呕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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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严潍掖好被子。边边角角都塞得仔细。 他睡得很熟,被我擦洗得干干净净的,用羽绒被裹起来。我坐在床沿,一下又一下抚摸他的鬓发,心里却一团糟。 我反复揣摩他的一言一行,似乎总算悟出了些,越悟,越心烦意乱。 我终于难以抒解到了不得不走走的地步,我穿过落地窗,站在阳台大口呼吸,我想空气里是有雨和树混合的那种清香甜味的,可惜我尝不出,所以它们也没法给我在平复心情上起到什么作用。 片刻后,我跳下阳台。 我飘转着落在地上,悠悠的,像一张纸。 我绕着这个昂贵的别墅式私人旅店走起来,漫无目的,仿佛在发泄。 走着走着,我停住。 我想,严潍若开口问我,问我假如哪天我真像活过来了一般,能被人看见,能被人碰着,也能碰着别人,我会不会离开他,会不会重蹈覆辙。 我要怎么答复他呢。 我不想骗他,我竟给不出一个保证,保证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永远在他身边。 我抬头,想要仰天长叹又叹不出,五味陈杂,只没什么意义地遥望天穹,倒像过去的时候,即使心里坚定无二,也常对着星星发呆。 望来望去,发觉天上的蓝褪了几分,估摸我下来也有不短一段时间了,严潍醒来见不到我,肯定得急的。 我刚要回去,就被人迎面来个了对穿。 是个男人,手里抱着鼓囊囊的布包,沿着墙根慌张忙乱地疾跑,一下窜出老远一段距离,他本该跟我撞上,再被我下意识地伸手一捞折住手臂扯回来,但我是鬼,所以捞了个空。 这旅店并非只住了我们一行人,不知道他是从谁房里拿了什么东西。 我转过身,犹豫了半刻,跟了上去。抓不住他,至少也尽量看清他是往哪个方向逃的。 我一路跟得紧,最后他一头扎进树林里。我也随着,刚一脚跨进林子,我猛地止了步。 这儿位处郊外,周围没有村没有镇,四面群山环绕,颇有点世外的意思。虽说是树林,但连绵不断,也接近于森林,踏进来后只看得到漆黑的树影森森,不知道晃动的影子后哪儿通向哪儿。 地形复杂,我又不熟,再往前走,恐怕不仅一无所获,连我自己也要迷在森林里了。 我后退,决心折返。 正离开的时候,漆黑的,幽深的林子里传来人声。 “您回来吧。”她说。 轻飘飘的,似有似无,像风从远处带来的余音。 我猛地回头,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下一句。 “真有意思啊,居然在鬼面前装神弄鬼。”我忍不住嗤笑道。 天亮了一半,苍苍的白从天的一端升起来。 我暗暗叫糟,做好了挨骂的准备。我是知道严潍的,我不跟他说一声就四处自顾自地行动,他如果已经醒了,再容忍我也免不了给我臭脸臭骂,好在他容易哄,哄哄也就过去了。 我都计算好了,直线最近,我找块临近我们房的外墙一路悄悄穿过去,穿着穿着很快就到了。 可我还没来得及摸着旅馆的墙,就听见了严潍喊我——像泣血的嚎啕,那一声淌着五脏六腑泊泊的血,刀一般插进我身上,拧了一整圈。我不知道这一声后他还有没有唤我,我的大脑嗡嗡作响,听不见任何声音,我穿过一堵又一堵的墙,不同的套房里有人成对在吃烛光牛排餐,啜饮红酒,有人在哭着摔玻璃高脚杯,有人赤裸着在换礼服,可能还有光着身子在床上纠缠的,他们从我十分之一的余光里匆匆而过,我全然都看不见,记不得。 还要快点,严潍在找我,还得再跑快点。 我看到了严潍。 他的衣服皱巴巴的,扣子都没扣齐整,说不定内侧贴着皮肤的地方还有干涸的精斑,他的手死死按着胃脘,背后大片大片被冷汗浸湿。 他似乎刚敲开一间套房的门,我不认得的旅客定在门口,边打量他边倒抽冷气。 “国……国务……” “打扰了。”严潍扒着门框的手布满青筋,他竭力完整地,平稳地表达自己的询问,“请问有没有见过一个红头发的女孩,高个儿。” 严潍想比划,但疼得没法子抬手,他的脸和嘴唇严重缺乏血色,他在直视他人,瞳孔却呈现出无法聚焦的扩散状。 好像碰一碰,不,不需要碰就要碎了。 那人连连回答没有,再询问他需不需要叫救护车。 严潍糊涂了,旁人哪里能看得见我呢。 “严潍!”我叫他。 严潍猛地转头。 他发白的嘴唇哆嗦得厉害,他就直勾勾盯着我,任凭身边的男人重复地询问需不需要帮忙都好像没听见似的,只是看向我。 然后他放开了倚靠的门框,想要走过来。刚一松开,就往旁边跌去。 我忙上前撑住他,同时还得避开他的手,以免让不相干的人看出端倪,变成什么灵异的政治谈资传得满天乱飞。 “严先生!您……”男人也下意识来扶。 不过在扶到前有人拦住了他。 “不好意思。”林猫握着屏幕还亮堂的手机,界面是结束通话。 男人肃然站直,不停吞咽唾沫,想不明白今天的大人物怎么一个接着一个。 林猫笑了笑,尽管笑得僵硬非常:“我的老师刚才麻烦您了,他有时候就会这样,他精神状态不怎么好,这我自己能解决妥当,想您也不会把前国务卿的私事往外传吧。” “当然!不麻烦!不麻烦!” “救护车不好叫,我打了电话让人送应急药来。”林猫的脸臭得像鞋底的烂泥巴,对着空气怒其慢吞吞,“你倒是把老师往卧室里扶啊。” 我他妈也很想啊。我看着严潍揪着我双臂的手,我很想一把把他捞起来抱回床上,但他抓得我动也没法动。我又没处说,好让林猫配合我。 我只得轻声好语反复地哄劝,让他放开我。要不是严潍状态实在危险,我真想劈头盖脸骂他一顿,我难道不委屈?我就算要走,又怎么会不辞而别?我怎么对他不辞而别? 严潍仍旧是看着我。 他动也不动,好像完全隔绝了外界,无论是我说话还是什么别的动静。 我看着那双黑色瞳仁里倒映出的我自己,我自己也看着我,在他的瞳仁里,我四周是冲天的火光。 严潍仿佛被困住了,迷失在一个场景里,一个夜夜沉浮的梦,一个至死不会遗忘的画面。 “你可以……杀……这样对我。”严潍说。 “什么?” 他的声音太轻太轻,我听不明白。 “该死,怎么就只带了轻度的,妈的,他妈的,明明有一年多没这么严重了。”林猫把自己的头发薅成鸟窝,锅上蚂蚁一样的团团转,转完回头一看,发觉严潍还在原地,整个人暴跳如雷,“你再不扶进来一会儿他得疼厥过去!” 我真想一脚把她踢到墙上,就像她当初对我那样。 我来不及仔细问严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了,我只想赶紧把他安抚好,让他躺下,给他揉揉胃,好让他没那么疼痛难忍。 他疼,我何尝不跟着疼得厉害。 可严潍攥着我,攥得太紧太紧了。 顾不得这么许多了,我用力一掰,硬是掰开了严潍的手。 严潍一口血呕了出来。 “老师……?” 我听见林猫不可置信的声音,嗫嚅地叫他。 严潍呕了血还没完,粘稠的血继续从他嘴里溢出,滴滴答答,一层层全落在我鞋上。我低头看着那些鲜红得刺眼的液体,脑子空白一片,连呼吸也不会了。 严潍吐完满嘴的血,往前一倒,倒进我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