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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征

    

    1992年1月29日 星期三  阴

    正逢年关,闲来无事,我开始收拾家里的东西,在爷爷房间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

    这是一个茶叶罐,标签上的字迹依稀可辨。我摇了摇,里面装的应该是纸质物品。

    我的爷爷邱贻可三年前去世的,去世之前坚持一个人去了趟缅甸,回来就病倒了,一来二去竟然没好,就这么去了。

    在我的印象里爷爷一直都是个随和的人,只有去缅甸这件事上他分寸不让,最终我们也由着他去了。

    我一直都在想爷爷做这件事的理由。

    现在我直觉上觉得这件事和我手上拿的小盒子有关。

    我撬开了盖子,里面是一卷纸,纸质泛黄,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

    有一些稿纸,是爷爷的笔迹,日期是1950年1月。另一些是三封短短的信,其中两封是一个叫陈玘的人写的,另一封爷爷写的回信。

    我出于好奇,把这些看完了。

    爷爷写的是他年轻时候的事,各种事件夹杂着复杂的情感,让我一时不知怎么处理这几页文章。

    这几页轻飘飘的稿纸承载着他不为人知的年少轻狂和无法言喻的感情,竟在我手上似有千斤重。

    他的叙述很乱,于是我在这里整理了这个故事,纪念我的爷爷,也纪念他的青春。

    我尝试着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揣测两人的心理活动,希望不会有什么偏差。

    P.S. : 为了记叙方便,我把所有的旧历都改成了公元纪年。

    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

    1935年6月,陈玘刚到夹金山脚下时,中央红军已经开始翻越夹金山了。

    他带着部队在山脚下休整,有村民告诉他红军走很久了,恐怕是追不上了。

    已近傍晚,他只好让部队在雪线附近扎营,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再走。

    晚上,夹金山脚下的气温降低了不少,虽然是初夏,他的帐里也燃起了一个小小的火炉。

    正在陈玘靠在火炉边昏昏欲睡时,通信员打了个报告进了帐篷。

    “什么事?”

    “巡逻的在雪线处发现了一个昏倒的人,不知道是不是红军,就带回来了。”

    “带我去看看。”陈玘起身对他说。

    他们到医疗帐前时,门口值班的士兵对陈玘敬了个礼,报告说那人已经醒了。

    陈玘点点头,撩开门帘。

    里面坐在行军床上的人闻声转过头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欣喜。

    “玘子?”

    声音还是当年的软糯,语气却温和了不少。

    陈玘挥手赶走了帐里的所有人,把旁边的小火炉搬过来,在床边坐下。

    刚坐下,邱贻可就凑了过来,问:“你怎么在这?带兵吗?”

    “你不如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会在这儿。”

    邱贻可满不在乎地笑笑:“这不是很明显吗?”

    陈玘看着他那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当年黄埔军校的天才不是天天自称无党派人士,紧随胡先生②的步伐吗?怎么沦落至此?”

    “那当年的黄埔军校高材生,陈家大少爷,怎么愿意屈尊当个营长带兵?”邱贻可嘴上分寸不让。

    陈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顶回去,只好实话实说:“犯了点错,被下放了。”

    邱贻可很不给面子地笑了出来。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陈玘打量着邱贻可。从国民大革命之后两人分道扬镳起,到现在已经过了八年,邱贻可的张扬已经被磨去了不少,但骨子里的傲气还是丝毫未减。

    邱贻可大概是投奔了中共。

    于是他问:“你是怎么想着去中共的?”

    陈玘没指望得到邱贻可的回答,但他竟然听到邱贻可说:“我一直都在中共。”

    “军校那会儿也是?”陈玘听到自己问。

    “嗯。”

    “你他妈骗了我这么久?”

    “怎样,你要把我交给你们敬爱的委员长吗?”

    陈玘闻言侧过头看他,邱贻可的眼里竟盛满了笑意。

    他知道陈玘不会拿他怎样。

    事实上,陈玘确实不会拿他怎样。

    于是他只是站起来揉了一下邱贻可的头发,说:“好好休息吧。”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邱贻可伸手拽住了他,说:“陪我说会儿话吧。”

    陈玘有些惊喜。从军队分开时,由于信仰不同,他们的关系几乎降到了冰点。两个最后一个跟着国军,一个不知去向。

    八年,到是将他们之间立场与信仰的坚冰融化了不少。

    邱贻可说他当年离开国民革命军时全身而退,多亏了之前组织保护得好。他在进入黄埔军校学习前参加了地下党,党内要求不暴露身份,于是邱贻可就顶着无党派人士的身份浪在学校里。

    陈玘听他这么全盘托出觉得不是滋味,又说不出来,只好说:“你这么说出来也不怕我害了你?”

    邱贻可嘿嘿一笑:“你还能怎么害我?”

    陈玘叹了口气,把那人从床上揪起来,熄了火炉,说:“去我帐里睡,这儿太冷了。”

    陈玘这八年到是几乎没有出过南京。他毕业后回了家,在总统府当一个不大不小的官,顺便管管家里的生意。

    邱贻可听了就说他不思进取。

    陈玘抱着他躺在窄小的床上,把头埋进那人的颈窝里,闷声闷气道:“我没办法啊。”

    “办法总是有的。”邱贻可说。

    陈玘轻笑了一声,没搭话。

    就这么沉默了许久,陈玘想到了什么,叫了叫邱贻可:“浪人,睡了?”

    “没……”邱贻可迷迷糊糊地说。

    “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还追得上你们部队吗?”

    邱贻可猛然挣脱了陈玘的手臂坐了起来,半晌憋出了一句:“靠,估计他们都到山顶了。”

    陈玘也坐了起来,问:“你不打算先给我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掉队吗?”

    “我把衣服给了一个伤员,然后就没什么印象了……醒之后就看见你了。”

    “哦……”怪不得他没穿军装,陈玘若有所思,又想了一会儿,最后说:“那你跟我回南京吧。”

    “啥,你脑子坏掉了?我,一个共产党,去南京?找死咯?”邱贻可似乎觉得他不可理喻。

    “又没人知道。我老子不行了,就前两天的事,我得回去管家里的生意,你跟我一起吧。”

    “不去。”邱贻可拒绝得干净利落,“你说说咱俩好歹都是军校出来的,不打仗做什么生意?”

    “实业救国……吧。”陈玘再也想不到什么理由了。

    军人的天职是保家卫国,但自从毕业后他就再也没有履行过这项义务。他当初满怀信心地觉得跟着孙先生就一定能复兴华夏,但革命失败后他就灰了心,自暴自弃。

    他有些羡慕邱贻可。

    他有自己的信仰,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力。

    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为国效力。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请求是否唐突,但他是真心希望邱贻可能跟他一起回南京。

    除了邱贻可,陈玘再也没有可以信赖的人了。

    当初在黄埔军校时两人师从肖战却从未碰面,都知道有对方这号人,就是较着劲不去认识对方。邱贻可脾气跟长相完全不符,一点就炸,擅长单枪匹马的近身搏击。陈玘则凭着自己三出三进的辉煌历史闻名校园,擅长团队作战。

    其实陈玘是有结识这个跟自己师出同门天赋异禀的人,但刚有这个想法的时候,他偶然看到了肖战训邱贻可时候他的样子。

    他站得远远的,看着他那不知天高地厚傲视群雄的样子。

    他突然不想认识这个人了。

    两人都是张扬到不行的人,怕是认识之后会打起来吧。

    邱贻可第一次跟陈玘碰面是在禁闭室。

    他们都是禁闭室的常客,关个两三天对于他们来说都不是事儿。

    禁闭室是一间阴暗的小屋,里面除了两张床以外什么都没有,会定时有人来送饭。此前邱贻可虽然经常被关,但都是一个人。

    直到有一次,不知道是不是肖老师故意的,他和陈玘被关在一起了。

    刚开始两人之间的气氛异常和谐。

    准确来说是两人都沉默着不想跟对方说话。

    然后不知道因为什么——邱贻可也记不清了,两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把看禁闭室的警卫招来了,成功地换了更长时间的禁闭。

    邱贻可气得快爆炸了。警卫走后他冲着陈玘喊:“都怪你,本来我这次两天就能出去了。”

    陈玘不甘示弱地回嘴:“你以为我不是?”

    两人就再也没说一句话。

    半夜,邱贻可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估计动静太大,把陈玘弄醒了。

    陈玘刚醒,迷迷糊糊地用方言抱怨:“邱贻可你搞什么……”

    邱贻可听着,觉得陈玘的声音还蛮好听,于是心情不错地说:“我睡不着。”

    陈玘听出他话里掺着的高兴,觉得这人奇怪,又不想说什么,只好说:“那你数数吧。”

    过了一会儿,那边传来邱贻可软糯的声音:“没用啊。”

    陈玘睡不着了,他从床上爬起来,说:“那我陪你唠会儿。”

    于是他们说了很多,从家境谈到理想,谈到对国势的担忧,对未来的憧憬。

    彼时还是革命上升期,北伐进行得如火如荼,两人心里都有对未来明朗的期望。

    那之后他们的关系有了质的飞跃。一周后两人被放了出来,全校师生都惊恐地发现整个学校脾气最大的两个人开始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虽然两人家境不同,一个是金陵城大户陈家的大少爷,一个只是成都远郊的村里一户中农家庭的孩子,但着并不妨碍两个有着相似志气和理想的人一起为中华崛起而奋斗。

    而现在,为这个唯一目标而奋斗的好像只剩下邱贻可一个人。

    陈玘再次凑过去抱邱贻可,邱贻可紧皱着眉头推开了他。

    “这可不比当年我们在军校的时候。”他说。

    陈玘叹了口气,说:“那睡吧。”

    两人背靠背躺下,没再说话。

    陈玘几乎一晚上没睡着,他知道邱贻可在疑惑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去了哪里。

    他也不知道那个少年去了哪儿。

    天快亮了,他翻身下床,去吹了集合哨。

    部队开始出发,几辆绿色的军车一起动,就代表着他们要离开四川了。

    离开邱贻可的家乡。

    邱贻可跟着陈玘坐在最前面的一辆车上,气氛诡异。

    车开出山后,邱贻可突然说:“我跟你去南京。”

    陈玘喜出望外之余有些奇怪,邱贻可这个人以前没这么好说话的。

    而邱贻可只是偏着头看着他,又似是透过他去看车窗外的远方。

    到了成都,军队回到了驻地,陈玘和邱贻可买了两张火车票,连夜赶回了南京。

    火车要开几天,这几天里邱贻可很少说话,大多数时候都紧紧抿着唇,只是刚到江苏境内时小声说了一句:“我可不会做生意。”

    “没事,我会就行。”陈玘很快地回答了。

    邱贻可没精打采的样子狠狠地刺痛着陈玘,但他又不想放他去打仗。他知道这个人,拼起来是不要命的。

    现在的经济环境并不好。在外国资本主义的冲击和政府的打压下,私营的民间企业越来越难做了,但陈玘还是在夹击中找到了生存的方法。他利用自己的关系倒卖军火给那些民间武装组织。

    邱贻可不参与这些,他也不知道,或者说不想知道陈玘在做什么。他唯一的工作似乎就是每天面对十几份报纸分析时局。

    1936年,得知红军长征胜利后,他一天没跟陈玘说话。

    陈玘知道他这一年虽然看似清闲,实际上并不好过。他不知道共产党是如何处置擅自离队的军官的,但邱贻可这个时候恐怕也回不去了。

    情况越来越差,陈玘的生意也不好,虽不到入不敷出的程度,但也只能顾得上成本了。

    某天两人坐在一起分析时局时,邱贻可说:“我觉得日本快打进来了。”

    陈玘点点头,没说话。

    “政府没什么消息吗?”

    “没,还是指望国联,不想出兵。”

    邱贻可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们一起看向门外,仿佛下一秒,日军就会破门而入。

    12月12日,他们好像看到了希望,至少内战可以先暂停,一致对外,这不能不说是个好兆头。

    到了1937年,国共合作已经初步形成局面。

    陈玘已经不再做生意了。他仍然保留着政府的职位,现在回总统府任职,晋升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位置,方便打听消息,也能顾得上日常开销。

    让他最担心的就是邱贻可的状态。这将近两年的安逸好像拖垮了他,让他变得迷茫不知所措。

    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

    接下来的二十几天,人心惶惶。

    7月29日,陈玘从总统府回到家,邱贻可就倚在门

    口,看见他就问他有没有什么最新情况。

    “北平失守了。”

    邱贻可呆在那儿,陈玘与他擦肩而过,进了里屋。

    邱贻可追上他,拉着他的衣服却欲言又止。

    陈玘没有回头,只是停下对他说:“我帮你联系了共产党在南京驻点的人,你可以去问问你还能不能归队。”

    “你……”邱贻可不知道陈玘是怎么知道他想说什么的。

    “我多了解你啊。”陈玘转过头对他笑得一如既往,明亮的眼睛让他看起来依旧是那个少年。

    “要我帮你收拾东西吗?”

    “陈玘你……糊涂。”

    他根本没东西可收拾。

    “是啊,我糊涂。”

    可是除此之外我还能给你做些什么呢。

    晚上,陈玘从院里的树下挖出两坛酒。

    “这是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埋下去的酒,今天开了,就当是给你践行了吧。”他对一直站在他身后的邱贻可说。

    开了一坛,他突然想到什么,手上的动作一顿。

    “那坛就留着吧。”他说,“等我们胜利了你再回来,我们一起喝,就当是庆祝,怎么样?”

    “……好。”邱贻可觉得自己的嗓子哑到不行。

    不知道古人的借酒消愁是怎么做到的,邱贻可只觉得越喝越清醒。

    都说愁到极致如春水东流,但他觉得愁是凝在一起的积雪,下一秒就会坍塌崩溃。

    第二天一早邱贻可就起身准备出发,他本以为陈玘已经去了总统府,但陈玘却在正厅等他。

    “准备好了?”他问。

    “嗯。”邱贻可低头扯了扯自己的衣服,正了正衣领。

    “这个给你。”陈玘在他手上塞了支钢笔,“这是我用了好多年的。”

    邱贻可沉默着把它插进了中山装胸前的口袋里。

    天刚刚亮,太阳还没升起来,一阵凉风从窗缝里吹进来,温度正好。

    两人相顾无言。

    率先打破局面的是陈玘。他像是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样走上前抱住了邱贻可。

    然后他稍稍退开了些,又凑上去吻住了他。

    这个吻温柔到极点,带着些小心翼翼,又带着些诀别的气势。

    年少时,他们的吻是如同决斗般带着血腥味的,就像两头互相抚慰的兽,一个不注意就会伤到对方。

    或许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份激情与狂傲被岁月打磨得不再棱角分明,变得温和沉静。

    当年的意气风发已变得成熟稳重,正如同这个竟带着些缱绻意味的吻。

    一缕阳光透过窗缝打进屋内,在地上留下一道细细的金线。

    太阳升起来了。

    两个人分开,相视而笑。

    是时候出发了。

    他们一前一后踏出陈府,陈玘站在院门口的水门汀上说:“我就不远送了。”

    邱贻可点点头向前走了几步,陈玘突然在他身后喊:“浪人——”

    邱贻可停了下来,回过头看他。

    “你可别折在小日本儿手里!”

    邱贻可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说:“不会的,我还等着喝你的酒呢。”

    等邱贻可过了马路,陈玘还站在那儿。

    他又喊了一声:“浪人——”

    邱贻可就站在马路对面,陈玘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邱贻可突然知道了他应该说什么。他笑了笑,喊道:“你等着我回来——”

    这就够了,至少他答应了会回来。

    邱贻可从不食言。

    邱贻可从南京辗转到了湘北,回了他之前在的部队。因为他一直没归队,组织上早已给他以前带的部队调去了一个新长官,他这一回去,也只能做了个政委。

    他也不在乎这些,虽然他一直对搞思想政治的瞧不上眼,但真正做起来觉得还不错。

    大概是人到中年,做什么都比年轻时沉稳了许多。

    现在的长官是以前他在黄埔的师弟张继科,因为指挥官和政委是平级的,大事小事两人商量着也没什么分歧,邱贻可适应得很快。

    打仗的时候,时间是过得最快的。好像上一秒他才和陈玘在夏日的早晨告别,下一秒就进入了湘北湿冷的冬天。

    进入十二月后,正面冲突变得少了许多,他便有了更多的空闲来胡思乱想。

    他和张继科颇有惺惺相惜之感,不仅因为性格相似,还因为他们好像都有一个放不下的人。

    他没有贸然问张继科那个人是谁,但他知道那个人一定存在。

    十二月中旬,中央传来消息,说南京沦陷了。

    邱贻可呆愣了许久。

    然后他抢过张继科手里的电报,重新读了一遍。

    上面说日本人在南京屠杀民众,不论年龄与身份。

    那陈玘呢?

    邱贻可不敢细想,拿着电报的手狠狠颤抖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常态。

    那个人那么聪明,一定会逃过的吧?

    但是他没有再想下去,也没机会胡思乱想了。

    部队转战鄂豫皖,开始了频繁的游击战。条件更加艰苦。

    本来邱贻可还保留着看报的习惯,希望从中获取一些有关南京国民政府的消息,顺便推测一下陈玘的下落,但自从国军在正面战场节节败退之后,他就再也收不到报纸了。

    然而即使南京沦陷了,他也认定了陈玘一定还活着。

    战争是残酷的,它让人变得麻木。

    面对生命麻木,消磨掉仅存的情感。

    比如现在,邱贻可有时甚至认为自己不会再想起陈玘。

    战场一直在转移。到了1942年,他们的部队转到了晋察冀边区,而此时的情况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他们的队伍比以前大,胜率也大了不少,硬碰硬的仗也敢打了。

    1942年底的一天,大雪封了进入他们驻地的路,邱贻可和张继科坐在屋里看地图。

    他们的条件在众多分散开的军队里算好的,他们的屋里有火炉,大雪竟然没有压坏电缆,他们甚至还能用上电灯。

    晚上通信员报告说有个国民党军官想来见见指挥官。邱贻可觉得很奇怪,他们这里的路都被雪封了,连敌军都进不来,又有谁会长途跋涉进来见张继科呢?

    但是张继科似乎没有想那么多,他专注于手里的地图,头也没抬地问:“叫什么?”

    “马龙。”

    张继科猛然站起身,把地图摔在桌子上,跑了出去。

    邱贻可心下了然,点了点头让呆立在一边的通信员先回去,自己拿起地图开始看。

    但他什么都看不进去。

    他知道马龙,在黄埔的时候陈玘是把他当亲弟弟看的,邱贻可也见过他几面,印象还不错。

    那马龙会不会有点陈玘的消息?

    过了一会儿,张继科领着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进来了。

    马龙裹得很严实,但军靴上全是雪水,明显是一步一步踏着雪走进来的。

    那应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吧。

    张继科恢复了常态,面无表情地说:“他是来找你的。”

    马龙对他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了,然后从军大衣的内侧口袋拿出一封信交给他,说:“玘哥让我带给你的。”

    马龙好像还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听清。他看着手中的信封,正面的陈玘两个字遒劲有力。

    他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细细看了一遍。

    陈玘在信中说,他在邱贻可走之后就去了重庆,躲过了日本人的屠杀。他参了军,之后就一直跟着军队辗转在正面战场上,一直没空给他报个平安。

    他还说自己要去缅甸了。年中远征军在印缅的失利让他想要追随戴安澜将军的脚步,踏进那片异国他乡的陌生土地。

    他比自己还不惜命,邱贻可暗暗地想。

    往下看,落款的日期是8月份。

    他抬头盯住了马龙,问:“这封信你拿着有多久了?”

    他觉得自己的眼神一定很可怕,因为马龙抖了一下,才回答说:“有几个月了,我一直没有找到你们的军队,一个月前才得到了你们的消息。”

    邱贻可点点头,他现在开始寻思自己是不是应该写封回信。

    马龙被张继科拉出去了,他一个人坐在屋里面对着火炉,良久才起身找了笔和墨水,随便捞了张纸开始写。

    但他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抖到握不住笔。

    或许是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但现在又有一块悬了起来。

    火烧得很旺,烤得他有些热。他摩挲着笔杆,迟迟不敢下笔。笔尖的墨滴了下来,在纸上晕出一片灰黑色,他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收起沾上墨的纸,重新找出来一张摆在桌子上。

    他想写的有很多。他想骂陈玘一通,但写了一些又觉得不妥,于是撕了重新写。

    一晚上过去,他不知道扔了多少张纸,才写完了一封信。他把信纸展开看了看,其实也没写几行字。

    但也就这几行字耗尽了他全部力气。

    此时张继科撩起门口的帘子夹着寒气走了进来。

    邱贻可问:“马龙呢?”

    张继科一边往手上哈气一边说:“走了。”

    “走了?!”

    “嗯,他还有事。”

    “什么事?”问完他就后悔了,他不该管这么宽的。

    张继科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儿,说:“他是最后一批被送到缅甸打仗的士兵。”

    邱贻可闻言,看了看边散乱的一堆纸团,把手里的回信塞进了口袋,起身收拾起桌子上的纸团扔进了火炉里。

    张继科在一旁看着,一言不发。

    邱贻可拿起被扔在一旁的地图,开始细细研读。

    张继科也坐了过来,两人凑在一起分析战局,好像昨晚的事从来没发生过。

    但他们都知道,有些东西改变了。

    邱贻可开始觉得一切战事都变得稀松平常了。

    从冬到夏再到冬,几个春秋轮换之间,部队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上辗转数千里,终于迎来了胜利的曙光。

    墨索里尼早已垮台,希特勒已经投降,东条英机的部队在中国的土地上节节败退,一切都显示出1945年的夏天是个胜利的季节。

    陈玘这个名字在他脑海里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少,但他知道这是他挥之不去的心结。就算想得再少,也还是存在,并固执地占着他心里的某个角落不肯离开。

    日本投降后,他听说马龙已经从缅甸回来了,便拖着张继科去找他,结果两人还没买到去南京的车票,双十协定就被撕毁了。

    他们知道,内战还是在所难免。

    这一回他们没有了以前的狼狈,解放军的实力不容小觑,两人都抱有希望,希望一切结束后能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二战刚结束那会儿,邱贻可动用了自己在南京的一切关系,还是没能找到一点陈玘的下落。倒是张继科,竟然想方设法跟马龙见了一面,回来后告诉他马龙也不知道陈玘在哪儿。

    这哪儿可能呢?马龙不知道还能有谁知道?

    他想拜托马龙去查,可是现在时期敏感,他们也不敢跟马龙来往过多,这事也一拖再拖,最终不了了之。

    他不甘心,也只能认命。

    他们很快便投入到内战之中。张继科依旧保持着他一贯的拼劲,打起仗来不要命地往前冲。有时候邱贻可觉得他能跟着张继科活到现在都是个奇迹。

    其实也没什么奇迹不奇迹的,都是命硬,扛得住风雨罢了。

    兜兜转转了三年,从西北到江南,他们势如破竹。

    在解放军把红旗插在总统府上的那一天,邱贻可去找了他的上级,要求留在南京。

    这件事他没给张继科说,但等他回到驻地,张继科已经把东西替他收拾好了。

    “你不留下吗?”他问。

    “不留了,我还想再往南看看。”张继科说得云淡风轻,好像这不是打仗,这是旅行。

    “马龙……怎么样了?”

    “他?他没事,在北平我见过他了,他现在跟着傅将军。”

    邱贻可心下了然。

    他不需要担心张继科,他有他自己的考量。他本有机会留在北平跟马龙在一起,但他选择了继续走下去。

    “别留下遗憾啊。”他拍了拍张继科的肩膀。

    “当然不会。”张继科冲他点头致意。

    两人走向了不同的方向,没说再见,也没必要说再见。

    邱贻可在南京办事处当了个小官,不是不能当更大的,而是他不想。

    部队撤离了南京继续南下之前这几天他一直很忙,没时间到处跑。等他闲了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去陈玘的老宅子。

    此时正值春夏交替,院子里的树也日渐繁茂起来。太久没人住了,树枝乱七八糟的,几乎要垂到天井的石桌上了。地上和桌子上积了不少落叶,最下面的一层已经开始腐烂。

    他把杂乱的枝条拨到一边,又扫下石凳上的落叶,自己在石桌前坐了下来。

    十二年前,也是在这张桌子上,他们喝了一坛酒,分道扬镳。

    想想过去的这十几年,其实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走过了大半个中国,最后还是回到了起点。

    邱贻可拿了抹布把石桌上的枯枝落叶扫下去,又把石桌擦净。他离开天井,去各个房间转了一圈。所有的东西都蒙上了厚厚的灰,陈玘大概是没回来过。

    这时他听到院子里有声响,赶忙跑到大院,却发现马龙站在院里。

    看到邱贻可,马龙并没有惊讶,只是向他点头致意,然后开口道:“果然你在这。”

    邱贻可有些摸不着头脑,问:“你不是在北平吗?来这里干什么?”

    “我是来找你的。”

    马龙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

    “这是玘哥让我带给你的。”

    邱贻可突然觉得这个场景有点熟悉。

    [他是来找你的。]

    [玘哥让我带给你的。]

    这回又是什么?

    他拆开信封,展开信纸,但是读了两行他就把信纸摔在了地上。

    但信纸并没有像石头一样砸在地上,只是轻飘飘地落下,躺进了厚厚的落叶堆里,像片苍白而巨大的树叶。

    “日你先人,陈玘。”邱贻可用方言骂了一句,声音不大,但下一秒他就扯开了嗓门喊:“你有本事自己来见老子啊?只会写信算什么?”

    或许是意识到院门还开着,他只喊了两句便停了下来,但还嫌不过瘾,又飞起一脚踢飞了那张薄薄的纸。

    信纸带着枯黄的树叶飞到了半空中,散开,又洋洋洒洒地飘下。

    “邱哥?”马龙试探地问了一句。

    “没事。”邱贻可回答。他已经冷静了下来,俯身捡起了那张信纸。

    “玘哥说了什么?”

    “自己看吧。”邱贻可把信给了马龙。

    马龙小心翼翼地展平信纸,邱贻可转身进了屋。

    浪人(大概是嫌不太正式,划掉了)

    邱贻可:

    你也不让龙仔给我带个信,太让我伤心了。还是你生气了?

    其实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就不在了。这个不在可能是一命呜呼,也可能是不回去了。别太想我,浪人。

    不过你也不会想我吧?

    我考虑了很久,还是不回去耽误你了,找个好姑娘娶了吧,生个孩子,好好过日子。东奔西走十几年,也该安稳下来了。如果我死了,要是你还记得我,想起来了就给我烧点纸钱,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如果我没死,就别惦念我了。南京的老宅归你了,地契放在那坛酒的布封上。我知道你不会要,但先别跟我急眼,那老房子我要了也没什么用了,不如给你。

    我知道你对于长征的执念,我没有办法弥补,但是我跟着远征军走了那么多路,也算是长征了。所以长征路我替你走了,接下来的日子,你就替我过了吧。

    安好勿念

    陈玘

    1945年4月 于缅甸

    马龙折起信纸,把它塞进被邱贻可扔到地下的信封里。这封信他拿着有四年了,也没拆开过,只是换一身衣服总会记得把它塞进口袋。当初陈玘交给他时告诉他,他可能回不去了。他当时以为陈玘的意思是这一去,生死命数就交给天,可能会身死他乡,现在看来,是他就算活着也没打算回来。

    邱贻可的反应倒是出乎他的意料。照以前他不会就这么两句就冷静下来的,怎么着也得骂他一个时辰不重样的。

    再硬的石头也会被时间的河流冲刷成圆滑的鹅卵石。

    马龙无奈地叹了口气,进了里屋。

    日头渐西,过长的树枝在地上投下金红色的剪影。天井的石桌上摆着一坛酒。

    “来,咱俩吧这酒喝了吧。”邱贻可看见他就招呼他过来。

    “不等着玘哥了吗?”

    “他不是不回来了吗?”邱贻可的语气有些像是赌气,又有些认真,“我就顺着他的意思来一次吧。”

    马龙在石桌边坐下。邱贻可摘了酒坛上的布封,酒味弥漫开,不是很烈的味道,有些清香。

    “我们从在黄埔的时候就老是对着干。”邱贻可边喝边说。

    马龙知道这时候只要认真听着就好,邱贻可需要一个人来倾诉。

    “我从来没有顺着他过一次,当时还年轻嘛。年轻就是好啊,什么都敢做,现在早就失了当时的那股劲了。老是嘴上说着道不同不相为谋,心里以为会一直合作下去,谁知道,呵,还是分开了。那时候太乱了,我们总是把党国放在第一位,总是想着把一生献给革命事业,到头来真的就孑然一身了。挺无奈的吧。”

    马龙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

    邱贻可的话乱七八糟的,颠三倒四说了半天也没个中心思想,但马龙能理解他的心情。

    任谁在一切结束的时候都会发此感慨的。在战场上辗转了十几载,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却还是没有一个归宿。

    该是何等的孤独。

    一坛酒很快就喝完了。太阳落下去了。

    “晚上留下来吧,明天再走。”邱贻可向马龙扯出一个颓废的笑。

    “不了,我晚上的车票。”虽然一身酒气但还得回去,“这时间票不好买。”

    邱贻可点点头,说:“那你回去吧。”

    夜色已浓,他不太能看清邱贻可的表情,也不知道他醉了没有。

    邱贻可把他送到了门口,马龙突然想起来了什么。

    “邱哥,继科……怎么样了?”

    “他?他好的很。”

    “你说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那小子命硬,死不了。”

    马龙轻轻笑出声。

    “龙仔……马龙。”

    “嗯?”

    “有你玘哥的消息,随时跟我联络,地址就是这里。”

    “好。”

    彼时马龙踏上了北上的火车,邱贻可在南京安身,张继科带着部队一路南下,陈玘不知所踪。

    故事就这样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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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事就很明了了,我爷爷娶了我奶奶,有了我爸爸,又有了我。

    但总觉得还有点缺憾。

    1992年03月02日 星期一 晴

    当然,故事还有后续。

    我打听了故事里出现的人,张继科没有找到,找到了马龙。

    我买了去北京的火车票,打听到了马龙的地址,挑了个时间带了东西去拜访他。

    “你说你爷爷走之前去了缅甸?”他问。

    我说是。

    “也是他的风格。”

    我不知道什么是爷爷的风格,只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料到了,邱哥肯定会照着玘哥说的那么做。如果是在我年轻的时候,我肯定会说他无情无义,但是当时我已经能理解他了,现在就更能理解了。玘哥知道了也会很欣慰的吧。”

    “那您觉得他们之间有感情吗?”

    “有啊,肯定有。邱哥他什么都不说吧?”

    我说是,这些事他从来没有给我爸爸讲过,也没给我讲过。据我所知我奶奶对这些事也是一无所知。

    “邱哥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感情,所以他选择把他的过去埋葬。你也不用替你奶奶觉得不是滋味,邱哥既然娶了你奶奶,就不可能对她没有感情,何况一起过了那么多年。”

    我说您也是个聪明人,他笑了起来。

    马龙在建国后为外交部工作,五十年代中期出了国,一直待到改革开放才回来。(他确实很聪明。)

    张继科建国后又参加了抗美援朝,后来在文革时去世。(马龙说的时候很含糊,只是一笔带过,我想我知道这个“去世”是怎么回事了。)

    陈玘一直在国外,没有结婚,八十年代中期在美国死于癌症。

    挺普通的结局,对吧?

    我把这些东西重新塞到那个茶叶罐里。家里正筹备着重建老房子,地基正在打。我把茶叶罐埋到了地下,随着地基一起封进了地里。

    还是让它沉寂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