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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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来,周遭已无浓重的血腥气,骨缥莫名心安。 柳藏虹见他睁眼,喜极:“可还舒适?该是饿了吧?我去端面来。” 话音刚落,立刻被骨缥扣住手腕。 “你不该救我,如此一来,会被我所招致的仇家认作同谋,哪天连你也一并杀了。” 柳藏虹挪开骨缥的手,轻拍对方骨节分明的手背:“不必担心,黑衣人不是我的对手。我虽然没能置之死地,被对方侥幸逃脱,但砍伤了他的右臂。恐怕这辈子再也无法提刀。况且——” “认作同谋不是更好?便能正大光明地助你一臂之力。”霸刀露出爽朗的笑。 “谈何容易?你根本不知道仇敌的数目。今日若能侥幸,那明日呢?唔……”骨缥话未完,被柳藏虹捏住脸颊。 霸刀扯着双颊的软rou:“再说下去,脸都饿瘦喽。”不等对方回话,转身朝厨房走去。 骨缥只好作罢,抬眼瞥向床边的窗棂。他打开窗扇,瞧见后院围墙边的景象。 墙外密密麻麻地陈列一排垂柳。彼时正值四月,新发的枝芽缀着一团团柳絮。风起时,柳絮纷飞,濛濛乱扑行人面,落得后院满地皆是,像极铺盖的一层细雪。 细雪随风飘摇,无所定居地回荡,最终栖身在骨缥的手中。 这时,柳藏虹端面走来。 “朱湛,你为了救我这样的人,平白无故地搭上宝贵的性命,终究还是不值得。”骨缥说。 “这是什么话?难道你的命就不宝贵吗?”柳藏虹皱眉。 骨缥对着掌心轻吹一口气,那一小团柳絮随即落地。 “我的命就如这团柳絮,轻轻一吹,则被无声遗忘在土里。而你截然不同,身旁还有沈濯那样的亲朋好友伴随一二,你若故亡,他们定会难过。” 那你也会为我难过吗?柳藏虹没问出口,他赌不赢骨缥的心。 霸刀转了转眼,幽幽地盯住对方:“骨缥……我刚把屋内的柳絮清扫干净……” 蓬莱:“……” 他立即转身关上窗户。 “咳,抱歉。我会负责清扫,连同后院的柳絮一并除尽。若真遇事,也会护你安危……”骨缥哝哝道。 柳藏虹笑了笑:“不着急,吃面吧。” 霸刀劝说蓬莱在此小住几日,等体力恢复后再另作打算,就当是欠他一条命的谢礼。 骨缥亏欠在先,自是应允对方。这几日,他便手持扫帚除尽门前飞絮,庭院落得一片干净,心头同样落得一片清净。 柳藏虹还有交易往来在身。白日出门赴约,傍晚归来时,途经一座庙宇,驻足停留。禅寺明光瓦亮、熙熙攘攘。殿内供养诸多金佛,火烛旺盛,烟气缭绕。 柳藏虹进去上了炷香,替骨缥求了枚开过光的平安符。一问取符的小师傅,才知庙侧有棵亭亭如盖的古榕,上缀祈愿签,颇为灵验。十有八九的香客皆是为此而来。 骨缥终日在家,难免无趣。于是柳藏虹动了心思,缠着对方要一同前往。蓬莱执拗不过,被迫紧随其后。 途中,骨缥劝说对方:“其实你不必如此。倘若我这般罪孽深重的人都能如愿以偿,天下岂不大乱?纵然祈福,也不会灵验。” 柳藏虹回首,目光流溢:“那便让我承担你的罪孽,替你还这个愿。” “何苦呢?”骨缥喃喃。 霸刀不言。二人一路静默,行经青石花木、竹径幽林,横越万籁俱寂处,隔岸便闻钟磬响,心声震荡,抬眼已是烛火通明。 二人走进殿内,柳藏虹踱步上前,与那日的小师傅交谈。而后讨来笔墨,取走两枚福签。 小师傅叮嘱道:“施主可要当心保管。常言虽道心诚则灵,可偿愿的究竟不是千年古树,而是这薄薄的一层签纸。寺庙只予来客一枚笺签,每枚都暗藏各人福缘,若是丢了,便再也讨不来了。” 柳藏虹点头,转身递给骨缥。 蓬莱不愿接过,低声道:“我不愿写,你还回去便是。” 骨缥料想鬼神也不会聆听鲛人精怪一言,但转念间,又忆起方皦玉如愿的怨念。若真听得,让朱湛偿命,那他岂非余生都会追悔? “好骨缥,你看那棵古榕下方皆是福签,密密麻麻缀弯枝叶,没有留下半分余地。而我恰想挂在古榕的最高处,可惜高处又不胜寒,想来一枚愿签也是独生寂寥,你便与我做个伴,可好?” 骨缥沉思,答道:“你不怕我写些咒你的话?也不怕我沾污这枚福签?” 柳藏虹脱口而出:“不怕,只要你与我一起。” 骨缥垂眸,捏紧笺纸浸至砚台,墨汁烧灰了笺纸。如此一来,纵使写下心愿,神佛依旧难辨字迹。 他万万不能使朱湛一语成谶。 怎料,柳藏虹一把夺过浸墨的愿签,骨缥未能制止,便唰唰地落笔。 霸刀勾起得逞的嘴角:“一人只限一枚,我的福缘已定数在上,剩余那枚只能归你所有。” 骨缥哑然失语,颤着手接过签纸,又颤着手写下心愿—— 唯愿骨缥报仇雪恨,早日尸沉火海。 搁笔即刻翻面:“不许偷看,由我来挂。” 柳藏虹倒未反驳,递到对方手中。骨缥撑伞,浮游升高。片刻,细绳系上古榕高枝。 脚尖轻盈着地,蓬莱收伞:“回去吧。” 柳藏虹展眼舒眉,点点头。 风起,古榕枝叶哗哗作响,两枚祈愿签随风飘拂,仿若结伴的比翼鸟,不相分离,并翼南飞。 二人转身远去。 除了神佛,无人知晓那夜柳藏虹落笔祈下的心愿。 他写的是——唯愿骨缥平安无忧,今后一身磊落。 只是,两枚心愿相反的福签,哪枚才会应验? 骨缥恢复身体后,便离开柳藏虹的庭院,继续投身到杀人的浑水中。 柳藏虹没有问他,也没再阻拦。 骨缥痛恨仇敌已到生掏心窝的地步,他又有什么资格替对方自作主张呢?快刀斩首不是反而便宜了那些畜生? 因此,霸刀在暗中紧随其后,每当骨缥筋疲力尽、几近命丧黄泉时,便蓦然现身、出手相救。 眼见柳藏虹也似自己这般频频树敌,骨缥按耐不住地发了脾气,冷言冷语斥责对方不要多管闲事,否则就由自己提早送其上路。 柳藏虹倒也不气,仍旧算准时辰守在灭口的门外善后。 某夜,狂风乍起,大雨倾盆,骨缥浑身浴血地推开门,举目便是霸刀抱着雪貂站在门口。 柳藏虹见蓬莱满脸猩红,匆匆掏出手帕,拭去血迹。 骨缥就似珍藏的一尊玉雕,不论沾上多少灰尘,不论藏有多少污垢,他都会细细擦去,让其现出原本的模样,再小心翼翼地供奉于怀间。 他惯例将怀中的璎珞递给对方:“风大容易着凉,让小家伙帮你暖暖手。” 但骨缥的手上都是血。 蓬莱下意识收回手,不料雪貂倏地钻进他的怀里。许是随了那双红玛瑙的眼,又许是随了主人的好脾气,璎珞很快在血衣里头滚成血球,又撒娇似的蹭上冰凉的掌心。 柳藏虹噗嗤一声,眉眼弯弯地凝视对方。 骨缥没有接下视线,斜眼瞥向檐外的骤雨。 雨下得很大,如同复流的黄河之水。又如同死去之人的血脉,应承自天而来的气势后,化作细针密刺,凿穿天幕底下所有皮囊。 而柳藏虹挡在他的身前,遮盖所有攻势,任由风吹雨打地笑着。 一瞬,骨缥觉得这样就已足够。于是收回视线,垂眸抚摸璎珞。 蓬莱难得心情舒爽,起兴思醉,边揉雪貂边说:“我们吃酒去。” “好啊!”霸刀毫不犹豫地回答。 二人离开此地,将璎珞安置家中。又就近寻了处酒铺,要了两坛酒后,相继攀上檐顶。 没有月朗星稀,没有春风拂面,亦没有灯火万里。唯有风潇雨晦,唯有杀人狂徒,唯有肆意而活。 骨缥倾伞替柳藏虹遮蔽,自己却迎面风雨。他是鲛人,常年困于海中。海水比雨水越发寒冷、越发刺骨,相比之下,暴雨竟是不值一提。 柳藏虹见状,也收了伞,而后饮下第一口酒水,道:“我们一起。” 骨缥开怀大笑,引手举坛。柳藏虹心领神会,与之相碰后,仰头痛饮。 半坛下肚,摧肝穿肠,催生痒意,烧得霸刀面红耳赤。 偏逢冷雨泼凉了燥热,中和下来,温度倒算持衡。这股不适便自然而然地被他抛在脑后。 柳藏虹目光迷离,却不忘定睛看向骨缥。骤雨浇透彼此,缕缕发丝如胶如漆般附着脸庞。雨水淌过骨缥的鼻尖,与酒液融为一体,灌入口舌之中。 蓬莱见他酣醉,哑然失笑:“拿来,我代你喝。” 醉酒的霸刀倒是言听计从,速速递上酒坛。又愣愣地盯着对方的唇瓣贴上坛沿,迟缓地开口:“方才你喝了我的酒,如今也该轮到我喝你的酒……” 骨缥不愿对方逞能,晃晃起初的半坛酒:“好啊,接住了就是你的。”话毕,随手腾空一抛,酒坛直坠而下。 怎料,柳藏虹不假思索地纵身一跃。骨缥心下大惊,抓伞踊身而去。 霸刀旋身搂住酒坛,视如珍宝地揣在怀里,全然不顾眼下安危。所幸万险之际,骨缥撑伞接过对方腰身,二人才稳稳当当地沉降落地。 蓬莱正想出口斥责,便见柳藏虹捧起酒坛咕嘟吞肚,一饮而尽。末了贪瘾似的舔舔唇角,倒置酒坛炫示道:“你看,没了。” 骨缥啼笑皆非,无心与酒鬼置气:“好好好……朱湛厉害极了……” 柳藏虹应声而笑。 他和骨缥被安心的大雨围困,除了双方,再无他人。 此刻风雨为鉴,天地为证。彼此邀夜对酌,互饮千秋,不算合卺,也算共首。 如此好梦,谁愿复醒? 第二日,骨缥酒醒,头疼欲裂。思及朱湛酒量更不如他,焦灼动身前往探问。 路上,倏地撞见沈濯。对方提着药箱,从朱湛庭院走出。 “沈大夫为何在此?难道是朱湛抱恙?”骨缥心切,匆匆拉住沈濯手臂。 “他病酒了,平日素来滴酒不沾,不知怎地,昨日忽然喝得烂醉,全身起了红疹。所幸发现及时,现今已无大碍。”沈濯回答。 “……什么?他无法饮酒?”骨缥怔怔,松手右手,衣袖无力低垂。 “对,他生来不宜饮酒,贸然纵酒,只怕醉死榻间。”沈濯答。 柳藏虹睁眼时,骨缥搂着璎珞坐在榻边,眉间心事重重。 见他醒了,也不开口,目光沉沉地注视他。 “你怎么来了……?”柳藏虹打破沉默。 “我若是不来,又怎知你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抱歉……终究是我过于莽撞,但昨日的确情难自禁。” 骨缥不答,气氛又渐压抑。柳藏虹误以为蓬莱置气,正欲扬起笑脸讨对方欢心。 怎料刹那间,骨缥手抚璎珞,开口说道—— “朱湛,我不愿再委身人下、委曲求全了。今后须劳烦你从旁助我,共诛仇敌。” 他不再望向暴烈的血雨,只想抱紧怀中的雪貂。 “……什么?”柳藏虹双唇嗫嚅,不敢置信,随即开怀而笑:“自然乐意至极!唯愿相随与共,万死不辞。” 竟是他被骨缥讨得欢心。 仇敌的字条愈堆愈高,上头的名字逐个抹去。 光阴飞逝,柳藏虹仍整日如影随形地跟着蓬莱,骨缥嘴上不说,心里倒是高兴。 他自然也能说些以往的甜言蜜语,哄得对方团团转。只是,朱湛终究不一样。 骨缥唯独在他面前,才似方皦玉那般坦诚。 方皦玉被负真心,葬身海中。骨缥便许下报仇雪恨、尸沉火海的愿望。 如今却是追悔。方皦玉竟因朱湛渐渐复生,骨缥觉得,如此这般过活,未免不可。 于是,他偷偷试探柳藏虹:“朱湛,当初你在禅寺许的心愿,可有灵验?” 霸刀知道复仇是对方的心结,大仇未报之前,都不算无忧,便道:“我们的仇家还剩多少?” “原定的仇敌只剩一人,但途中杀这些人招惹上的是非倒是不少。” 柳藏虹思及那日的黑衣人,未免担忧:“那就不算应验,不过你不必担心。等我们杀掉最后一人,便浪迹天涯海角,逃到他人难觅之处。福签不应验,就由我来偿你所愿。” 骨缥听到福签并不灵验,笑逐颜开:“好啊,那你可要如我当下所愿。” “自然。”对方颔首。 “天色不早了,我们明日见。”说完,将最后一人的字条递给柳藏虹。 霸刀没作多想,将字条放入衣襟内侧,到家后才一一展开。 纸上的字迹依旧端秀有力、隐中带锋,依稀如初见模样。 昏灯下,柳藏虹红着脸,斟了碗酒,海饮而尽,食指一遍遍地描摹字形笔画。 这是骨缥的笔迹,一横一竖、一撇一捺,他都想牢记于心。 然而他喝醉了,不论如何都无法做到,脑海仅剩骨缥的一颦一笑。 不久,柳藏虹反胃至极,俯身呕吐不止,又神智不清地趴回案桌上,地板一塌糊涂。 沈濯推门,映入眼帘的便是这般闹心景象。 他当即盛怒,揪起柳藏虹的衣襟破口大骂:“你要喝便喝死吧!死前千万别来扰我!” 话毕倒是匆匆赶去煎药。 烛火摇曳不止,霸刀不忘枕着字条入眠。可惜胃囊翻江倒海,他终究难受不已地翻了身,不料彭的一声,栽在了地上。 翻身之际,字迹失去遮蔽,逐一现形,墨影与烛火一并摇曳致眩。 上方赫然写着三个字——柳藏虹。 骨缥绝不无缘无故杀人,朱湛的名字出现于此,只怕是柳藏虹最难接受的那个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