珠。他随意擦擦颈窝内的细汗,刚一踏进殿门,就看见大哥早早在外头等着自己。 “大哥怎么在外头?” 伯邑考向来冷静从容,大难临头也能做到临危不乱,但此刻面上还是可见若隐若现的难色。 “商州来了密令,大使已在殿内,快随我进去吧。”后半句他没说,他隐隐觉得有不好的事发生了。 两兄弟一同入殿,见父亲已在大殿之中伏身准备接函,便快步上前,纷纷一左一右跪在姬昌后侧。 “西歧二公子姬发,善骑射,长相俊美,特赐婚太子殷郊,择吉日成婚。”大使念完密令中的内容后,低下之人皆镇住,姬昌愣了片刻才忙行礼后接过密函。 姬发听完来者之意,一瞬间仿佛呼吸都停了。一个一个语气平平的字眼如同锥子一般敲在他脑子上。膝下软垫上的绣纹都开始天旋地转起来。“咚”的一声,众人回头,只见姬发在大殿上晕了过去。 朝歌内已开始为几日后的婚事cao办起来,红绸灯笼挂满殿角,喜烛筹礼一对一对往殿内送。殷郊站在屋内,望着面前架子上刚刚完成的喜服,开始不自觉地来回踱步。几日后便是自己大喜的日子,他只晓得他名叫姬发,是西伯侯的二儿子,旁人说他骑射一绝,不知是不是追捧,其他的自己一无所知。他不晓得那个人是什么样子的,他不是没见过对方,好几年前,众诸侯携子朝商之时,他于大殿无意之中瞥见了一个跪拜在西伯侯身后,偷偷左顾右盼的漂亮小孩儿,之后的许多年,他再也没见过那个叫姬发的少年。 殷郊猛的晃晃脑袋,想着自己怎么越想越歪,自己的婚事是上天的指意,是解大商于水火的不得已之极,哪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过往回忆。摸了把自己快得离谱的胸口,低声训斥了自己。 伯邑考拿了弟弟最爱的臊rou,让门口的守卫先散去,轻声走进了姬发房中。站在屋内环视一圈,发现了锁在角落里的弟弟。伯邑考将rou放在桌上,走到弟弟身边慢慢蹲下同他坐在一起。 姬发听见动静,知道是哥哥,转过头,泪眼婆娑地望着虽面带愁容但眉眼依旧填满温柔的哥哥,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伯邑考望着自己的弟弟,将他往自己身前拢了拢,用手掌一下一下安抚着弟弟因为抽泣而不断耸动的后背。自己的弟弟从小就生的好看,皮肤雪白,明明成天在外练武骑射,烈日当头也不忘四处撒野,但却依旧白嫩得像个粉面娃娃一样,一双炯炯有神的圆眼生得乖巧,任谁被他这么看着都不忍心对他冷脸相待。对哥哥撒娇的时候双唇像初熟的樱桃,骑在马背上时,一头乌黑的长发在呼啸的风中像一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焰火。如今他那双惹人怜爱的双眼蓄满了泪水,正涓涓地往外吐出一串串晶莹的泪珠。 “大哥,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偏偏是我?”姬发一遍遍质问着,语气间皆是不甘与苦楚。他伏在大哥的身上,明明大哥也没有大他多少,人瞧这素来彬彬有礼,像个弱不禁风的书生,但是大哥的臂膀总是让小姬发觉得分外踏实,最初练习骑射,他常常时一身伤的回去,每每于此,大哥都会笑着让他上自己的背,迎着浅浅西沉的暮日,一步一步驮着浑身张灯结彩的自己回家。 “姬发,要不哥哥替你去商州,反正太子也没见过你。”伯邑考拍了拍姬发的头,苦笑道。他清楚此番入商,既是联姻,也是送质子入虎口。 姬发起身,看着依旧温柔望着自己的哥哥,回道:“他们指名道姓要的是我,我推大哥出去算什么事?这既对不起西歧,更对不起大哥,若是事情败露了,你怎么办?”姬发擦了擦眼角快要干涸的泪水,“我也快要成年了,自己的事我自己担,不连累大哥和父亲。我······我只是不甘心,我堂堂一个男子汉······我······却嫁给别人做妃子,说出去都能让人耻笑死。”说着,姬发低下头。 伯邑考拍了拍弟弟的脑袋,道:“男子汉大丈夫,君臣父子,我们先是为人臣,再是为人子,最后才是为人。哥哥知道你在担忧什么,但重要的不是别人怎么看你,是你怎么看待你自己。”他说完,又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脑袋,欣慰地笑了笑。 姬发双眼闪着还没褪尽的泪光,朱唇抿了抿,更显湿润,道:“我听说,殷郊是一个乖戾的人,喜怒无常的,他的儿子,八九不离十,也是一个性情急躁暴戾的人。我最讨厌这样的人,大哥可记得北伯侯次子崇应彪,他就是这样的人,我和他向来不对付。”说完他狠狠地拿拳头砸了几下地板。 伯邑考被逗笑了,旋即语气平和地回答道:“哥哥没有和那崇应彪接触过,没有切身体会过他的为人,因此不能随意评价他。至于殷郊,你同我一样,都对他不了解,有时候听多了他人的言辞,自己也会信的,误将耳听当成眼见。你如今对他有着刻板的第一印象,又带着私人的恩怨,自然怎么看他都不好,日后真的相处了,你才会看得清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呐。” “那如果,我日后发现,他真的是传言中那样子的人呢?”姬发捏了捏哥哥的指头,捏过一个又捏下一个。 “那哥哥便带着血龙驹,亲自去周朝把你接回西歧。” 吉日将至,姬发穿上红艳艳的喜服,盖上了盖头踏上了去往商州的长路。 大殿之上,新郎殷郊早已穿戴完毕站在殿中央负手等待着新娘的队伍到来,他面上镇静自若,掩在衣袖内的双手早已经是汗涔涔,时不时地用一只手搓弄着另一只手。 外头的动静大起来,殷郊踏出殿门,看着大殿之下一条长长的迎亲队伍,他听说过红妆十里长街,但亲眼看到了,还是为之震撼住。浩浩荡荡的队伍加上道旁跪拜行李的朝臣,一想起今天的主角是自己,殷郊越发紧张起来。一个身姿笔挺的男子穿着合身又华丽的喜服从轿撵里走出来,他盖着盖头,由人牵着一步一抬脚地走上大殿,扬起的花瓣时不时落在他的盖头上。殷郊知道这红色盖头之下是一个男人,但不知怎的,看着他穿着婚服,着新娘的打扮,他竟一点也不觉得违和,可以说,他觉得眼前的景象还有几分惹眼惊艳。他忍不住开始遐想,盖头底下会是一张怎样的面容。 殷郊接过新娘的手,隐约可以感受到对方指腹上微微隆起的薄茧,但是同他皮糙rou厚不同,那人的手除里有几次陈旧的伤口和老茧外,皮rou细腻,紧紧贴着筋骨生长,骨骼分明线条流畅,殷郊忍不住握紧了些,牵着那人转身慢慢向着大殿内走去。 待繁琐的礼仪之事完毕,殷郊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到房中,推开门见那人静静地坐在床沿上,盖头好好地盖着,什么动静都没有。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犹豫了下,下定决心了般鼓起勇气,弯下腰抬手一点点伸向盖头的一角。周围太安静,殷郊可以听到透过自己的骨头传过来的心跳声,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紧张而又忐忑地掀起了盖头的一角。 隐隐感觉有光亮打在自己的眼皮上,姬发动了动双眼,缓缓睁开了眼睛。方才等着等着竟睡了过去。待适应了眼前的一切,他才注意到一个陌生的男人的脸近在咫尺。那人的皮肤好像檀木一般虽然黑却透着光泽,面若秀山,挺拔的鼻梁之上有双澄澈的双眸,反倒不会使他看起来显得凛冽。那人保持着这个怪异的姿势,木木地看着自己久久没有动作。 在掀起盖头的过程中,殷郊脑海中闪过无数个想象的结果,直到盖头彻底摘去,他看着面前这个沉沉睡去的人,长而浓密的睫毛像黑色的小翅膀一般在他白皙的面颊中央投下一块阴影,似是察觉到动静,那双微微下垂的缓缓睁开,含着一汪春水般变成一对如沐春风的圆眼,眼角因为瞌睡沾染了些许泪水,打湿了眼睫,扑扇扑扇地好似要飞出眼中的精灵,适应着突如其来的光明。因为被突然吵醒,水润的朱唇因为懊恼微微嘟起,带着几分娇俏。 这一刻,殷郊脑子一片空白,方才在脑子里出现过的画面在这一瞬间全都烟消云散了,脑海深处只有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地响彻着:他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