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旧闻

    1

    李霄直到成年之前，他都有向周围的兄弟朋友表露过，他对那个一直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粘人的小不点meimei非常不耐烦。

    “感觉有个meimei一点都不好。”十六岁的李霄这么告诉周围的朋友。

    不过，谁都知道，他似贬实褒，实际上比所有人都要疼爱这个meimei。

    但其实，在李妘刚出生到上幼儿园之前，一切都不是这样的。

    李霄曾经所说的都是真的。

    他曾经厌恶李妘。

    没有人知道。

    和他的母亲再婚的男人，婚前温柔幽默，婚后才知道他其实酗酒又懒惰。

    没有喝酒，他是一个幽默的“父亲”“丈夫”。

    酒精下肚，他就会变得暴力又凶狠。

    meimei出生以前，只有李霄挨打。

    那个男人不喜欢他——因为他是别人的孩子。

    母亲生下李妘——一个女孩后。

    酒精给男人带来的兴奋与暴力开疆拓境，他给自己挂上教育妻儿的美名，不仅动手打李霄，也开始打李霄的母亲。年幼的李妘被丢到乡下外婆家，才得以逃过这劫难。

    男人是创业下海热潮时期起家，没有文化，凭着钱和婚前伪装，还有每次暴力后虚情假意的悔恨和道歉欺骗了李霄的母亲。李妘出生后，他的本性更是暴露无疑。

    他憎恨她没有给自己生个儿子，也更加看不惯李霄。

    李霄在日复一日的打骂中变得沉默，变得比同龄人更加早熟——他只有比其他人更加察言观色，才能够在挨打前做好心理准备，只有更加沉默，藏匿自己，才能减少男人对他的关注和施暴。

    李妘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才被母亲从外婆家接回来。但两人都有工作，没什么时间管两个小孩。

    于是，他们就把带李妘的活交给了已经上小学六年级的李霄。

    李霄自她出生起，就不喜欢她——因为这是那个男人的孩子。

    李妘小时候也不好看，又瘦又小，眼睛却很大，看得人心里发毛。

    李霄一直讨厌那个男人，也连带着讨厌李妘，直到李妘回来上幼儿园，李霄惊讶地发现。

    那个男人——李妘的亲生父亲，原来比自己更加厌恶李妘。

    男人嫌上了幼儿园后回家唱歌的李妘聒噪，嫌她是女孩，如果不是母亲拦着，李妘可能就没法上学，又被他丢回乡下给外婆带了。

    从那时开始，李妘也没能逃过那个男人的残暴。

    他吼她，骂她，把她的脸捏红了，用衣架把她的手臂挥出血痕，把哭嚎的她关进房间里不让母亲去哄她，还美名其曰是在管教她。

    而已经在暴力中浸泡了几年，挣－扎无果几乎要窒息而亡的李霄，那时只有麻木。他甚至卑劣地庆幸着，那个男人比以前要少打自己和母亲。

    后来，有一次，李霄考试没及格，被男人逮住了机会，借题发挥，把李霄关在房间里，饿了一天。

    那天晚上，趁着男人和母亲出去散步，李霄还在上幼儿园的meimei李妘，在他的房间门口，垫着脚尖，打开了门锁，把一包饼干递给了他。

    “我们老师发的，我不喜欢吃，就带回来给哥哥了。”李妘说。

    但是李霄知道，她在说谎。

    每次去逛超市，李妘都会缠着闹着，要母亲买这个牌子的饼干。不过李霄经常嫌她烦，拖着母亲就走，不给她再闹的机会。

    眼下，李妘给了饼干就走了。

    门又被锁上。

    李霄坐在地板上，他捏着饼干，混着苦涩的眼泪吃完，口中明明只有奶香和甜味，他却感觉五味杂陈。

    这是自己吃过最好吃的饼干。李霄想。

    然而，这点碳水压根充不了饥，他肚子咕咕直叫，最后不知道怎么就睡了过去。

    次日，那个男人打开门锁，看见熟睡的李霄手上捏着饼干袋，脾气不知从何而来，却一下就被点燃了。

    他把李霄从床上拖下来，把李霄拽出睡梦，似乎义正辞严，大声呵斥李霄竟然敢偷买、偷藏零食。

    突如其来的拖拽和怒呵把李霄弄糊涂了，他恐惧又困惑地瘫坐在地上，战栗着，看着那个男人，抬手去挡接下来即将降临的暴雨。

    李霄的脑子里闪过了很多猜想，最后落在了李妘的身上。

    仿佛一盆冰水当头淋下，他的胸腔里昨夜因为李妘腾起的热流，一下子就冷却了下去。

    她是故意的吗，为了让这个男人更少打她，抑或者她只是想看自己笑话？

    不愧是这个男人的孩子……

    然而，李霄所有的胡思乱想没能聚成怨念，就全都终止在一道稚嫩的声音里。

    “不要打哥哥了，饼干是我、我给哥哥的。”

    李妘不仅说了，她大喊大叫，眼泪止不住地流，她还抱着男人的腿，拖着他，把眼泪全部蹭在了他的裤腿上。

    李霄遮挡的手还没有放下来，他侧目看着比自己小六岁的李妘，却仿佛看见了鬼一样。

    他无法想象。

    李妘是怎么有勇气和胆量，主动上前去挨了打。

    那时候的男人就是一颗即将引爆的炸弹，他不知道比自己小六岁的李妘，怎么敢如此坦然地，敞开怀抱地去赴死。

    李妘就这么被打了一顿后，男人忘了李霄的事。

    2

    李妘当时年幼，想法简单且直白。

    她在乡下长大，外婆疼爱她，放任她在田野间肆意奔跑玩耍。哪怕突然来到城市，还对新奇的一切都抱着茫然，但她血液里尚未消退的野性和超然的胆量，让她很快适应了新的生活。初到幼儿园时，其他小朋友都在哭，只有她见谁都眯着眼笑。

    但，只有面对自己的哥哥，她灿烂的笑容就会变得一文不值。

    于是，她觉得是自己对哥哥不够好。她粘着李霄，缠着他，在过马路的时候主动牵起哥哥的手，主动向李霄释放自己所能想象到的所有善意与喜爱。

    李妘的到来，是墙缝里的野草，扎根落地了，生长着，硬是把浑浊的家撕开了一道裂缝。只是，从那道裂缝里透出的微光——她早先所做的一切，都被李霄当做了路边不起眼的垃圾。

    她几乎习惯了被无视——直到这次，李霄才终于看见李妘待他的好。

    李妘或许不知道自己当时的举动对于李霄来说意味着什么，但自此之后，男人砸向李妘的拳头、衣架大多都落在了李霄的身上。

    3

    是自己欠meimei的。

    李霄想。

    李妘——他的meimei，傻愣愣又不加遮掩地，竭尽想象地对自己好——偏偏他能忍住拳脚捶打的疼痛，却唯独受不了别人对自己好。

    李霄就像块海绵，只要有一滴带着善意的水珠落在他的身上，他就无法控制地，膨胀起来，加倍奉还。

    回想起曾经李妘每次对自己笑时，自己都冷漠地忽视她，李霄就感到后悔、愧疚，甚至不齿——对自己曾经那么厌恶李妘——厌恶自己meimei的所有思想和行为。

    于是，自那之后，李霄便一发不可收拾，像护犊似地护着自己的meimei，逢人就忍不住炫耀自己粘人可爱的meimei。

    再后来，李霄有了零花钱，第一件事，就是给李妘买了一罐那个牌子的饼干，他看着李妘抱着饼干桶，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第一次觉得心脏跳动得那么快，却又那么轻盈。

    李霄当时问过meimei，问她为什么那天会想着帮自己。

    “哥哥真笨。”李妘闻言，睁大眼睛看着他，唇上还沾着饼干碎，嘴角却勾了起来，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样，含糊不清却声线跳跃地嘀咕着。

    “因为你是我的哥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