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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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破城 中风在这个时代,没有太好的治疗方法,老贾请了南京城很著名的一位医生,来了便给针灸,在头上扎了许多针,又扎十个手指尖,十个脚趾尖,每个指尖放几滴血,然后是开药方,老贾去抓药,陈嫂熬汤药,夏侯欣和练彩师,还有翠姐在这里团团围着照料。 其中练彩师最为镇定,安慰母亲:“现在情况看来已经稳定下来,娘不要太过焦虑,让爹爹安心静养,慢慢地恢复。” 现在唯一能用得到的,就是静静地休养,急性期需要绝对卧床休息,现在就是寄希望于能够一定程度自愈。 练福祥发作中风,家中顿时人仰马翻,夏侯欣是一个相当精明的人,她作为当家主母,这时候要主持大局,一边安排请大夫煎汤熬药,一边将家里的事交给练彩师,主要就是照料练福祥,因为这一次练福祥突然发病,她发现女儿阿彩临危不乱,好像很懂得的样子,由她来照看父亲,比别人更加放心。 夏侯欣出到外面,便是张罗关闭了棺材铺,将往来账目都结清,既然丈夫病倒,城里又已经乱成这个样子,这棺材铺一时是开不得了,一把大锁便锁了铺面,无论谁来,只说关张了。 夏侯欣与老贾一起,将现银和铺子里值钱的东西都搬回了家中,银两锁在箱子里,箱子就收在夏侯欣的卧房里,夏侯欣拿出十几只银锞子,分给家里几个佣人:“你们都是多年在我家,到了这个时候,人心混乱,这些银子你们拿着,若是要回家里去呢,便回去,若是愿意留下来的,便大家相守着过这一关。” 陈嫂乃是有家的,此时实在惦念亲人,便谢过了太太,告辞回家里去了,老贾与翠姐都是孤身一个人,无处可去,便留了下来,老贾看守门户,打探消息,翠姐接替了陈嫂,管洗衣做饭。 练彩师接续了穿越前的护士职业,与夏侯欣和翠姐轮班,三个人日夜看护练福祥,练彩师仔细观察病情发展,练福祥好在应该并不是脑血管大面积出血或者大面积梗死,静养了几天,逐渐脱离生命危险,虽然半身仍然动弹不得,看来难免致残了,然而只要能保住生命,就是最好的,等危险期过去,要进行复健,希望能恢复身体的部分功能。 练福祥似乎不再有死亡威胁,挣出一条命来之后,便开始关切外间的局势,他说话已经不是很清楚,舌根发硬,呜哩哇啦,手不灵活地指向外面,夏侯欣晓得他的意思,便对他说:“都好着呢,南京城守得严严的,很是太平……安稳。” “长毛”又叫做太平天国啊,从此之后“太平”两个字也不好再说了。 夏侯欣是和练福祥说一切都好,然而其实哪里是这样呢?总督正月十九悄悄地回到南京,到了二十二这一天,巡抚杨大人就跑掉了,陆建瀛虽然是将家里人送走了,本人好歹还留着,然而杨文定直接就是溜掉了,说是回他本来的地方苏州,然而大家全都心知肚明,巡抚大人这个时候离开,当然是为了躲避太平军进攻南京的危险。 所以杨文定这一走,城内气氛更加惶恐,但凡有一点身家的人,都在张罗着逃难,街上整天是车轮辘辘的滚动声,大小车辆如同流水一般往城外涌,练彩师巴在门缝那里,都能看得到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哪怕本来没什么钱的,心中也忐忑,战乱中可能丢了命啊。 因为这种种原因,城中秩序开始逐渐混乱,有人忙着逃离,有人忙着打劫,一些光棍地痞趁着城内乱起来,便借机劫掠,夏侯欣此时便要求紧闭门户,院子的大门整天关得严严的,里面用粗粗的门栓栓住,外面有人拍门,轻易不开门的,一定要问清了是谁才肯打开,连日常的采买都停了。 早在练福祥发病的第二天,夏侯欣关闭了店面,便让老贾和陈嫂出去买东西,米面菜rou之类,都储藏在厨房里,自从知道南京危险,城内的物价陡然便涨了起来,尤其以食物为最,翻着跟头往上涨,夏侯欣不惜本钱,要老贾和陈嫂多多地买回来。 眼看丈夫不能那么快地移动,自己一家在这南京城里,只怕要住上一阵,所以容易储存的干菜酱菜还有腊rou,都在柜子里塞得满满的,米缸里存满了米,足够一家人吃上两三个月,那一只大水缸里也存满了水,几天才需要出门去挑水一次,木柴也堆积了许多,所以到了这时候,夏侯欣便紧关起大门,闭门家中坐,满心戒备,只等外面的消息。 要说为了应付围城,夏侯欣准备得是很周密了,不过她还嫌有些不足,曾经自己念叨着:“早知这样,应该养两条狗。” 看家护院啊,特别机敏的,若发现有人来,便立刻会叫,还会扑上去咬,给主人帮了多大的忙呢。 练彩师则是劝慰道:“娘,多了两条狗,拿什么来喂它们?小狗不顶事,大狗吃得多,我们有五个人在这里,旁人总要掂量一下。” 虽然练福祥瘫痪在床,但是除了老贾,这三个女人中有两个不缠足,倘若真的有人翻墙而入,夏侯欣这里已经准备好了木棒,以母女两个的身体,抡起木棒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至于面对练福祥的时候,夏侯欣一向从容镇定,只和他说一切都好,看护练福祥的时候,便只和他娓娓说一些闲话,比如外面的雪已经开始融化,有鸟儿在枝头叫得好听,要么就是说起从前的一些趣事,练彩师对着练福祥,也尽是说一些轻松话题,那一次去大护国寺的见闻,又或者是想出了一个烧菜的新法子,不过练福祥疲倦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所以大家说话也并不很多。 就在这种闭门困守的时间之中,正月过去了,二月初三的时候,太平军全都来了,两天的时间就将南京围困住,二月初五,在城中听到外面有发炮的声音,老贾出门打探消息,说是江上有官军的兵船来救援了,全家都一阵高兴。 夏侯欣本来在房中陪伴丈夫,顺便指教女儿的针线,阿彩可真的是,从前就是横针不动,竖线不拈,她乃是商人家中娇养的独生女儿,虽然会做针线,但是懒得动手,然而自从她病过这一场,还不如从前了,看到了绣花绷子,压根就不知道该怎么用,夏侯欣只得从头教起,教她纳鞋底,缝鞋面,至于刺绣,以后慢慢来吧,不过夏侯欣也发现,阿彩还真行,虽然对这些活计生疏,但是用针还不错,很麻利的。 听到了这件事,夏侯欣便再坐不住,呼唤老贾搬梯子,她亲自爬梯子上了房,站在屋顶努力往远处看着,不多时练彩师也爬了上来,与夏侯欣一起观察,南京城紧张起来之后,夏侯欣的家规是,非必要不出门,尤其是女儿阿彩,更是不许她踏出大门槛,所以此时她们便没有去鸡笼山或者是清凉山这样的高处瞭望,就只在自家房顶上看,可惜什么也没看见,只能听人家说是有救了。 然而官军终究还是没来,倒是太平军来了,二月初十这一日,太平军终于进城了。 初十日的清早,练彩师刚刚值了一个大夜班,正准备休息一下,连续几天下大雨,昨晚的雨下了一整夜,在这样单调的雨声之中,更让人想要打盹,就在这时,只听到外面轰然混乱,现实一阵巨大的震动,然后便是好像雷声一样的人声,似乎整个南京城里的人都在同声叫号,巨大的声浪如同潮头一般拍了下来。 夏侯欣已经惊醒,忙忙地披了衣服过来,对练彩师说道:“你在这里守着,我出去看看。” 练彩师答应一声,就在这里等待,这时本来还在昏昏沉沉的练福祥也惊动了,两只眼珠不住地转,抬起手来“啊啊”地叫着,练彩师安慰道:“可能是又看到官军的船了。” 过不多时,不等夏侯欣进门传递消息,便听到外面有人高声喊道:“百姓皆闭门,敢出者杀! ” 说话是两广口音,有一点好像粤语,练彩师立刻明白,是太平军攻占了南京。 想到这一点,练彩师一颗心忽地一下,便沉了下来,不是完全的沉重,而是竟然有一种诡异的解脱感,那一刻的感觉大概就是,“早知道南京是守不住的,如今终于有了结局,倒是让人的心不必总是悬着了”,至于今后,遇到什么情况,再想办法解决吧,自从意识到自己是穿越了,练彩师便以那样一句话勉励自己,“智慧就是适应”,身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人,来到这个时代难免感到压抑,而且还是危机四伏的,不过既然来了,也只能尽力适应,为自己谋求更好一些的生存条件。 既然是太平军这样说,那么大家便都这样办,更何况自从武昌城破,有从那边逃出来的,给这里的人讲述:“千万不要开门焚香跪拜,关好门不出来,反而没事,若是开了门出去,便只当是帮助守城,就没命了。” “箪食壶浆迎王师”是不行的,太平军的规矩与历史经验两样,所以夏侯欣便压根儿没让开门,依然把门封得牢牢的,一家人坐在里面,等待外面新的变化。 城内起初乱了一阵,之后便安静了,南京城中的人都关门闭户,静悄悄待在家里,除了太平军的喧嚷,没有别的声音,夏侯欣一家也都安安静静,彼此见了面都不肯说一句话,仿佛这种时候发出声音就会有危险一般,寂静是安全的,声响则会带来灾难,倘若不得已一定要说两句,那么就轻轻地如同耳语。 南京城其她地方都安静,唯独一个方向依然喊声震天,就是“满城”,城内满人居住的地方,明代的南京内城,满清入关之后,这里就成为满洲旗人居住的地方,别处的战斗都停止了,唯独那里战况正在激烈,从初十的中午一直到夜晚都持续着,这一天的晚上,家中谁也没有睡好,一直到第二天午间,满城那边的声音才渐渐平息了,估计那边的抵抗已经全部给摧毁。 到了十二日这一天,便听到有人拍门:“搜妖!搜妖!” 这一回不是广西口音,而是湖广那一带,湖南湖北,一听说“搜妖”,夏侯欣不敢怠慢,连忙让老贾开了门,门一打开,马上便有几个太平军闯了进来,练彩师踩着门槛往外看,这可是见到活生生的太平军了,穿什么衣服的都有,最醒目的是头上包着红头巾,其中一个很有趣的,脑袋上缠着的是女人的大红罗裙,不过这些人可半点没有戏剧的喜感,手里都拿着明晃晃的钢刀,一句话说不好,就可能有生命危险。 那几个士兵进了门,便问:“你家有妖么?” 因为有了武昌的经验,许多人都已经知道,这个“妖”指的不是“妖怪”,而是说的满清官员和武装人员,所以夏侯欣便连忙说:“没有!没有!” 太平军当然不能只是听她这样说,便进门搜查,搜了一圈,只看到三个女人,一个老年男子,还有一个躺在病床上的男人,嘴歪眼斜,还流口水,眼看是中风了,动都不能动,话也说不清,这一家是没有什么嫌疑的,于是那几个人便走了,看到他们出了门,一家人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太平军的搜查,不是只有这一次,之后的几天,接连来搜,反复搜查,要确保城内不再有隐藏的抵抗力量,还听到有人在街头疾驰,口中喊着:“东王有令:‘今早安民,百姓有家归家,无家打馆。男有男馆,女有女馆,男人打女馆者斩,女人打男馆者绞。兄弟们jian抢者斩,烧杀者斩,东王有令,急急如律令’。” 虽然是在这样紧张的氛围之中,然而听到这最后一句,练彩师仍然感觉很有一点有趣,想到了“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练彩师自然知道,眼前不是在拍戏,尤其不是“戏说”之类,还带有浪漫色彩的,这是真实的历史场景,然而她从这一句话中,感受到了太平天国语言一种特别的味道,有一点土,有一点没文化,不过很有意思。 然后练彩师猛然想到,太平天国的男女分馆啊,自己这一家人,是可以长久在一起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