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桃灼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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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用晚膳时,阮蔺茹闻到柳韵织身上厚重的香气,往她下身搭一眼,未系香囊,倒是手上多了个镯子,样式普通却奇怪,还是只木镯。 “韵织,怎的戴起这个镯子了?素日里不是不爱香浓之物吗?”阮蔺茹装作亲和地问道。 娘亲定是瞧出她与簪子结契之事,所以试探她。 “近日瞧着喜欢,便戴着玩玩。”柳韵织淡淡道。 “小阿织愿意接受从前不爱的事物,那是好事对吧。小阿织从前不爱吃rou,日后可愿多吃些rou啊?”柳磐梁夹起一块rou就要放进她碗里。 “爹爹我不要。”柳韵织用筷子拦他。 阮蔺茹一心惦记着那镯子,异样异香,不知她从何处得来。 柳韵织回房时,阮蔺茹在后头偷偷跟了她一路,发现那镯子竟在暗夜里有些绿光。后来又派丫环看了她两日,倒是未发现她有何异常之举。只是这镯子,似乎是个有用之物。 两日后。下午。 柳韵织坐在梳妆台前,看着手上的绿玉簪发愣。 今日便是三日之期。不出多会儿,有些东西便将了断。 不过她在想,梦此生,难道柳府,爹爹,娘亲,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梦吗?那她本该是谁?爹爹是怎样的?娘亲又是怎样的?梦终了,她会回到何处? 她又想,她结契是不是太匆忙了些,不该选在今日结束。毕竟今日还是娘亲的生辰。如若晚一日,她至少还能在此处同娘亲过完生辰才结束这场梦,回到她本该在的地方。 片刻,她便觉得自己自作多情了。爹爹今日休沐,同娘亲出门游玩,到现在还未归来。爹爹和娘亲在一起之时,她总是多余之人。 自己生辰日时,只有爹爹陪自己过。娘亲生辰日时,只想爹爹陪她过。爹爹生辰日时,她和娘亲都会陪他过。 为什么?她只能拥有爹爹,她永远都不能拥有娘亲,她永远都不能拥有两个人。 她总是会想,爹爹有了娘亲,是不是也可以不要自己了?如若爹爹也不要她,那她爹爹和娘亲都没有了。就像现在这般,只有她一人。 只有她一人坐在窗前,眼看着太阳下山,整片天空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柳韵织眼泪抑制不住地掉落,恰巧有一滴落在那只香溢满室的腕上。 她霎时惊异,抽噎着盯着木簪看了许久,泪水被簪子吸噬之后,似乎无事发生安然如常,簪子颜色也未变回最初原样。她想起字条所言,“泪洗誓弃”,许是因为她落在簪上的眼泪还不够多? 此时丫环来禀:“小姐,老爷夫人回来了,唤您去膳厅用膳。” “来了。”柳韵织用手帕擦了擦泪,拾掇拾掇容颜前去膳厅。 饭桌上,她察觉娘亲瞧爹爹的眼神异常冰冷。许是在外头吵架了?可娘亲此时仍如往日那般同爹爹交谈,想来是她多虑了。不过娘亲的心思,她也总是猜不透的。 晚膳过后。 柳韵织在湖边晃了晃。她现下不太明白,期限已过,簪子到底有没有发挥作用?她试着将它从手腕上摘下,也是徒劳无功。按理来说,如若契约兑现,它应当变回簪子或者能够摘下才对?莫非因为那滴泪,兑现之期延长了? 她思索无果,刚欲回房之时,便看见柳磐梁跌跌撞撞而来。 “阿织,家中来了刺客……快,快走!”柳磐梁压低声音,气喘吁吁。 跟在他身旁的少年上前抓住柳韵织的手臂,欲带她离去。而柳韵织怔在原地,惊诧错愕,没明白为何突然会发生这样的事。 “快同卜籍走!他会护你周全。”柳磐梁朝她摆摆手,焦灼而痛心。 “爹爹!”柳韵织发现他背后的瓦檐上,已然冒起浓烈的黑烟。她走了,爹爹怎么办?而且娘亲呢?娘亲去哪了? “爹爹……”柳韵织不愿就这样同他分开,她本就只有爹爹的,她怎么能失去爹爹? “小阿织,快走啊!!”柳磐梁示意卜籍赶紧带她离开此处。 不,不要……柳韵织就这般恍惚地跟着卜籍走了。爹爹怎能抛弃她,让她一人走…… 怎么可以让她一人离开…… 柳府院后是地势复杂的野山,穿过野山很快可以到达郊外。如若刺客没有在此设伏,应当可以侥幸逃出。府院本设有暗道,但仍在修建,所以只能走后门山路一试。 许府。许华羡瞧见隔壁墙院内冒出黑烟,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他翻出许府,往柳府后门奔去,那里离柳韵织的住处近些。 柳府走火,为何他一路听着墙那头的院里鸦雀无声?难道是那日的青嵩刺客出手了?全府寂静,这是……没留下一个活口? 等等,后山上有火光。是她!身旁还有一人。许华羡不假思索追上山,一直追到城外平坦的土路。 柳韵织被卜籍牵着不停跑啊跑,直到听见背后一声低沉的呼唤: “柳妹!” 她回过头,竟然是许华羡。 “跟我走,我护你平安。”许华羡朝她伸出手。她身旁此人是何来历、身手如何且不能相信,就这么跟着他逃出锦州城外必定是要受不少苦。 柳韵织内心酸楚。爹爹抛下她了。她没有亲人可以依靠了。她差点没忍住直接扑向许华羡怀中。 可是他保护她,不过是仗义柔情之举,如若他所谓的保护只是给她一处安身之所,那她宁愿不要。 柳韵织握住卜籍的手,声音沙哑:“走。”她便再未回头。 许华羡在暗处尾随。她不愿跟他走,那他至少要见到她平安离开锦州。 然而没逃多远,后头追来了青嵩刺客。所幸的是只有一副面具一个人。 卜籍在林中与那人缠斗之时,柳韵织在远处抽泣。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一夜之间她便只剩孤身一人? 她此时尤为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她不想失去爹爹,不想失去娘亲,不想只有孤身一人…… 拜托…… 绿玉簪,告诉她这一切都是梦…… 城外村屋。 柳韵织知晓,眼下她又有一次与绿玉簪结契的机会。 但卜籍在她动手之前,决意先将阮蔺茹的事讲给她听。 庚璟九年。 柳磐梁中举后分配到江州,与同年科考、年岁相仿的王炳坤为同僚。 两人因与其他官员的公私交往经常出入彩袖楼,而王炳坤一眼便看中了当时的花魁桃灼娘子,与同僚也是交好的柳磐梁叙说此事,柳磐梁没放在心上。 王炳坤乃富家出身,虽在官场上只是初来乍到的年轻小儿,但论富有程度已经是平步青云,甩旁人几十条街。肥马轻裘,腰缠万贯,单论财富,如此家境拿下花魁娘子轻而易举。 而柳磐梁出身微寒,能在科考中大杀四方得此锦绣前程已属不易,他才刚刚入仕,尚未立稳脚跟,更无钱财积蓄,对这风月之地身价最高之人自是未有任何想法。而同僚若想与之有所牵扯,他也不想过多关心。 王炳坤曾有两月为了一亲花魁芳泽斥重金竞拍,都因竞价优异成为当夜良人,然而花魁与他一眼相看之后,愣是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地拒绝了他。 王炳坤不明桃灼对他到底何处不满意,然而平日在酒席相见也不好发问。拍卖暗中进行,竞价也是暗地相知,最后结果如何引流言猜测,难不成要他在众人面前承认他被花魁拒绝,还被拒绝了两次? 桃灼呢,对这个两次重金相邀的王炳坤没什么兴趣,倒是看上了他身边清风过袖、不惹片叶的柳磐梁。设计引诱,罗帐红绡,春宵一度,不问金银,不索分毫,只要他一句,可是真心? 柳磐梁知晓桃灼娘子八面玲珑,心有七窍,表面只是天姿国色才情双绝的佳人,其实在背地里运筹帷幄、颠倒乾坤。他想知道,她背后的是何力量。 若说没有真心,那也是无稽之谈。只是利用多过真心,便让他长久以来多了些歉疚。 于是桃灼用多年积蓄为自己赎身,次年三月同柳磐梁成亲,成了阮夫人,十一月诞下柳韵织。而如此一来,柳磐梁便与王炳坤结下了梁子,这梁子一结便是十二年。 柳磐梁借着阮蔺茹背后的势力大捞银两,大敛私财,还背着她暗中修建商道,私运官盐。阮蔺茹也并非不知,但她不在乎。她在乎的是他花天酒地,姘头日日换,一日一个不重样。 柳磐梁眉清目秀,高大健硕,成婚十年来也不过而立之年,形象清俊,招女子喜欢。在他身边厮混过的那些,即便相貌不如她,也都是些秀色可餐的,让她恨得牙痒。 捉jian这种事,阮蔺茹轻车熟路信手拈来。但她没想到,庚璟二十一年九月,柳磐梁竟然会将这种yin靡无耻之事做到道观去,待她在瑶台观亲眼瞧见,那场景,简直丧尽天良。 没多久,便到了庚璟二十二年。巧的是,一年余前柳磐梁从京城离任来到锦州做知府,刚好碰上王炳坤在此地做通判。 王炳坤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发誓有朝一日定要找柳磐梁算清这笔账。多年以来,他暗地收集柳磐梁贪腐枉法、私运官盐的证据,但仍差关键一步。两人在江州狭路相逢,给了他接近证据、彻底扳倒打垮对方的契机。 他拿着那些确凿罪证,本想一本参奏禀报天听,但岁月消逝,他对桃灼娘子怜惜未减,仍想实现当年之愿,将她据为己有。若是参奏弹劾,公事公办,株连九族,那不仅柳磐梁要死,阮蔺茹也不知会落得什么凄凉下场。 于是他想到了一个万全之法,柳磐梁反正是将死之人,那死在谁手中并不重要。他便与青嵩合谋,让刺客出手,杀人纵火,他只需最后的最后,走到火焰吞残的废墟里迎接他的美人。 青嵩的锦州分派首领接到此任后,查出前因后果,转给前江州分派首领继任人阮蔺茹,问她这笔生意,做不做?阮蔺茹想了想,觉得一切都是天意,柳磐梁的命,就让她亲手了结。 柳府上下,活口不留。一把火后,隐秘遁形。 只是王炳坤那边,本来商量好的条件是只杀他一人,保你平安。你要如何解释? 银两退一半,说当日来了凑巧另一个刺客营的人,目标屠府。 何日动手? 就三日后吧。 三日后夜。 柳磐梁忽然察觉院内静谧异常。饭前一切如常,而饭后不过少间,整个府里灯火全暗,像是被腾空了一样的安静。身边唤不来一个下人。 出事了。 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腾空整座府邸的,必定是对府上了如指掌之人。他心中不禁有了猜想。 柳磐梁匆忙赶去暗院,好在卜籍还在。 让卜籍送走柳韵织后,转眼,他便看到一个黑金面甲遮面之人朝自己走来,手上是那把眼熟的银光逼人的剑。 “阿茹……果真是你。”柳磐梁知晓今日定是逃脱不过的。 后头还有一人,是她的心腹。 “去将镯子追来。”阮蔺茹对她吩咐道。 “阿茹……”柳磐梁知道自己亏欠她许多,这条命恐怕难以弥补。 “别说话,我一句也不想听。”听他哄骗谗言、虚伪谎话已经听得不胜其烦。他说什么,她都不想再相信,不想再判断。 “唔呃——”柳磐梁腹上流出浓艳的鲜血。 一剑,两剑,三剑……她一共刺了九九八十一剑。其实不够,他睡过的女人不止这么些。但她刺累了。 是娘亲杀了爹爹。是娘亲让她没有了爹爹。但这似乎也并非娘亲的过错。 娘亲那么爱爹爹……最后还是杀了他。 不过娘亲还活着。她回到彩袖楼,做了彩袖楼的东家,将彩袖楼更名为桃花楼。如今也是青嵩派江州分派的首领。 柳韵织不想思考再去爹爹和娘亲之间的是非,也不想再去思考与娘亲相见的事。娘亲不想与她亲近,她也想将娘亲忘了,这样她便不会难过了不是吗? 忘了娘亲,忘了爹爹,还有一个人,她也想忘了。 柳韵织划破手指,与绿玉簪结下契约。 卜籍道:“回去吧。” 她知晓,她还有三日的时间可以后悔。她是该回去,给自己一个机会。 卜籍便带她回到城里,先去街上买了些吃食填饱肚子,再将她送回许府。 许府。书房。 适泽一无所知地跑来告诉许华羡柳韵织被卜籍带走之后,许华羡愤悔良久。 他当时就不该因为一时愤怒颓丧让她走。他以为她再怎么难过生气都不至于离开许府,没想到她去找了卜籍。 他立马众人派人去寻,意料之中的无果而返。 柳韵织真就这样离开他了吗? 许华羡既悔恨又愤懑之时,下人来禀: “小公子,这是迎桃姑娘送来的,说让您过目。她问小公子,明日是中秋,不知小公子晚宴准备如何安排?” 许华羡扫了一眼那沓东西,纸上说了些铺子的近况,账簿里是府上近日的流水。迎桃最近都找不到他人,便将本该每日口述汇报的内容都写在了纸上。 中秋,许华羡头都大了,看看家里这个状况,叫他如何过中秋?柳韵织不在,他同姜礼绮没什么好过的。柳韵织若在,那他们三个人便更没什么好过的。但他也不能将姜礼绮一人晾在府里。啧,这人怎么偏偏选在中秋前后来拜访?真是故意为难他,将他逼入绝境。 “迎桃可说她有何打算?”许华羡揉揉太阳xue,恹恹抬眼道。 “这个……迎桃姑娘说但凭小公子定夺。” 迎桃定是在一旁看戏看得津津有味。她如此聪明伶俐,怎么不知道为他分忧? 许华羡一句“明日再议”将下人打发了。 柳韵织厢房。 姜礼绮正在案前记录今日在街巷上观察探听而来的信息,她昨日也是堂而皇之地在柳韵织面前书写,柳韵织未多过问,两人心照不宣。 忽有丫环来禀:“姜娘子,小公子请您收拾东西回客院歇息。” 其实许华羡原本用的滚字,但丫环可不敢照搬原话冒犯客人。 “知道了。”姜礼绮神色傲然,语气清淡。 她的戏暂且告一段落,接下来便看看两个大主角如何发挥吧。她居高临下地轻蔑一笑。 书房。 一个时辰后,下人又来禀,说柳娘子和卜公子都已回到府中。 她回来了??!许华羡体会到什么叫做喜出望外。 他立马赶到西侧院,见柳韵织房门开着便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