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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种种原因,散修最初其实是忧心忡忡不愿来的,但子夜文殊认为,他既能在散修中间安稳呆了整整一年,便足以证明,他并非宋潜机的死敌。 这些日子里,子夜文殊学到的最深刻的知识,就是不要小瞧任何一个不起眼的散修。 所以进而推论可得,这世上最不可小瞧的,就是当今天下第一人宋潜机。 只因他是最强的那个散修。 而当下,最不可小瞧的人正耐心等着他的回答。 他想要什么? 他究竟是为何而来? ——子夜文殊终于开口。 “我的过去。” 他语气认真,目光灼灼。 “你知道。” 意料之中,毫无新意。 这人怎地还是如此无趣。 宋潜机心想,摇了摇头,道:“这不算愿望,就算你不提,我也会告诉你。” 子夜文殊沉默。 他当年黑衣黑刀,面无表情,黑白太过分明,不说话时便会让人感到一种透心凉的冰冷压力,可如今粉衣头花一样不缺,整个人又因为伤病清减许多,看起来倒多出种纤弱动人的美感来。 宋潜机忽然理解,为何散修会想到把对方卖去小倌馆了。 有些人就喜欢病弱冰美人这调调。 子夜文殊终于开口,说:“我想看你的剑。” 宋潜机放出灵力,扫过他的身体,沉吟片刻,才问道:“你是想看剑鞘,还是想看剑刃?” 子夜文殊感到他的灵力,眉头微皱,等听到他的问题,却是又怔了一下:“有何区别?” “你的身体现在千疮百孔,剑刃太过凶戾,你受不住。”宋潜机说,“所以,要么我连着剑鞘一起递给你,你不许自己拔;要么我来拔剑,你也要站远一点。” 子夜文殊望着他,半晌,一把拽起旁边散修的胳膊,将他也拖到了离宋潜机稍远的地方。 宋潜机站在原处看着他动作,神色淡淡,然而心里想的却是,原先那么无聊的一个人,怎么失忆之后,倒变得比妙烟那些追随者还有趣百倍。 宋潜机轻缓拔剑出鞘。 散修头低得更低。 子夜文殊目不转睛,看着那逐渐露出的锋利剑刃。 虽是青天白日,可宋潜机却像是拔出了一湾冷冽月光。 寒气迫人,杀意泼天。 子夜文殊似乎嗅到了那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于是他的脸又苍白几分,但眼睛却变得很亮。 他说:“好剑。” 过了一会儿,又说:“你善用剑。” 长剑入鞘,发出一声清鸣。宋潜机点点头:“我用剑,你用刀。” 子夜文殊望着最后一丝剑光消失,露出几分遗憾,嘴上重复道:“我用刀。” 宋潜机说:“我的剑叫孤光,你的刀叫雪刃。”他顿了一下,看着对方眼中陡然出现的期待,不由放轻声音,才继续说:“——但你的刀已毁了。” 子夜文殊陷入沉默。 旁边的散修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宋潜机说:“我会找来最高明的医师和最好的药材,等你身体好些,我再亲自为你重铸雪刃刀。” 子夜文殊没说话,倒是散修心中一跳,恍然惊觉,宋潜机的的确确是十分看重对方的。 与子夜文殊说完,宋潜机便又转过头,对散修道:“你考虑好了吗?” 散修依旧垂着头,不过这次却是大声回答:“我想要钱,很多很多的钱!” 宋潜机挑起眉。 而散修喊完“想要很多钱”之后,气势便弱下来,沮丧道:“我本来希望您能治好小……子夜文殊,但这点好像又不需要我来要求。” 他盯着自己的脚尖。 “我想要钱……我不想再碰到下个小黑的时候,还要去抉择,要不要把他卖到小倌馆去来求一条可能的生路。” 子夜文殊闻言转过头:“这不是你的问题。” “可我要是能再强一点,再富一点就好了。”散修道,“这样你痛得受不了的时候就不用再去咬树枝了。我可以买很多很多的竹笋,煮熟的,做好的,各种口味的。也不会险些被那伙山贼掳走,被那个小少爷强抢到府里去……”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有点哽咽,许久之后才继续道:“你有化神期的……朋友,又是这样好的人,本就不该遭遇这些的。” 踏上天外天以后,散修第一次抬起头,正视面前的宋潜机,可却不是为了自己的前程。 “子夜文殊最喜欢的是腌竹笋。他还会书法、画画。夜里子时的时候一定会爬起来发呆,之后就会自己睡着,但总忘记盖被子。只要交代他的事情,哪怕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一定会完成……” 他絮絮叨叨,却被子夜文殊突然打断。 “没有你,我已经死了。”子夜文殊声音不大,却很郑重。 “你很好,不用妄自菲薄。” 散修眼泪汪汪。 宋潜机看到他哭着哭着又伸手去抓子夜文殊的手腕,没被甩开,甚至连眼泪都一起抹到了对方身上时,心底突然生出一丝微妙的情绪。 失忆……真的就会让人变化这么大吗? 他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对方如今这副样子,又能够算得上是他认识的那个子夜文殊吗? …… 散修带着他想要的,能换很多很多钱的一麻袋上好灵石,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于是大殿里一时只剩下子夜文殊和宋潜机相顾无言。 过了一会儿,宋潜机问:“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子夜文殊从散修走后就没再说话,只是看着对方,也看着对方腰上光华内敛的孤光剑,眼神有点发怔,不知在想什么。 闻言,他的目光才重新聚焦,抬脸看向宋潜机,摇头,又点头。 “我……是你的何人?” 宋潜机望着他平静如水的表情,心想,可真是提出一个好问题。 子夜文殊是他的谁? 说是仇敌,好像不甚恰当;说是朋友,似乎又太过勉强。 一个是名门正派寡欲少私的天之骄子,一个是从尸山血海爬出来,落拓不羁的散修泥腿子。 他们本该是两个永远不会相遇相识的人的。 也不甚对。 他建成天外天后,青崖书院大概是会让他们的院监来献礼的。 那群书生从来都自视甚高,却也胆小如鼠,既不愿拜他这样的散修,又惧他威仪,恐他来犯。 所以便只能把子夜文殊推出来。 血河谷是这样,如果那时子夜文殊没有死,未来也会是如此 毕竟偌大青崖书院,偌大修真界,也只生了这么一个子夜文殊。 于是宋潜机最后轻声说:“你是我的故人。” 言罢,他看着对方,又反问道:“那你呢?你问我是你的何人,那你知道自己是何人吗?” 子夜文殊怔然。 他现下已知,自己其实名为子夜文殊,用刀,佩刀名为雪刃,是百战不死宋潜机的旧识。 可他也能猜出,自己过去决计不会是什么普通散修。 启程去往天外天的前一天夜里,散修在隔壁抱着被子哭,而他坐在窗前发呆,就看到当日翠竹馆门口那人走进了小院,一抬头,露出一张慈眉善目的脸。 这竟是个身形高大,金红袈裟的老僧。 月光穿过院中树木繁密枝杈间的缝隙洒在地上,却是将对方的脸也映得明暗交错,阴森诡异起来。 “阿弥陀佛。”来人单手立掌,道了一声佛号,“子夜施主,久违。” 子夜文殊的目光落到他的脸上,一手搭在窗沿,没有回应,反而问道:“大师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贫僧乘月前来,只为给施主指一条明路。”老僧温声说,“施主品质高洁,心性坚韧,经此大难,应有后福。” “不过侥幸未死罢了。”子夜文殊不为所动,只是淡淡道,“大师若为此而来,夜深露重,还请早回。” 老僧依旧含笑。 “贫僧算到,施主机缘就在那最高的天上,故将此物赠予施主,望助施主一臂之力。” 一串红灵玉念珠落在子夜文殊手边。 他垂眼看去。十八颗珠子晶莹玉润,月色映照下,只见得绯光熠熠,然而细一观察,却又发现珠内似有鲜血缓缓流动。 最中间四颗正对着他的脸,四个板正的刻字清晰可见。 子夜文殊不由念道:“子、夜、文、殊。” 老僧说:“这便是我的诚意了,子夜施主可有想起什么?” 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然而子夜文殊并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将珠串自窗沿拿起,放进屋内。 见此,于是老僧便温声道:“施主既心意已决,那贫僧也就不再叨扰了。” 他就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但子夜文殊仍旧坐在窗前,将珠串举到眼前。 对着皎月银辉,珠内血丝变得更加明显起来。 虽不知那老僧究竟何许人也,但子夜文殊却本能发觉,这红玉念珠不是什么好东西。 没有哪个正义之士会深更半夜来送这么一串妖异物件,还要将话说得这样含含混混,半遮半掩。 所以,哪怕对方面相再和善,语气再温和,子夜文殊依旧做出判定:他来者不善,怀抱恶意。 但那恶意针对的到底是谁? 是他,还是那最高的天外天,最强的人上人。 他真的如开始所猜测的那样,只是一名在秘境中重伤濒死的平凡散修吗? 他究竟是谁? 面前,宋潜机还在等待他的回答。 “子夜文殊。” 最终,他轻声说。 “我是子夜文殊。” 但不管身份如何变换,他都是子夜文殊。 也仅是子夜文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