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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仙鹤踏莲

    二月仲春,姜礼绮同许华羡在郊外的江边欣赏春回大地、绿意渐浓的景色。难得的晴日里,杨柳梢青,山花欲燃,泥融飞燕,沙暖鸳鸯。

    “郎君应当喜欢孩子的吧?”姜礼绮已怀胎三月,胎象稳实。

    “嗯,崇甫我便很喜欢。”许华羡望着碧绿的江水,心情如水面平静。

    姜礼绮不同往日的装模作样,语气质朴道:“郎君放心,我不会因为同郎君只是生意关系,便对孩子淡薄疏离。我会尽可能地尽母亲之责,爱他,照顾他,将他养育成人。”

    “虽然郎君与我互不属意,但往后我便是孩子的娘,你便是孩子的爹,我们一同抚养孩子长大。”

    “若是郎君去了玄鹤山,我也会时不时带孩子去见你。毕竟……我的孩子是有爹的孩子,孩儿总是要同爹爹见面的。”

    “夫人所想即我所想。”许华羡浅浅一笑。姜礼绮原本是很好的女人,也会成为很好的母亲。“我自当尽父亲之责,好好养育你我的孩子。”

    姜礼绮身孕五六个月时还在店里忙碌,许华羡好不容易才将她劝回信园里安心养胎。

    起初这事传到高瑾尧耳里,她当场就着急上火,说许华羡这个爹怎么当的,怎么能让孩子他娘怀着身孕还在外cao劳。许渌卿知道定是礼绮那孩子在家里闲不住,于是宽慰道:放心,你儿子定是心疼夫人的,定有法子让夫人安心待在家里。

    信园。许华羡好言相劝:“夫人,你身怀六甲就莫要出去铺里忙生意了。铺里桌子架子不少,容易磕着碰着,而且街上人来人往的,万一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伤了你和胎儿怎么办?再说,这外头人见了也会嚼舌根,说你郎君多不体贴呢。”

    姜礼绮不以为然。店里接待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贵客、擦脂抹粉的贵夫人,里头不乏高门显贵、世家望族出身的女子,袅娜娉婷,秀外慧中,很得她的心意。她守着店铺的乐趣之一,便是同这些女子交往言谈。姜礼绮生得姣好,又会打扮,说起话来满舌生花,也是很招夫人们喜欢的,都愿意去她铺子里喝茶吃点心。可让她待在家里,岂不是乏味得很?

    许华羡去过铺里几回,见过她用那情意绵绵的眼神在对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瞧那些颇有姿色的夫人或是小姐们,也明白她惦记着什么,不就是舍不得铺里那群美人吗?

    “夫人若是担心在家里闲得慌,我去茶楼请些歌妓来唱曲,如何?”许华羡知道姜礼绮也是个眼界高的,平庸无才、或是有才无情的女子都看不上。“夫人放心,我一定给你挑几个合心意的来。”

    姜礼绮听闻有所动容:“哦?郎君,平日也不见你出门快活,怎么好似对茶楼歌妓很熟悉?”

    许华羡从前也是会和顾、程他们三不五时在茶楼酒肆赌坊吃喝玩乐听八卦的,只不过他们三人玩归玩,行事很低调,没闹过什么大事,也不为人知罢了。成婚之后,他顾及形象,便鲜少踏足这些场合。换而言之,他没玩过花的,但总见过花的。就凭他阅人无数的眼光,找几个满意的妓子不在话下。若说熟悉,那就是给他泼脏水了。

    “不熟不熟,我无非就是托人向我引荐。”他笑脸辩解道。

    “也好。”姜礼绮想着,若是真能遇上喜欢的,将来养在身边也不错。

    “夫人,您就老实待在家里,方便为夫照顾。夫人大可拿为夫当下人差遣,您要星星要月亮我都能给您摘下来。”许华羡朝她行了个谦卑的礼。

    “郎君说笑了。”姜礼绮浅笑道,她本无意咄咄逼人强人所难。许华羡这么说无非是觉得他不能尽男女情爱让她欢心,只能听凭她差遣让她开心。但他其实不必如此委曲求全。

    “好了,我不再出去便是。郎君担心妾身和胎儿无可厚非,是妾身考虑不周。”

    如此,剩下几月许华羡替她照看店铺,姜礼绮在家里过得平安无事,顺利到了分娩之时,诞下男婴,取名子瞻。

    八月。城外村屋。

    柳韵织睁眼时,床边便坐着卜籍。她随即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又回到了这个世间。

    她花了些时间认清眼下的局面,并且思索她该何去何从。卜籍见她面色悒悒,知她心情复杂,所以未打扰她思虑,只是静静等她。

    她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我想见娘亲。”柳韵织知道,想与娘亲见面只能通过卜籍联络。

    “好。我今日便去向阮楼主传达此意。”虽然把握不准阮蔺茹是否愿意相见,但他一定会尽力相劝促成此事。

    卜籍试探地问:“那那个人……”

    柳韵织之所以会来到此地,便是因为同许华羡缘分未尽。卜籍不知她现下态度如何,但直觉她好像不太想与之接触。

    “阿籍,不要和我提起他,他的任何事我都不想知道。我在这里生活,不想与他有半分联系。”柳韵织说得清冷柔和,甚至还带点委屈。她只希望,在这个世间再也不要与那个人相遇。

    如此也好。两年光景发生了许多事,她若问起来,卜籍也不知如何启齿。他松了口气,暂且先走一步看一步。

    第二日。柳韵织瞧见卜籍在屋门前搭了个竹棚,棚顶铺着草席,想必是用来乘凉的。眼下暑热还未退去,依旧有些烈日炎炎。

    但得知娘亲要来,她又觉得,搭这棚子似乎只是为了在这鄙陋的村野中彰显她不俗的身份。而娘亲之所以愿意在这里露面,是因为此处是无人问津的僻静之地,足够隐蔽。

    没多久便有一辆朴素庄重的马车驶来。

    阮蔺茹身着素色衫裙,踏下马车。柳韵织鲜少见娘亲打扮如此清淡,但丝毫不影响她的美,淡妆浓抹、素衣艳服,怎么打扮都是浑然天成的相宜。身边跟着她的手下,一身粉衣的尔裳。两人像是寻常夫人和侍女。

    阮蔺茹在木桌旁坐下。卜籍和尔裳退去远处放风。

    “娘亲。”柳韵织眼里有些许畏惧,小心地唤了一声。

    阮蔺茹提起茶壶为二人斟上一杯:“多年不见,没想到你没有因着你爹的事记恨于我。”

    “我不会责怪娘亲的。”柳韵织垂下头,“爹爹有错,我能体谅娘亲。”

    阮蔺茹抿了口茶,不置一词。她自己女儿的心思她能不明白?柳韵织这么说,并非心里当真如此作想,而是别有目的。

    “娘亲,我想成为花魁,我想做娘亲想让我做的事,我想留在娘亲身边。”柳韵织清楚,阮蔺茹之所以自幼就将她的本领传教于自己,便是想她将来能够继承她的衣钵。即便不是做花魁,也是用这些引诱男人的本事获得某种东西。

    看来当花魁才是她想有求于自己的事。阮蔺茹淡淡道:“想跟随我,并不只是做花魁那么简单。”

    “你还得成为赤莲教的人。”

    “赤莲教?”柳韵织想起娘亲教过她的心法和剑法,莫非就是赤莲教的独传?

    “没错。赤莲教被视为江湖中的魔教,数十年前被武林三派联合绞杀,不得已投靠青嵩派,如今只剩下我一人。”

    阮蔺茹深知,赤莲教到了如今的境地,想要东山再起,与整个武林抗衡已是妄想,如果就此失去后人,也不失为一种结局。但身为赤莲教人,眼见无数同门师姐师妹被无辜地残忍杀害,她也想帮助教派洗清这莫须有的魔教罪名,这才不得不将希望寄托于柳韵织身上。

    她这会语气软了下来:“韵织,其实为娘一直在等你来找我。为娘先前不与你相见,是因为怕你对我心有芥蒂,恨我让你没有了爹爹。”

    这话说出来,阮蔺茹都觉得太虚情假意了些。太久不同女儿相处,她都忘了她本该装成什么样子。

    “娘亲……”柳韵织起身,与她坐在一条长凳上,抬眼尽是楚楚可怜:“娘亲可以抱抱我吗?”娘亲是她在这个世间唯一的亲人,她真的很想亲人疼疼自己。

    “好……”阮蔺茹伸手将她揽到自己怀里,还拍了拍她的背。虽然生疏别扭得紧,但她觉得自己似乎此刻应当装作严母悔悟,施以疼爱。

    虽然娘亲抱着自己,但她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柳韵织不知是该凄楚难过,还是该知足于此。

    “韵织,我同你说的你好好考虑。做不做,由你决定。若你不愿,为娘不会逼你。”阮蔺茹留下轻轻一语,便乘着马车离开了。

    姜礼绮的产褥期一过,身子恢复得很好,便生龙活虎地回到店里继续她的谈笑风生。

    许华羡也开始计划回玄鹤山的事。他约来逝川在信园品茶:

    “师父,无缺剑法为何总是突破不了第九层?”

    他平日练了很久,却总是卡在第八层,分明拥有到达第九层的力量,但总觉得蓄积的气里差了点什么,因而始终难以突破。据闻玄鹤山的五大长老里,也没有人能到达这最高一层。

    逝川摸了摸胡须,神秘一笑:“大成若缺,其用不敝。你认为,无缺这般上乘的剑法当真可以做到无缺吗?”

    许华羡陷入思索,“无缺”之名的确有违道义,就好似刻意在追求一种不符其实的圆满。

    “那为何会起名为无缺剑法?”

    “非要解释,便是自欺欺人、欲盖弥彰。”逝川语气透露着愤恨轻蔑。他随即说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被玄鹤派奉为最高功学的无缺剑法,想要突破第九层境界,必须依靠若遗剑法辅助。只因这无缺和若遗本就是相辅相成的双人剑法,两人同时使用方可天衣无缝,威力无穷。而开创这此种剑法的人原本就是一对眷侣,名为方虚鹤和沈莲姝。

    二百余年前,他们在感情最要好的时候用这套“仙鹤踏莲剑”配合默契,在江湖上称雄一方。然而事非所愿,就当所有人以为这对神仙眷侣能相濡以沫、白头到老之时,两人起了很大的争执,从此一拍两散。

    方虚鹤创立玄鹤派,只招收男弟子。沈莲姝创立赤莲教,只招收女弟子。两人将各自的心法和剑法传于后人。而这两个门派所在的玄鹤山和赤莲沟就在同一峡谷的两端,隔江相望,两相对立。

    后来,随之教义宗旨不断演变,玄鹤派开始将赤莲教视为不共戴天的仇敌,自诩天人合一的通天门派,而赤莲教就是与天道相违的魔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玄鹤派在江湖中造势,将赤莲教的形象妖魔化,诋毁污蔑,煽风点火,让江湖中人都对赤莲教侧目而视。

    赤莲教并无实质上的过错。玄鹤派所作所为,是为了掩盖本派的玄隐心经和无缺剑法与赤莲教的素灵心经和若遗剑法本是阴阳双生、同源一体的事实。但有一点,如果欲像方、沈二人一样修炼双人剑法,需要先进行内力双修,这一过程的确容易走火入魔。

    无论玄鹤派如何力图抹杀与赤莲教之间的联系,赤莲教一日不除,秘籍一日不毁,这其中的关节就有可能被发现。逝川便在做掌门时发现了这个秘密,恰巧他与当时赤莲教的掌门以萼情投意合,于是与她暗中尝试双修,并且打算在修炼成功之后化解两派的恩怨。

    然而此事被玄鹤其余三大长老察觉,他们坚决阻止双修继续进行,并且坚决反对将两派的秘密公之于众,认为这样做会极其损害玄鹤山的利益。尽管原夷站在逝川这边,但两人也不能敌过剩余三人,而且就当时的势头,即便将秘密告知众人,也没有人会相信。掌门若是触犯了他们的信仰,所有玄鹤山弟子只会群起而攻之。

    最后逝川以修炼魔功、离经叛道之罪被卸去掌门一职,逐出玄鹤山。但他临走之时,竟顺走了玄鹤山掌门权位的象征——鸣鹤剑。此举是由于逝川心知,鸣鹤剑只有与绽莲剑配合才能发挥它的作用。没有绽莲剑,鸣鹤剑与其他的剑也没有什么不同。

    所以逝川此后一直遭受玄鹤山的追杀,只能易容混迹民间。

    许华羡听到这,觉得逝川若想躲避追杀,怎么可能不加掩饰地跟在爹娘身边做护卫呢?他路上若是遇到武林高手,即便不出招,但凭长相也能被识出。除非,他走到每一处,都是易容之后的模样。

    “师父,莫非我这么多年见到的也并非真正的你?”

    “啊哈哈哈,是啊。”逝川撕下假脸皮,让许华羡瞧一回他到底长什么样。

    许华羡一瞧,撕去那些斑疤褶皱,他的师父竟还是个美男。

    但他随即回过味来。好你个许渌卿!还整日责备我同那些门派牵扯不清,怕我把许家害了,你自己就把这么大一个危险放在身边,还好意思指责我?!?!哼,高瑾尧若是知道真相,非得揍断许渌卿的腿不可。

    七年前,逝川在确认自己下山不再返回之后就将鸣鹤剑传给了自己,这是早就和自己绑在一块了啊。他怎么都撇不掉和逝川的干系,若是师父出事,他也只能站在师父这边。真是一手好棋啊!而这一切竟都是许渌卿那个好老子默许的!

    许华羡瞬间又明白,他若想回玄鹤山,应该没有那么容易。

    逝川知道,许华羡难免会觉得许渌卿这事做得不厚道:“散言,你也别怪你父亲。你父亲年轻时便和你有一样的心志,无奈遭到家人反对,这才自甘堕落,在纸醉金迷中苟且度日。”

    “后来,你父亲自幼见你天资卓越,便将年少之志寄托在了你身上。我同你父亲的缘分是我占了一卦算出来的,而你与玄鹤山的缘分也是冥冥注定。”

    许华羡只想知道,他们放这么长的线,是想钓什么大鱼:“师父,您不妨直说,今日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做什么?”

    “散言,我知晓你想回玄鹤山。为师只有一个条件,拿到素灵心经和若遗剑谱。以萼死后,将绽莲剑和秘籍都交到了师妹如絮手上。如絮觉得是我害了以萼,害了赤莲教,不愿同我相见。”

    许华羡冷哼一声,咬着牙频频点头道:“拿到秘籍之后呢?”

    “剩下的你不必管。”逝川眸色也沉了下来。

    “若是我不同意,执意现在便回玄鹤山呢?”许华羡满眼猩红。他不是不同情赤莲教的境遇,不愿意为赤莲教洗清冤屈,他只是实在想不到,他那么敬重感恩的师父,从一开始亲近他,对他好,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利用他。

    逝川长叹一口气,似乎也难以开口:“那我便会告知四位长老,你是我的徒弟。”

    是啊,若是长老们知晓他与逝川有关系,必然不会再认他这个弟子。那他连玄鹤山都回不去了。他也没想到,师父居然会对他大相要挟,置他的所求于不顾。

    事到如今,他没得选择。许华羡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师父为何笃定我一定能拿到秘籍?”

    逝川早就探过他的内力,已有同素灵心法融合的迹象,虽然已经化为魔气,但十分微弱,危害可以忽略不计。

    他沧桑的双眼仍目光坚定:“就如我笃定此事只能由你完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