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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渠这边收到青崖书院怒气冲天的质问时,原本正在掘地三尺地找他们丢失的宋潜机和酒壶。 气喘吁吁的孟河泽和灰头土脸的纪辰同时接到传信,在门口狭路相逢,像两只斗鸡一样梗着脖子互瞪。 “都是你酿的好酒。”孟河泽冷笑。 纪辰不甘示弱。 “如果不是你拿错了杯子,宋师兄又怎会误喝到酒!” 两人同时长长地哼了一声。 “回头再与你算账!” 屋门轰然洞开。 一群长衫宽袍的儒生大步走来,怒目冒火,手里还拿着法器。 来者不善。 孟河泽、纪辰顿时警觉。 青崖书院的头领着紫衫,外裹一件大裘,气势汹汹,正是总跟在子夜文殊身边的梓墨。 “你们的帐,等下再算。”梓墨阴恻恻地说。 他伸出手,旁边立刻有青崖学子呈上一颗晶莹剔透的宝珠。 是留影珠。 孟河泽心头闪过不妙预感。 地冻天寒,风过雪积,入目尽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唯有宋潜机前年栽的几棵红梅尚存一抹艳色。 梓墨给留影珠注入灵力。 比影像先出现的是一阵畅快大笑。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孟河泽和纪辰同时眉头一跳。 这声音当真是太过熟悉,只要闻得,脑中就已然出现了那个人的样子。 留影珠幽幽的光映到半空中。 里是雪,外也是雪。 唯有人是不一样的。 夜风飒飒,有人脚踩飞剑,似一道流星划过灰白的天边。 纪辰定睛一看,不由呆了一下。 “这、这不是我寄放在宋师兄那里的飞剑吗?” 孟河泽转过头瞪他。 但现在的问题显然不是宋潜机拿了谁的飞剑。 “原来是纪辰道友的飞剑。” 梓墨呵呵冷笑,阴阳怪气。 “怪不得能‘银刃照白雪,飒沓如流星。乘夜夺人走,千里不留行。[1]’” 他扭头对自己身后的青崖书生说。 “赶紧记下,这就是千渠的强盗作风。” 纪辰勃然大怒。 “你们怎么能凭空污人清白!” 孟河泽的目光也转了过来。 纪辰自觉身在千渠大本营,挺直腰板,无所畏惧,便模仿梓墨的语气,大声呛了回去。 “原来这就是青崖的做客之道吗!” 他嘴角一撇。 “你们子夜院监难道没教过你们,到了别人的地盘就要夹着尾——慎言的道理吗?” 本来想说夹着尾巴做人,可转念一想子夜文殊大概也说不出这种粗俗之语,他没说过,打击力度就不够。 纪辰抱着胸,本想得意洋洋等对面的书生骂回来,可却看到梓墨脸色霎时就是一白。 不对吧? 他纳闷地想。 子夜文殊在青崖书院威力真就这么大? 孟河泽已经站直身子,做好了拔剑的准备。 梓墨闭闭眼,深吸口气。 莫气、莫气,现下还需千渠这伙人帮忙找到宋潜机那个死缠烂打的无赖。 没让箐斋来,而让他过来,就是因为他至少能稍微压抑一下自己的怒气。 虽然他其实并不想克制。 梓墨指向留影珠。 “仔细看着。”他语气阴森。 “是你们的宋潜机强行——掳走了子夜师兄。” 纪辰惊愕,张大了嘴。 孟河泽暗道,其实他刚才就看到宋师兄怀里还抱了个一身黑的人。 但没想到会是子夜文殊。 孟河泽一直都知道宋师兄待青崖院监极为特别,时不时就要寄信去撩拨一番不说,收获季还要特意给青崖书院多送一份土产。 只是、只是—— 我都没被宋师兄那么温柔地揽在怀里过。 心中五味杂陈,孟河泽酸溜溜地想。 而他们居然还会时不时地含情脉脉低头对视……早知如此,当年华微山上,就不该放师兄去招惹子夜文殊。 这下麻烦找上门了! “不对啊。”纪辰忽然出声。 “你们子夜院监怎么可能这么老老实实被我们师兄搂在怀里!” 他镇定自若地说。 “我合理怀疑你们是在故意碰瓷!” 夜深,风止,天地只余雪落声。 梓墨面无表情盯着他。 于是纪辰也沉着冷静地回视。 “傻子。”孟河泽传音嗤笑,在纪辰反应过来发怒前,便立刻转头接着对梓墨说。 “说吧,需要我们做什么?” 他淡淡道。 “我们都知道,师兄不可能对你们院监怎么样。” …… 雪未停时,宋潜机已落到了地上。 他把飞剑收起来,背着雪刃刀,一手拎酒,一手抱人,咯吱咯吱踩着满地白雪往前走。 方才天上子夜文殊奋力挣扎差点掉下去,他便又补了一张符咒。现下对方闹腾半天终于没力气了,自然就只能老老实实被他拥在怀里,做个安静负重。 宋潜机的脸很红,是烈酒熏出来的温度。 而此刻他的心口也很热,却自觉是被青崖院监的体温暖的。 对方的目光就像磨利的刀子一样冷飕飕地飞过来,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也带着隐隐愠怒。 但宋潜机却浑不在乎,甚至还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的表情。 死人脸不是死人脸了。 这可比什么都有趣。 这个黑白分明的人眼里终于多出了点其他颜色。 一些更鲜亮的、生机勃勃的东西。 宋潜机的脑袋晕晕乎乎,眼前的世界一会儿是五彩斑斓百花盛开,一会儿又是皑皑白雪举目茫茫。他好像看到了千渠翻滚的金浪,沉甸甸的果实压弯枝头,也看到了擎天树大厦将倾,天河倒灌,地动山摇。 仿若既是前世历经磨难,高踞天外天,有绝世佳人相伴左右的百战不死宋潜机,也是今生坐拥万亩良田,丰源硕果,被数数人追随推崇,乘雪夜奔会佳人的千渠之主宋潜机。 于是只能叹神游太虚,不知今朝何夕。 “佳人”子夜文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宋潜机。 今晚发生的一切事都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世人常道,青崖院监子夜文殊万众楷模,宛如规矩化身,一言一行皆如标尺,永不犯错。 他要守规矩,讲原则,所以行事必有理。做错事,不如不做。 但宋潜机不一样。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子夜文殊有时会想。 做事总是没有章法,也不讲道理。 明明剑术高绝,却当了自己的剑。 明明声名俱佳,却视名誉如无物。 明明从未被他假以颜色,却要一次又一次死皮赖脸缠上来,笑得明目张胆,坚持不懈,不肯罢休。 无理的人,无理的事。 忽然想到每逢挂果时节,对方差人送信送土产不够,还必会千里迢迢不辞辛劳地亲自从千渠跑来看他腌菜,子夜文殊便少见地感到了困惑和茫然。 他现在被宋潜机半抱在怀里,抬眼只能看到对方的下颌。 子夜文殊突然发现,他似乎从未明白过对方究竟在想什么。 宋潜机在想什么呢? 千渠之主抓着酒壶,眼神毫无焦点地凝视着半空一片悠悠飘落的雪花,心里却在想,如果是用自己送去给子夜文殊的水果酿的,这酒必定会更淳更香。 毕竟能被他挑中的,必须都得是种在最肥沃的土地上、受到最精心的照料、并在不死泉的浇灌下,最好的树上结的最甜的果。 宋潜机其实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执着于一定要挑最好的给子夜文殊,但管它呢,毕竟他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种地开心,给子夜文殊送土产开心。 甚至子夜文殊皱着眉头说他“无理”的时候也开心。 这就够了。 做事非要那么多理由干什么。 就像这次他夜闯青崖邀人共饮,又拍拍屁股带走了人家院监,不过一时兴起罢了,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言。 宋潜机停下脚步,偏过头,垂眼看向怀里的人。 黑色的衣服,却落了一身白雪。 黑是黑,白是白。 就连眼睛也是黑白分明的。 正如对方所坚守的那些劳什子清规戒律。 宋潜机有时候会想,上辈子如果子夜文殊死得没有那么早,活得长一些,再长一些,他的结局会不会有那么一丁点的不一样。 天之骄子和泥腿子的故事会不会继续延续。 名门正派说话,当然就要算话。 今夜他还上自己欠的美酒,而对方又该还他什么东西? “子夜文殊啊子夜文殊。” 宋潜机自言自语。 “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