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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本座见鬼了

    ??人的意识被强行从黑暗中拉出来是种什么样的感受?除了现在的楚晚宁谁也不能给出最准确的答案了。说是强行唤醒不够贴切,说是死而复生才比较正确。

    从身死后的虚无中醒来后楚宗师第一直观的感受就是周身发冷,这也难怪,毕竟他在红莲水榭里头的红莲池里泡了好些年,就算是块木耳也该泡发了,何况他又做了那么多年睡美人——事实上他的肌肤都还真的有点被泡抽了,连那双好看的手都被泡得皮肤发皱。好在醒来后不多时就恢复了正常,这一点点小问题也就无伤大雅了。

    楚晚宁睁开眼睛后最先看到的是薛蒙那张哭得眼睛通红鼻头也通红的狼狈脸蛋,才勉强坐起来一半就被这哭得稀里哗啦的青年喊着师尊咣当一把扑倒在床板上。楚宗师好容易从自家徒弟过度激动的情绪下挣脱出来,再在徒弟的抽噎声中僵硬着身子更加勉强地坐起身来,接着映入他眼帘的就是寒鳞圣手斗笠下头垂落的面纱。

    是华碧楠救醒了他?可自己分明已在昆仑以魂魄之力召出九歌,七窍流血死在了踏仙帝君的怀里了,寒鳞圣手再有盛名,孤月夜的医术再怎么高绝,难道还能让已经死透了的人死而复生吗?

    楚晚宁满腹疑问全待发问出口,可他昏睡日子甚久,连嗓子都哑到没法出声的程度了。躺得实在是太久了,他的脖子、腰背都仍然僵硬得发疼,却很要面子地推开了薛蒙想扶自己的手臂。好容易把自己从在被窝里昏睡不醒的挺尸姿态调整成了一个还算端庄的坐姿,还没等到自己开口说话,薛蒙就先急着说起话来了。

    “师尊,我们上山之前,墨……”他还忍不住想说“墨燃那狗东西”,可在楚晚宁面前仍是改换了称呼:“墨微雨就早先服了毒药自尽,我们的兵马并未受到半点阻拦。他先前还同我说您已经……已经……”

    说是“身故”太过于不敬,说是“不在了”又显得滑稽,说是“殡天”简直像是在说那狗帝君的后妃。薛蒙“已经”不下去了,索性在“已经”了却仍然坐在自己面前好端端地听自己说话的师尊面前继续说下去:“说我若是想见您,就得趁他还没死的时候赶紧过去,不该同他多费唇舌……眼下过去了这好些时候,他想来也早已经咽气了。”

    “咽气了”这个说法多少有点尖锐,楚晚宁紧紧皱起眉来,说了自他醒来后张口说的第一句话:“那他的尸身现在在哪儿?”

    “我先前见他是在巫山殿,那会他尚活着,还能坐着同我说几句话。可现在谁也说不好了。义军上山已有一段时间了,墨微雨——踏仙帝君这些年来性情暴戾,师尊您被他软禁或许有所不知……”

    楚晚宁眉头一跳,抬手止住薛蒙话头道:“我知。”

    如何不知?巫山殿的欺辱、床榻上的翻云覆雨、红莲水榭里的荒唐、楚妃的名号、还有水牢里泛着血腥的那些日子……墨燃的暴戾他是天下第一晓得的了,踏仙帝君俊俏的脸庞上腾起的那些狰狞神情穿起了楚晚宁回忆里那段透着腥臊气息的过往,可他定力绝佳,只是脸色略微泛白些许,便道:“说下去,他如何了?”

    “踏仙帝君这十年来在修真界胡作非为,早惹得天怒人怨了。”华碧楠冷冷道:“只怕如今尸首早被天下各路好汉大卸八块,拉出去示众了罢。”

    薛蒙纵是念及爹娘枉死恨墨燃入骨,却还是在这冰冷的事实面前有些许发憷。“大概……大概如此。师尊,我自红莲水榭寻到您,不多时圣手前辈竟也寻来了。我二人一起将您自水池中扶出来后,圣手前辈探查一番,同弟子说您骨血内融有本命神武,托它的福您三魂才俱得以保全……”

    “竟是九歌。”楚晚宁叹道:“我灵核不再,昆仑一役欲要阻挡踏仙帝君屠杀踏雪宫难逾登天,为破珍珑棋局方以魂魄之力召出九歌。我那时分明是存了死志,才……”

    “神武有灵,自会护主。楚宗师心存死志,可那神武与您魂灵相通,想来也是不忍明主身陨才会护住宗师您的魂魄,如此这般,华某才能医治您——如若不然,便是再有甚么灵丹妙药,便是倾了孤月夜门派之力,想来也是不能。”

    “那多谢华宗师了。”他道谢:“自昆仑踏雪宫一战后,过去了多少时间?”

    “五年了,师尊。”薛蒙哽咽道:“是弟子不肖,没能来救下师尊,才让师尊在那狗东西手里受了这好些年的苦……”

    楚晚宁抬手摸了摸薛蒙的头,这少见的亲昵动作让这支棱着毛儿的青年霎时止了泣声:“你做得已不错了,为师着实为你骄傲。只一事,我尚不能放下心来……墨燃他便就是死了,我与他……”与他什么?楚晚宁艰难地措辞着,与他有过夫妻姻缘?与他有过师徒恩义?怎么说都太过于荒谬。“不论如何,我都非去看看他不可。”

    沉睡了五年的身躯不论是行走还是动作都僵硬不堪,楚宗师很是费了一番力气才让自己恢复先前的行走如常。只是这具身体没了灵核,先前又没少受磋磨,内里仍是虚的。经了这些便再走不出被踏仙君囚禁前那衣袂猎猎带风的气势来。——消失在世人面前十年的北斗仙尊楚晚宁,就这么再度在世人面前露了脸。

    没了灵核,天问再是召不出来,没了那金色柳藤缠绕在自己师尊的身侧,薛蒙还当真有些不习惯。可饶是如此,楚晚宁一人行走在前,光看他背影也依旧是透出了一股子矜傲的气态来。

    他走出池中莲花枯萎殆尽的红莲水榭,走过铺满伶仃碎石的小路,在巫山殿里前前后后地寻了大半天——里头服侍的宫娥侍从先前已被踏仙帝君用传送术法遣散了,只留了个空空荡荡的屋子,如今也被义军连搜带砸地弄得破破烂烂,帷幔都散了一地,却连墨燃的一根手指都没找出来。这一路上不乏些认出他是楚晚宁的人,皆是露出或是诧异或是震惊的神情来,也不乏一些人同他寒暄。

    ——在哪里,墨燃究竟在哪里?

    已是秋日了,死生之巅栽种的海棠花都纷纷扬扬地把花瓣散了下来。星星零零几片花瓣扑到了楚晚宁眼前,他竟突然福至心灵地想到了自己同墨燃的初遇。

    那时候墨燃还没变成现在这幅样子,还是那个笑容温柔甜蜜的少年。少年的墨燃彼时还没拜入他门下成为他的弟子,只甜甜地在通天塔前的花树下朝他笑着,梨涡深深,像是酿了蜜糖,又极乖巧地道:“仙君仙君,我看了你好久了啊,你怎么都不理理我。”

    ——通天塔!

    他几乎是要用跑着的了,初见的通天塔下,纷纷扬扬的花树——他还没有去通天塔下找过,也早就没了灵核可以供他施几个法术来确认,但楚晚宁就是认定了他在那里。

    这高洁傲岸了一辈子的仙尊,如今仪态全无地一路狂奔而去。而通天塔前那三座坟头毫无疑问地吸引了他的目光。

    看第一座墓碑的时候,墨微雨的狗爬大字气得他脸色铁青,比中毒了还要难看;看第二座墓碑的时候,他铁青的脸色略微和缓了些,像是想笑又气得笑不出来那样,简直可以是哭笑不得;看到第三座墓碑的时候,他发现墓碑后头放着的棺材里头躺着个人。

    这人正是踏仙帝君,墨燃墨微雨。

    念及第一座墓碑上荒唐得让人可笑的“卿贞贵妃楚姬之墓”,楚晚宁的怒气就忍不住往他头上冲。先前因为虚弱而致的苍白已被一扫而空,泛起了浅淡的潮红。跟随在他身后的薛蒙此时此刻倒难得地多了几分稳重,将手中的火把递给他。于是楚晚宁就这么怒气冲冲地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抓着正在棺材里挺尸的踏仙帝君的衣领给他生生地扯了起来。

    墨燃因中毒而脸色发青,双眼紧闭,比死人来得还像是个死人。可楚晚宁就是知道他活着,他厉声道:“墨微雨,你装什么死?”

    怒气之下他没法控制手劲,又或许是踏仙帝君总是在他面前摆出一副刀枪不入的架势来,这一下子着实给踏仙帝君勒得够呛。他咳嗽着,咳得血沫子乱喷,像是极煎熬似的骂骂咧咧。

    “妈的,死都不让本座死得舒坦吗?!见鬼!”

    紧接着,在意识到面前的人是楚晚宁时,那阴沉了好些年的帝君突然眯着眼睛展颜笑了起来。

    “是本座的晚宁啊……”

    他柔声道,颊侧酒窝深深。昨夜他已解了自己的冠毓,泄愤似的抛进了红莲水榭中泡着楚晚宁尸身的池塘里,如今发髻早已散开,只以发带束起了长发结成马尾,左侧尚扣着枚黑色的发扣,分明是年少时的打扮。

    时光是极厚待踏仙帝君的,他今年分明已经三十二岁,可容颜还显不出半点沧桑来,还是如先前一般的俊俏秀气。他软绵绵地被楚宗师粗暴扯着前襟,却说着同他暴君身份大大不相符的话。

    “可算来了个故人啦。”俊俏的帝君懒洋洋道:“师尊,您帮弟子看看,弟子昔日拜在您门下时,发扣是扣在左边,还是右边?”

    “右边。”楚晚宁涩然道:“你扣错了。”

    “哦,”??他漫不经心地把发扣自左侧发上解了下来,转手又扣到了右侧:“那可多谢师尊,一晃五年了,可真叫本座好等。本座还记得,师尊昔日简直堪称以死难补穹天——”他艰难地说着,声音都哑透了,唇角渗出的血流止不住地淌:“就连以苦寒著称的昆仑之地,都因为师尊您那时洒下的血滴开出了繁花。”

    “你这狗东西,说这些做甚么!”薛蒙再受不了他的神神叨叨,禁不住骂起来:“师尊恶心透了你,就连见你都——”

    “本座一直都在想,本座的晚宁才不会死。如若不然,那便是本座见了鬼……”墨燃勉强眨开眼睛,一双瞳仁都黑得发紫。他抬起手来像是抚摸着某种易碎的珍宝那样抚摸着楚晚宁扯着自己衣襟的手,随即紧紧握住不肯松开:“那开在昆仑的花很美,本座一直都很喜欢……师尊也——”

    哐当一声,墨燃话音未落,身下的棺材就被他暴怒的师尊给踢得粉碎。紧接着,伴随着一声“逆徒当死”的厉斥,昔日威风八面的踏仙帝君就像是一团烂泥似的被楚宗师拎着胸前衣襟扯出了棺材,像个破娃娃似的重重地摔在了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