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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本座坐囚车

    自孤月夜前任掌门姜曦被求索秘方不得的踏仙帝君一刀斩死后,世人眼中的药宗地位就一落千丈。想想看吧,修习药宗一道既不能灵力登峰造极,也不能金刚不入。永葆青春听起来虽然是件不错的事,可那也得是在盛世的境况之下。自踏仙君登基以来就不断地掀起修真界的腥风血雨,当下分明是个十足的乱世,与其研究如何炼出长生不老药,还不如研究怎么炼出大力金刚丸——虽然也不一定能打过踏仙帝君就是了。

    姜曦这个人长得俊俏、手段也硬,还很有些能力。孤月夜的黑道行市就是被他这么搞得轰轰烈烈,宗门很是富足了一些年头。只姜曦死得太过突然,诸多琐事来不及交接,且他素日多疑非常,因而大半来钱的途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断了。孤月夜华碧楠孤掌难鸣,在修真界十大门派中,继被屠了的儒风门、满门被做了棋子的死生之巅后成了第三个受害的门派。

    如今墨燃一败涂地,儒风门满门冤魂是说不了话了,死生之巅更是只剩了薛蒙和楚晚宁两人幸免于难,在浩浩修界里也说不上什么话。只孤月夜因霖铃屿隐秘,除却一些长老身故,掌门被戮外,大概还算得上是保存了有生力量。如今眼看踏仙君受审在即,天音阁阁主却后继无人,直教整个孤月夜上下都要气得跳脚。

    兴许是愤怒能催生奇思妙想,又兴许是一众药宗弟子某日福至心灵。总而言之,便是天音阁主业已身故,孤月夜仍旧研究出来了诉罪水的配方,并调配出来了足量的诉罪水准备在合适的时候和合适的地方给踏仙帝君灌下去。至于什么时候算是合适的时候?整个孤月夜上下一致认为现在就很合适。什么地方算是合适的地方?难道还有比天音阁的公审台更合适的地方吗?

    墨燃并不是一点风声也没听到的,即便他不能算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且如今身陷囹圄。纸里包不住火,他被解了枷锁后动作稍微灵便了些,虽说双脚还带着重镣且下半身还在水里泡着,可起码有时候也能站起身来,借着水的浮力趴在小铁窗上看看外头了。

    有时候会有人经过,那些人皆是行色匆匆地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倘若他们看到了墨燃在这里探头探脑地把着铁栏杆往外瞧,则一贯不吝惜对他的各种唾骂。从荒yin无道到暴戾无德,从不知好歹到不得好死,简直都要砸在墨燃的脑袋上了。

    墨燃不觉得难过,他笑眯眯地面对唾骂,被骂得狗血喷头便用馒头蘸着狗血当酱汁吃。只一次有个江东堂的小修干得太过格,伸着手指头在墨燃俊俏的脸蛋上戳来戳去,口中不干不净地骂个没完。踏仙帝君一贯不是个吃素的男人,当即便拿他手指头开了荤。白森森的牙齿上下一合,咯噔一声指骨便断在了踏仙君嘴巴里。

    这导致他额角多了道伤口——那小修疼得乱叫,顺手便抄起地下一块尖锐的石头朝着墨燃太阳xue砸过去。墨燃迅猛地把脑袋往水牢里头一缩,那石头便偏了方向,砸在了他额角处。是破皮见血的伤,红莹莹的一股股自额角淌下来,血珠子划过他俊俏的眉眼,在睫毛上抖了抖,滴到了浸泡着墨燃下半身的池水里。

    这自然也是件踏仙帝君做的大大的恶事,当是该记入他的罪行里,仔细地登记造册的。名义上如今管着他的是死生之巅,可死生之巅如今极尽满门皆灭,独剩下一个被他杀了双亲的尊主和一个被他囚禁凌辱多年的长老,自然是视他如寇仇、待他如仇敌的。所有人都认为非要公审墨微雨不可——要把他带去天音阁留下来的公审台去,给他灌了诉罪水,让他一五一十地把他那些黑心烂肠子全给吐出来!

    被押出水牢时墨燃的额角还没太好,伤口表面结了层浅浅的痂,可禁不住墨燃总是手欠地去又摸又抠,距离长好还有不小的距离,且还几乎是要板上钉钉地留疤了的。走出水牢后的墨燃眯着眼睛端详着死生之巅,就像是从来没端详过那样。

    “你看什么。”来押他的楚晚宁没半点好气地道:“你难不成就像记不得我教过你什么那样,连死生之巅是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记得,当然记得。”墨燃故作乖巧,极其狗腿地道:“这不是一日不见如隔……隔好几个秋嘛。”

    如果这句话在之前的墨燃嘴里说出来,楚晚宁是一定要教训他一番的。身为他座下弟子却文盲到这个程度,走出去都丢师父的脸面。可事到如今,二人关系已今非昔比,楚晚宁分明已是不想再认这个徒弟了,墨燃如今是文盲也好白痴也罢,都与他没半点关系。

    孔圣尚知朽木不可雕也,如今墨燃也当真是应了他先前所说的“质本劣,性难琢”,搞得楚晚宁厌倦不堪,也耗尽了他们最后的一点师徒情分。

    直到被押上驶往天音阁的囚车为止,墨燃都还算是配合。可他的配合在他看到囚车四面露风的寒酸模样时戛然而止,他极不驯地青着脸同楚晚宁呛声——本座才不要坐这种破车!

    “没有墙!没有座椅!连个垫子也没有!”墨燃脾气大得活像是吃了火药:“本座不坐,你见过谁家的帝君坐这种破车?本座近日清减,若是从这狗笼的栅栏里滑了出去摔在地下,岂不是要殡天?”

    这囚车的确不甚美观,堪称简陋粗鄙。即便是此时此刻马上就要关押墨燃,车底也仍松松散散地铺着发了霉的稻草。楚晚宁听了墨燃一番胡言乱语后也不与他多计较,只冷笑着伸腿进去几下踢开覆着的杂物,露出车笼底板上黑黝黝的铁环来。“决计滑不出去,你只在里头跪下就是了。”

    “这是……把手?”墨燃脱离草根好多年,开口就是走盲流路线。

    底板上的铁环自然不是把手,那分明是锁住跪下罪人双脚的脚镣。墨燃自封踏仙帝君,自认位至人极。饶是如今一败涂地,也决计不肯低下他那颗头,略曲一点他那双金尊玉贵过的膝盖。负责赶车的天音阁小弟子不由得笑出声,负责押送的薛蒙只觉丢人现眼,脸色变得难看了不说,手又禁不住又沉沉地往龙城刀柄上头一压,活像是要把墨燃剁碎了分门别类丢进车里。只有楚晚宁早就习惯了他的异想天开,仍旧是冷冷道:“进去。”

    墨燃梗着脖子道:“这分明是个狗笼,狗笼只能用来装狗,怎么能用来装人?”

    楚晚宁不想同他废话,一句话说了第二遍:“进去。”

    踏仙帝君黑得发紫的瞳仁里略微透出些阴鸷来,他头发有一些日子没打理了,额发浅浅地在他眼前散了一层,在他俊俏的脸庞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来。他抗拒而执拗地道:“本座不要。”

    这可怎么行?审判不是请客吃饭,由不得踏仙君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楚晚宁一贯坚持再一再二不再三的教育理念,二话不说一手扯了墨燃的马尾辫,一手掼了他脖子,直接给他上半身掀进了囚车里头。

    被掀倒的瞬间墨燃因为头皮被拉扯的痛楚而猛地大睁了眼睛,眼前的楚晚宁今非昔比,已不是他昔日说按在床上临幸一番就可以予取予求的楚妃。楚晚宁失了灵核,可未曾骨断筋折失了拳脚;他灵核未失,可腹中剧毒未除五内俱焚,肋骨又刚被打断没几天。踏仙帝君饶是颇有雄心,却再也无法在楚晚宁身上一展雄风。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饶是楚晚宁占了先机,可墨燃又是天生的硬骨,整个人躺在笼底被楚晚宁摁得死死的,双腿还极不老实得连踢带蹬,活像是条蹬爪的猛狗。薛蒙眼见师尊吃瘪,忙不迭地过来帮忙扳住墨燃的双腿。如此这般,这对师徒一前一后,一人拼命捉着墨燃的脖子,一人死命按着墨燃双腿,终于勉勉强强把墨燃塞进了逼仄的囚车里。天音阁来的弟子忍着笑给车门落了锁,道:“你还是快些跪下罢,我好把你铐起来。”

    墨燃歪歪斜斜地坐起来,原本就有些散乱的头发被楚晚宁扯得惨不忍睹,上面甚至因为他的挣扎而粘上了稻草。他瓮声瓮气地道:“不跪。”

    墨燃被锁进囚车是不容商榷的、必然的。可他在囚车里被用什么姿势锁却是可以通融、有待商榷的。不跪就不跪,毕竟谁也没把握隔着木制的栅栏给他摆姿势。

    于是踏仙帝君就用极不雅观的箕坐在车底原本该锁着脚的一双铁环还用来锁脚,可该用来在他面前锁住他双手的木枷就只好在他背后给他反剪住了。墨燃一点都不配合,他闹腾得活像是楚晚宁方才不是给他推进了囚车,而是把他推进了火坑。那个架势简直跟打算把囚车搞翻没有什么两样了。

    虽然墨燃有没有如此的打算是不确定的事情,可要把墨燃押去天音阁受审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囚车走得不慢,楚晚宁坐在前面赶车人的位置上,薛蒙则一脸嫌弃地坐在墨燃头顶的囚笼上头,手中提着出鞘的龙城以示墨燃不得轻举妄动。

    身为一个成年男子,墨燃生得还是比较高挑的,坐在囚笼里一点也不合适,简直是难受到了极点。他的腰背委屈地弓着,肚腹中也因毒药而疼得好似肠穿肚烂,额角冷汗给鬓发全都浸透了。他隐忍着,把面容隐藏在额发下头的阴影中漆黑的一片里。

    囚车就这么拉着他出了蜀中,晃晃荡荡一路出了下修界。踏仙帝君的恶名在上修界远远盛于下修界,自出了蜀中起,一行人耳中就充斥着不住的议论,初来只是些嗑牙的闲话,后来便渐渐变成了辱骂,越传越不是味,就连“踏仙帝君夜御百女”之类的奇怪说法都渐渐出现了。

    薛蒙尚是处子,这些似荤不荤的怪话听在他耳朵里说不出的奇怪,只觉尴尬非常,却没其他想法,只那天音阁派来赶车的小弟子却是嗤嗤笑个不住,惹得坐在他身边的楚晚宁眉头皱成个疙瘩,玉色脸庞上晕出浅淡怒意,活像是门派里准备要下手清理门户的暴躁师父。

    啪嗒。

    墨燃腰酸背痛,整个人都被太阳晒得浑浑噩噩,毒性发作逼得他面色青白,整个人都虚弱得不像话。昏昏沉沉间,他只觉得额角突兀地一痛,紧接着就是温热粘稠的液体自额角大滴大滴地淌了下来。一个硬且沉的东西跌在他被锁得僵直的腿侧,他眨了眨眼睛,辨认出那是块被染了血迹的石头。

    就像是吵架总是比斗殴来得刺激那样,流血也总是比青紫更惹人振奋,如果流血的人是个恶徒,那就来得更刺激了。墨燃双手被反铐在他背后的木栅上,连抬手擦擦血迹都不能够,于是血流就划过他额角脸侧,顺着他下巴一滴滴落下去。墨燃垂着头,定定地看着那块染了他血迹的石头,一动不动。

    ——方才石头砸在他头上又落到他腿侧时的声音并非不小,可楚晚宁——就坐在他背后不远处的楚晚宁没半点反应。即便楚宗师一贯嫉恶如仇,投石抛掷罪人这种行径却也是他所不齿的。这性格又臭又硬的男人心里颇有一番道义正气,若是被砸的人是旁人,此时此刻他定是会出手相拦的。如今竟拦也不拦,定是厌恶自己到了极点。

    车子行得不快不慢,沿途抛石的人愈来愈多,砸在墨燃身躯上,略尖锐的则刺出血点,不够尖锐的则留下大块的青紫淤伤。踏仙帝君的名声在这些老百姓间坏透了,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村姑也要自篮子中抓出菜叶来冲着他撒个满脸花。

    墨燃自被囚来不曾进用食水,虽说修仙之人可以辟谷,可他体内有伤,腹中有毒,先前又被晒得出汗不止,此时只觉口渴。“咻”地一声菜叶子啪嗒一下落在他肩头,他怔了怔,打量了一下,见那菜叶碧绿可爱,上头还滚着水珠,眼见是刚洗过的,索性一口叼起来便嚼,活像是只饿了多时的犬。

    “真是丢人,”泠泠若冰玉般的声音自墨燃背后传来,楚晚宁已不知什么时候转过了头来打量着他,冷声道:“薛蒙,拿水给他喝。”

    墨燃额上伤口的血还在流,可当水淌进嘴巴里的时候他便不再觉得疼了。水是清澈且微凉的,可希望的火星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飞到了他心头的干草垛上熊熊地燃着,让他的胸膛都微微地发起了热。

    喝水只能解渴,疗伤确实万万不能。路旁的人见丢菜叶就相当于给踏仙君送水送粮,纷纷转而掷石。初来只一两块,后来愈来愈多,就连坐在笼顶的薛蒙都受到了不小的波及,被砸了不知多少下后,他禁不住跳下笼子咒骂起来。

    自始至终,墨燃始终一声不出,仿佛挨砸的不是他的身躯,而是具填充了棉花稻草的偶人一样。只那被砸伤的额角又被人恶意地反复丢了好几次石头,伤口凝了又裂,已不知流了多少血。

    薛蒙虽与墨燃隔着血海深仇,可身有堂表之亲,血浓于水,见他这副血迹斑斑的可怜模样却也于心不忍。正忖度着如何与师尊开口说,就听吱呀一声,车子骤然停了。被勒停的马儿喷着响鼻,楚晚宁则一边说着“劳驾”一边翻身跳下了座位。

    “怎么回事?”他问,不用想也知道他口中的事指的是什么。

    “他流血了……”薛蒙努力地措辞道:“沿途有人用石头丢他,准头不够,连我也……”

    墨燃虽然被锁,可脖子还算灵活能动。凡是朝着他太阳xue去的石块他都能轻松避开,以是伤痕只在脸颊额角。他闭着眼睛垂着头,像个无知无觉的偶人那样,良久才感觉到车子停了下来,稀稀拉拉砸在他身上的石子也停了下来,于是他睁开了眼睛,太阳太亮,刺得他甚至眼含热泪。

    ——他看见楚晚宁正隔着木栅定定地注视着他。见他睁开眼,便不自在地把目光转向他仍在流血的伤口。于是他咧开嘴笑了,颊侧浮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双眼都微微弯了,是极其讨人喜欢的模样。

    “师尊,你在关心我啊!”

    楚晚宁不陪他发疯,也不接他的话茬。他前前后后地打量了好半天这个囚笼,又仔仔细细打量了半天墨燃,对薛蒙道:“你可知这附近最近的布庄来回要多远?”

    薛蒙当然不会知道,事实上他连布是需要去布庄扯的这方面知识都欠奉。于是楚晚宁放弃了“扯点布把装着墨燃的囚笼挡住”这个奇怪的想法,对薛蒙道:“那你给他开个幻形结界吧。”

    幻形结界一开,那些乱丢的石子就再也砸不到墨燃了——不过结界本身就有阻挡的效用,外边的人根本看不见里边坐着的是臭名昭著的踏仙帝君,自然也没人想要再丢石子。如此这般这一行四人前去天音阁的旅途尚且算得上是平安顺遂了。

    ——除了墨燃,毕竟再怎么说,如果连一个被锁在笼子里、流着血且断了肋骨的人的境况都能用平安顺遂来形容的话,那恐怕世间处处都是极乐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