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养鹤涧
(四)养鹤涧
养鹤涧本是先父王修给宠姬姒氏的。据宫人说姒氏性格孤僻,不喜欢与人打交道,反倒是特别喜欢白鹤,先父王就把她养在这里。姒氏死后,这里便成了一个无人之境。养鹤涧修在悬崖之下,到了春天,悬崖上的雪水便飞流直下,形成一幕瀑布,直到秋天才干涸。那涧里却又幽静的很,到了日暮时分,确实偶尔能够看见白鹤停在涧里,有时候是在水中休憩,有时候又几只聚在一起,互相梳理羽毛。夏季,这涧中比别处更加清凉安静,是个戏水游泳的好去处。 我褪去白袍,让晨风在涧外为我把风,赤身走进水里。早晨在殿上感受到的那股混浊之气似乎在水中即刻便消散尽了,叫人从头到脚地舒服起来。 我倚在涧边的石头上,取下颈间悬着的环龙玉佩握在手里。先父王说,这环龙玉佩是要由姬家的血脉养着才能保持它莹白透亮,否则不出三日,它便会化成一枚普通的石头,嘱咐我要常戴在胸前。 说来奇怪,自先父王死后,我这枚玉佩竟越发光润起来。我怕是自己的错觉,于是在水中专门取下来查看。玉佩不过半个手掌大小,通体莹白,此时浸在粼粼水波里,仿佛在发出微光。我松手,那玉佩竟像是有灵性一般,随着我的手掌在水中缓缓移动,带起一条发光的水痕。 “白玉,你说——”也许是找不到人与我商议,我自顾自地与白玉对话,“那少姜也不过和我一般年纪,也值得这么早就去死吗?要是真的答应了伍相,她来了姑苏也只能活个三四年罢了……”我有些难过。若是二哥还在,齐国人把她送过来,我兴许还有个伴。可如今,除了杀人灭口,还有什么办法能保住我的秘密呢? 手掌在水中缓缓来回,玉佩竟也如浮木般跟着飘动。 我喃喃自语:“当年先父王死的时候,为何夫人们都要去陪葬呢?” 微风从树林深处吹拂而,我偷偷哭了。水中的白玉似乎感受得到我的哭泣,在手掌中乖巧地躺着,好像在安慰我一样。 草丛边突然传来了一阵动静,我吓了一跳,惊叫道:“——是谁!” “别怕。” “你是谁——啊!” 我慌乱地踩着岩石往后退,脚下却一踩滑,整个人从前往后仰翻了过去,栽进了水里。尽管我努力地扑腾着,想要摸到刚才的岩石往水面上游,那石壁却长满了青苔,打滑得很,几次借力都脱了手,怎么也使不上力。 此时,一双温暖有力的手环上了我的腰。我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双手已经将我整个儿地从水里拎出来了。 一阵檀木香气。 我大口喘气,睁开眼,对上了一双猩红的瞳。 是个男人。 他斜对着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如刀刻般精雕细琢,却又在斑驳的光影下显出不染尘埃般的干净温柔。浓密睫毛沾着水珠,在深邃眼眶投下阴影。那双宝石般的眼眸对着的,却是一个狼狈地躺在他怀里的我。 我才意识到,身上的袍子本就没有系好,现在又因为浸了水,几乎是透明般贴在身上。他的目光似乎灼人一般,从头到脚把我看光了。 我正要训斥他,却一时语塞。习惯了当吴王、当公子夫差,此时的我,又怎么假装自己是个男儿? 他察觉到我的不自在,轻笑了一声,将我抱到一旁的草地上,将我方才脱在一旁的长袍递给了我: “我不看。” 我有些气急败坏。若换做是在宫里,我一定要赐死他。 平日里总有晨风侍奉我穿衣,没有了他,我又心急,上下翻找了一会儿,竟是连袖口都找不到。他也许是瞥见了,只默默地转过身来,熟稔地为我穿上长袍,整理领口。 他应当是个习武之人,既能轻巧地把我从水里救上来,修长的指尖也长着茧,是长时间练习拉弓射箭和长矛的结果。尽管如此,在他手下的我却像是一只被照管的小动物似的,乖乖地任由他摆布。他的手贴着衣物与传来似有似无的温度,却没有一丝逾矩。 我悄悄看他,那低垂的眼帘下,眼瞳像是半醒半灭的火种般,淬墨里透着火光般的红。他长发高束,间一枚墨玉发簪,身上穿着深红暗纹长袍。从腰间系着的佩玉来看,也应当是贵族之人。 “你……到底是谁?” 他为我系上腰带,那双好看的眼睛却未抬头看我,“我叫阿九。几年前有个故人住在这里,常来探访。今天借道路过,就想来看看。” “这里已经好久……”我想起了什么,便不再说下去。他说的故人,也许是先父王那位过世的宠姬。我不认识姒氏,只听母亲说过,姒氏是楚国人献给先父王的礼物。 他见我沉默,便苦笑了一下:“见你在水边哭,以为你也认识阿姐。” “这里住着的,是你的jiejie吗?” 他没答话,只抬起头来问我:“那你叫什么?” “我……”我也一时语塞。 我是谁?伍相呼我王君,晨风称我公子,而平时着华服乘马车的我则是众人又敬又怕的吴王,可这些身份他都不能知道,也不会相信。 “阿镜。”我脱口而出。 “阿镜?”他重复了一声。上一个这样叫我的人,还是已经不在人世的母亲。 我没有应,他便犹豫了一会儿,问道:“镜字……是哪一个镜字?” “铜镜的镜。”我低下头,握紧手中的白玉,“霜镜之中,春秋自逝。” 他点了点头:“那阿镜又是为何而烦恼?” 我不知从何说起,便胡编乱造起来:“母亲和哥哥死得早,父亲又对我太严厉,我委屈,又不知道对谁说,只能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了。” 他似乎是被我逗笑了,抬起那双好看的眼睛望我:“为什么委屈?” 不想杀死同龄的少姜,身为国君却迟早要接受伍相的安排,可与他说吗? 连年征战,见过饥寒交迫的臣民、死于沙场的士兵,可杀父之仇一日不报,吴国便无一日安定,可与他说吗? 如此种种,无人能说。 “古往今来,做了君主,就一定要变得狠心吗?” 也许是因为我打定他不会知道我的身份,我那颗时时被顾虑所包围的心似乎打开了一丝裂痕。在他面前的我,只是一个因为父亲过于严厉而偷偷跑出来的贵族少女。到了明天,他就会忘记我的存在。既然如此,与他说了又何妨? 我望着他认真为我整理领口的样子,等他被我荒唐的问题再次逗笑。可他那双眼里却闪过一丝波澜,声音里透出不符合他年纪的老成来: “阿九以为,这世上的君主,生来就是狠心的。” 我若有所思:“天子穆穆,诸侯皇皇。可在天子诸侯之前,君主也是父子,也是兄弟。” 微风吹拂过清凉的山涧,蝉鸣不止,却衬得这无人之境越发寂静起来。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做了君主,有些事情就不得不舍弃。这世上的孤儿都没有父母兄长,却没有一个国家能缺少君王。” “那如果你有一天成为了国君,可以为了威严,滥杀无辜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他看向我,像是安抚一个幼稚的孩子的那样摸了摸我的头发。“我该走了,阿镜。” 也许会,也许不会。 他的语气,似乎是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一般。 他起身,束发上的金丝缎带随风飘动,打湿了的暗纹长袍间隐约系着一支狭锷长脊的佩剑。他举起一只手放在嘴边,吹了一声口哨,不远处的枝头便又飞起一只白翅灰翎的鸟。 我呆呆地坐在原地,目送着阿九走进那片无人的深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