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的任务

    王家主支一番商讨争执下来，已是近午时分。

    黎月将一群人送出门，关起院门，抬手插上木板做的插销，听着外面声音吵吵嚷嚷地散去，方才捏了捏鼻梁，现出些许疲惫的神色。

    “吱呀”一声，侧屋紧闭的房门从内推开，探出一个扎着双丸子头的圆脑袋。

    女孩子十三四岁年纪，白皮肤，大眼睛，圆溜溜的瞳仁又黑又亮，丸子头绑着两根色泽暗淡的花布发带，扎成好看的蝴蝶结。

    这原本就不是什么正经发饰，不过是做衣服时裁剪下来的边角料，经过黎月的巧手缝制，将不同色彩的布料拼凑到一起。

    丸子头还一边一个，点缀着两朵鲜妍的野花，淡粉色的花瓣，嫩黄的花蕊，在暮春的清风中微微颤动，衬托出少女娇憨纯真的风采。

    女孩两手捧着瓷碗里的温水，迈步走到黎月身前，甜甜道：

    “娘亲，喝口水吧。”

    她穿着一身粗布短褂，打理得干干净净，衣摆处有一块暗色的补丁，边角绣上了一丛花枝。衣袖半挽起，露出大片细嫩的肌肤，左小臂上有道狰狞的伤疤，像是被什么野兽咬过。

    “谢谢小丫。”

    黎月唇边浮出一抹浅淡的笑意，揉了揉小女儿的脑袋，手底传来毛茸茸的触感，轻声道：“这花儿真好看，又是你那狐狸朋友叼来的吗？”

    “嗯！”小丫重重地点点头，有些骄傲地挺起胸膛，一副与有荣焉的神态：“小红可聪明了，总能找到漂亮的花花送给我。”

    王家一大帮人上门的时候，黎月命令几个女儿躲藏进屋子，将房门反锁，绝对不可以出来，就是为了避免混乱之中，女孩们被村民或叔伯们偷摸占了手头便宜，乃至强掳了去。

    木板“咔哒”一响，却是走出门的二丫不小心碰到了横在小院里的棺材，猎户家的院子不大，靠墙堆着柴禾，挂杆上吊着几只腌制过的鸡鸭、腊rou，屋前再放下这具长条棺材和底下垫着的木板，着实显得空间逼仄。

    二丫悄悄看了眼棺材里的尸首，嘴里“嘶”的一声，将手掩在口前，眉毛不易察觉地蹙了蹙，倒不像是恐惧，更加接近于浅淡的嫌恶。

    她朝黎月身边凑了凑，清秀的面容显出隐约的忧虑神色，细声细气道：

    “娘亲，今后我们该如何生活呢？”

    “真就像那劳什子族长所说，十五亩田产尽数被夺了去？”

    小丫仰着脸看看jiejie，又看看母亲，似懂非懂地跟着皱起秀气的眉头，摆出一脸沉重的神情。

    “不要怕。”

    黎月沉默了一会儿，苍白的唇轻挑，浮现出一抹浅淡而轻柔的笑意。她伸出手，将两个女儿揽在怀里，灰黑色的眼睛里含着深挚的爱意，温柔地抚摸着她们的背脊。

    “不要怕……娘亲已经有了打算。”

    母女三人互相依偎了片刻，二丫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擦了擦脸颊，她刚过十六岁年纪，自认是个大姑娘了，好些日子没有这样蹭在娘亲怀里撒娇。

    黎月直起身，朝安静的屋子看了看，问道：

    “大丫呢？”

    “三妹一大早就跑去山里了，说是昨儿个瞅见口古怪的山洞，要去探险一番。”

    听闻母亲问询，二丫顿了一下，先将最调皮的三丫行踪报备出来。

    随后少女犹豫了几秒，似乎遇到什么难题似的，眼睛轻轻往上抬，偷瞄了眼母亲的神色，又匆忙放下，支吾道：

    “jiejie她……她从后门溜出去，大概……大概是到镇子上了……”

    “又去找她那情郎了？”

    黎月神色平静，搭了一眼女儿的为难模样，便猜出了二丫试图掩饰的内容。

    “娘亲勿怪！jiejie她，她也是为了我们……”二丫低下头，鞋底碾了碾地上的碎石子，吞吞吐吐地替大丫辩解道：

    “jiejie说那人家也算个大户……想去找他帮忙，替我们家撑腰说话，好歹不让咱家被姓王的轻易吞了去。”

    “傻孩子。”黎月摇了摇头，听起来语气倒不怎么意外，似乎早已料想到大丫的行动，轻声叹了口气，低声道：

    “若那人当真可靠，又何至于拖延到今日。”

    “……”二丫埋了埋头，只觉得母亲的目光雪亮，如镜子般直撞进她眼里，话语若有所指，教她莫名心慌了一瞬。

    “罢了，这事交给你来也是一样。”

    黎月将手搭在女儿肩上，轻缓地拍了拍，微笑道：“二丫，我知你素来是有胆量、有主意的，这件事交给你来做，我却是更放心一些。”

    二丫心头微酸，鼻头悄悄转红了，她抹了把眼睛，看着黎月转进屋子，取出一个陈旧钱袋来，装入数枚铜钱，放在手中沉甸甸的一坨。

    黎月招来女儿，贴近她耳边叮嘱了几句，随着她的言语，二丫瞳孔微微放大，有些难捱地咽了咽口水。

    她望了眼母亲平静自若的脸庞，还是那样秀美，那样柔弱，含着朦胧的愁绪似的。然而字句分明在耳，绝对没有错听一个字，连要去的几家药材铺地址都记忆分明。

    “二丫，这是娘亲交给你的任务，答应娘亲一定要完成，好么？”

    黎月抬起手，轻抚过女儿的脸颊，眼睛里透出期冀的神色。

    小丫凑到身边，也不知她们在打什么哑谜，小手牵住二丫的手掌，撒娇地晃了晃。二丫神情复杂地低下头，摸了把meimei插在发间的花朵，停顿片刻，幅度很小地点了点下巴。

    开口说话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已然沙哑。二丫哽了哽，带着一丝茫然道：

    “我……一定做到，娘亲。”

    周边还有些看热闹的村民，直到晚霞披拂，天色朦胧暗淡，黎月带着小丫守在门口，等到四处无人，悄然送二丫从后门出去。

    重新锁好门扇，回转到屋前，小丫牵着母亲的手，走路一蹦一跳，叽叽喳喳说着去山林里玩耍的趣事，目光瞥到院中的棺材，随口道：

    “娘亲，这大箱子何时才能挪走啊？”

    “放在咱们院子里，又占地方，又天热了发臭，好不清爽。”

    黎月笑了笑，捏了把小丫的圆脸蛋：

    “小丫害怕么？”

    小丫挠了挠头，颇为认真地哼了一声：“不怕！就是有些讨厌……现在这么不叫不嚷的，比从前让人安心太多啦！”

    “那可不。”黎月揽住女儿的肩膀，母女两人气氛温馨地绕过棺材，如往日到侧屋烧火做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