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上将军
(六)上将军
队伍sao动起来,似乎连马儿也感受到了不详的预兆,都开始嘶叫。我握紧手中的佩剑,站起身来—— 倏地一声,一支箭从不远处的树林中射出,直指我刚离身的车座。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晨风扑下了战车。他抱着我在地上滚了两圈,而我只听见伍相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列队!列队!” 混乱之中,兵刃相接的声音此起彼伏,晨风在我的耳边叫道:“公子快上马!” 我匍匐着爬到白驹的身下。那畜生倒也有灵性,虽然惊慌,却也还是让我勉强抓住了鬃毛翻身上去了。我还未坐稳,那畜生便往旁侧一躲,差点将我摔下去。我定睛一看,只见树林中密密麻麻地藏着弓箭手,白刃反射着冰冷刺骨的月光。 “驾!”我踢了踢白驹的肚子,低头弯腰往山坡上冲去,发令道:“上坡!全军上坡!” 我的战士之中有人中了箭,已经开始痛苦地哭号起来。幸而着甲的士兵占多数,都还没有被伤到要害,再加上夜色遮盖,十只箭里有八九只都落了空。几百人连滚带爬地往高处的山坡上冲了过去,不一会儿便都跑到了羽箭的射程之外。 我怒火中烧,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偷袭之人。普天之下,王土之上,我姬吴好歹也是诸侯大国之一,竟然有人敢在夜里埋伏放箭。 伍相的马儿很快兜了个圈跑到了山坡上来。夜色凌厉,他那张脸在月光下显出饿狼一般的神情来,声如洪钟: “我乃姬吴王命大臣伍员,途经于此,谁敢造次?” 树林中的人影窸窸窣窣,却并没有回话。能埋伏在这里,想必是已经知道了我军的行踪,不是楚军就是勾践。 “越国上将军范蠡在此。” 月光下,一个颀长冷冽的身影站了出来。月光暗淡,他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长相,但周身却似乎散发着一股冰霜之气,让人不寒而栗。 “越王听闻吴国召西有难,派臣前来相助,没想到竟是伍相,失敬。” 子胥先生冷笑了一声:“狼子野心,必定叫我生剜活剐了才舒坦。你们越王在哪里,叫他出来和我一战。” 那身影一动不动,固若磐石:“伍相误会了。臣以为是楚国的军队,才下令射箭。此去召西几十里,不如结伴同行,也好商议共同伐楚之计。” 伐楚?越国巴不得和楚国一同把吴国人生吞活剥,怎么可能伐楚。早就听闻越国范蠡是个诡计多端的人,他的话大可不必当真。 空气中散发着诡异的平静。我能感受到树林中的目光似乎瞄准了我。尽管我的战车上并没有挂王旗,也没有派过多的士兵护驾,但难保他们没有发现我的身份。 伍相命几个散兵到山坡下将受伤的士兵抬到我的战车上,慢悠悠地回话:“少伯,你我之间并无私仇,你要是聪明,就不要挡我的道。那个越王勾践,迟早要死在我伍员的手上,我劝你马上带上你的人马滚回会稽去。” 对方举重若轻地笑了起来:“伍相说笑了。吴越向来是一家人,如今楚国攻打吴国的召西,兴许下一个就是越国的会稽。我们是来帮你,不是来杀你的,更不是来杀吴王夫差的。” 杀字一出,我不由得颤栗了一下。他们是已经知道我在军队里了吗? 子胥先生的马儿悠悠踱步,显得轻松惬意,我却能看到他的手已然握紧了佩剑。 “哦?你们?这么说越王也在?” 那身影闪烁了一瞬,又恢复了刚才的平静:“少伯难道不知道我越王新婚的事?” “不知。” “既然伍相不知,那便罢了。此去召西,一路小心。” 越王新婚之事听着蹊跷。按说诸侯之间联姻,即使朝歌不传来消息,各地的门客探子也早就应当把这件事传到大殿之上了。伍相和我想得一样,一边慢慢踱下坡去,一边探问道:“越王新婚,是哪个国家的贵族?” 那身影往树林中退了两步,好像生怕伍相借着月光能看清他的脸一般:“伍相和吴王——”他停顿了半晌,仿佛是在引起隐藏在队伍中的我的注意,“明白这个道理,狡兔也有三窟,更何况是人。昭公对我越王有养育之恩,却终究是外人。然而吴越两国唇齿相依,只有我们同修共好,天下之势才能明朗。” “我伍员不懂什么天下之势,但既然你口口声声说要效忠吴国,今天就该带着你的这些暗箭埋伏滚回去。小人之人,终有一日会自食其果。” 在他冰冷的语气里,月色也仿佛添了三分的寒意。那个自称上将军的范蠡默默地退了回去。伍相骑着马高声整理队伍。这一场暗战仿佛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我不敢招摇,趁着夜色混进了队伍里,尽管如此,从我身上的皮甲和披风也能看得出我并不是寻常士兵。晨风默默地走在我的白驹一旁,手却没有离开过剑鞘。 我侧身望树林里望去,对方的人马已然不见踪影。树影重重之中,我似乎能看见远方城池模糊的影子,不出意外的话,那里就是我们要去的召西。 东方的天空是肃杀的惨白,整支队伍往地平线望去,鸦雀无声。 我屏气凝神,注视着远处的召西城。天还未全亮,但伍相带领的人马已然在召西城门外厮杀,冷冽的空气里似乎隐隐有血腥之气。喊杀声之外,战鼓沉稳有力,一下又一下地敲击在我的心上。 手心里尽是汗水,我不敢有丝毫放松。按照原先的计划,不出半个时辰,伍相那边就会传来破军的鼓声,我便可以带领剩下的部队乘胜追击。但战场上的事,十有八九可以算计,却没有任何人有十成的把握。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逐渐加快,血液里沸腾的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恐惧。 一个脚快的军探跑了回来,跪倒在我的战车下,大声道:“吴王,楚军如相国所料,约摸有八百人。召西城门未破,守军却已经死伤惨重,城门现在是靠四十个老兵勉强维持。” “领军的是谁?” “不知,但王旗不在,应当是下军伯峦。” “公子玄呢?” “不见公子玄。倒是……” “倒是什么?” “楚军别营中有几顶轻帐,与别的不同,看样子不像是行军之人的住处。” 我皱了皱眉:“怎么说?” “小的听守城门的守军说,那轻帐上似乎挂着越国的王旗。” “看清楚了,可是越国的王旗?” “是。那些守军说,夜里还能听见那帐里传来女人的声响。今早那些女人本来要等天亮逃走的,这下全困在营里。” “相国去了多久了?”我侧身问晨风。 “快半个时辰了。”他见我神色慌张,安慰道,“公子不要担心,相国说过,半个时辰之内定能破军,公子只需要那时候冲锋陷阵便可。” 相国带的军队虽然精锐,但因召西地形限制,战线蜿蜒,这些兵力只堪堪三列有余,半个时辰怕是已经破了。 晨风见我思索良久,知道我一时拿不定主意,便低声把军探唤了出去。他知道我心忧之时容易手脚冰冷,便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披在我的身上。 “此时还是暖和些好。公子别担忧。” “我的疑虑不只是伍相的战况,”我轻声说,“那顶帐篷也很可疑。” 轻帐里挂着王旗,还住着女人。哪个越国人会带着女人来到召西城外?除了昨夜那个范蠡口中说的越王新婚之外,没有第二种可能。勾践从小长在楚国,深知把女人藏在楚军大营中是最安全的,不出意料的话,此时他指不定就躲在轻帐里,伺机逃跑。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我默念着长卿先生的话,暗下决心。 “不用等了。”我扬起手中的佩剑,高声叫道:“列阵!生擒勾践!” 晨风很快便明白了我的意思,跟着我的白驹跑了起来。扬尘之中,马蹄起落就像礼乐。我的耳边似乎又想起宫人的声音,夫差,你的父亲是谁杀死的?那声音越来越大,在马蹄声中仿佛振聋发聩一般,渐渐地模糊了我的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