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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孤独

    第十章   孤独

    练彩师本来以为,自家从此便安稳了,虽然母亲已经过世,但能够与父亲团聚,照料父亲,也是一个安慰,她还想着母亲去世这么久,父亲一直不知道,这一回见面,毕竟瞒不住了,要怎么样和他说,然而等她吃过了饭,看到自己那简单的行李已经拿来,派去接练福祥的人却说:“你老子已经没了。”

    到这时练彩师才知道,父亲就在前两天已经过世,老贾一直没得着机会来告诉自己,如今才得到这个消息,练彩师站在那里,呆呆的又是好一阵发愣,到如今练阿彩就是双亲亡故,在世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老贾特意赶来王府门前,和她说:“都是饿的,虽然有太太姑娘不时送东西过来,仍然是不够,况且又总是不能得见太太和姑娘,老爷心里头想念啊,想啊想啊,就想死了。”

    到后来还生了褥疮,痛得整天在叫,不过这个就不想让姑娘知道,更伤心了,虽然倒是未必会责怪自己,每天要扫街,又是吃不饱,谁还顾得上这个?照看病人实在缺乏精神。

    练彩师强打精神,说道:“贾叔,多谢你这两年照应,也是我父亲的寿数到了,人力难以勉强。”

    老贾看看左右没有别人,便压低了声音对练彩师说:“姑娘,老爷既然没了,我也不在这里多待,不是久留之地啊,没得饭吃,官军又把外面围得一层一层的,我想还是走了吧,免得官军什么时候打进城里来,把我们都当长毛给办了,姑娘若是有心,我们一起逃开这里吧。”

    练彩师想了一想:“我现在不方便走,贾叔你先走吧,我若是在这里住不得,另想办法。”

    如果还是在馆里,倒是不必多犹豫,最后去看父亲一眼,便赶快离开这天京城,然而此时刚刚进入萧娘娘的府邸,要说马上就走,练彩师真有些难下决心,更何况王府编制也没那么容易走,练彩师在这里,肯定是不必打柴了。

    老贾最后说了一句:“姑娘啊,既如此,我便先走了,你也赶快想办法吧,如今只是担心小翠。”

    练彩师说:“我看看能不能为她想些什么法子。”

    老贾便走了。

    萍姑乃是黄莲玉的旧识,练彩师给萧娘娘诊病,就是她穿针引线,对练彩师的感觉自然和别人不一样,很快便晓得了这事,找了个空闲便来安慰她:“人活百岁终有一死,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爹爹已经是去了,你还得保重自己,倘若伤痛坏了身体,可怎么是好?”

    过不多久,萧娘娘也得知此事,叹道:“如今这样年月,保不齐会出什么事,人世难免无常,你看开些吧。”

    练彩师道:“王娘不必为我忧虑,我能支撑得住,只求王娘再帮我一件事,让我的双亲能够安葬在一起,死后亲人重聚。”

    萧娘娘点头:“这是你的孝心,很是应该的。”

    于是萧娘娘便让人安排了夏侯欣与练福祥合葬一处,重新入土那一天,练彩师过去祭奠了一番,流了一些眼泪。

    从此之后,练彩师便在萧娘娘这里,为她按摩,陪她说话,缓解焦虑,一段时间过后,萧娘娘的头痛确实减轻了,身体状况也有所改善,练彩师松了一口气,看起来果然是焦虑性头痛,自己可以起到作用,于是练彩师便更加有信心,这一天对萧娘娘说:“娘娘可以适度做一些运动,这样对身体好的。”

    萧娘娘笑着说:“可说我整天闲着,也正想动一动,可是做什么好呢?有了,不如就种菜吧,这府里面地方宽敞,后面好大一片院子,在里面种一些青瓜扁豆,很是有趣的。”

    练彩师一听,这样倒是也好,菜园劳动既能够锻炼身体,又能够补充食物,萧娘娘毕竟是西王府的女主人,她是不愁吃饭的,不过城中食物紧张,西王府自己种一些菜,哪怕只是供给府内厨房,也能够缓解一下天京的食品紧缺。

    萧娘娘有这样的意思,女官们很快便行动了起来,找来菜种和农具,王府之中原本是有花匠的工具,然而那主要是用来种花的,偏精巧些,练彩师一看那细柄的花锄,就想到了“黛玉葬花”,拿来种菜太文艺了,所以就得找真正的农家用具,粗笨的锄头铁锹,府内两广籍的客家大脚女官,还有练彩师,就跟着萧娘娘一起锄地种菜。

    练彩师手里拿着锄头,才锄了几下地,周围的女人们就都哈哈地笑了起来,练彩师很有些窘迫,挠了挠头,说:“怎么,我有这么可笑么?”

    萍姑抿着嘴乐道:“一看就是城里的小姐,那姿势全不对,像你这么锄地,可得多累啊!”

    萧娘娘在一旁笑着说道:“阿彩啊,你那两只手往后面挪挪,有些太靠前了,使不上力……可也别太靠后,右手往前些,不要攥到锄头柄最尾处,留出五六寸的木柄,攥到最尾端,用起力来不舒服。”

    练彩师“哦哦”地应着,按照她的指点,握好了锄头,再抡起来,果然省力一些,她就埋头干了起来。

    练彩师这是第一次种菜,虽然二十一世纪城市白领之中流行阳台菜园,不过练彩师一直都没有这样的雅兴,从没自己做过,如今她是真正在种菜,而且不是阳台那一小块地方,游戏一般,练彩师是和大家一起开垦一片菜地,单是手里的那柄锄头,阳台就施展不开的,这可真的是不干就不干,要干就很大场面。

    就这样干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翠姐给大家送了梅汤过来,招呼:“歇歇吧。”

    自从练彩师在这里立定脚跟,便和萧娘娘说,把翠姐调了过来,只说她是自己的助手,萧娘娘对此很无所谓,她这府内也不多这一个人,便将翠姐也调来了西王府,从此翠姐便在这里做事。

    一群人丢下锄头,坐得东倒西歪,大口大口灌着酸梅汤。

    萧娘娘手里也端着一碗梅汤,看着四周那些一派“用尽气力”的客家女子,微微摇了摇头,说道:“自从来到这小天堂,各个都不同以往,从前在家里,这样活计连续干上一个时辰,都不觉得怎么,到了这里,一个个便都身娇rou贵,才不过一年多,手里便拈不得锄头,只做了这么一阵便开始气喘,身上发软,不再像过去那样耐劳苦。”

    萧娘娘心中挺感慨的,太平天国是把南京当做“小天堂”的,天上的大天堂太过遥远,人其实也不愿意轻易过去,不过人间毕竟还有一个“小天堂”可供慰藉,那就是南京,现在是叫做“天京”了的,仿佛是天上的京城,粤西出来的那些老姊妹老兄弟,到了这里便享受起来,以为从此可以享福,客家女子从前是多么矫健,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吃苦耐劳,什么事都做得,然而如今也不行了,比如眼前这些老姐妹,眼看着原本强健坚韧的筋骨,都变得绵软了,其实也不单单是她们,自己也有点这个样子,只不过萧娘娘内心实在不愿承认这一点。

    然后她转向练彩师:“倒是你还能受得住。”

    练彩师嘻嘻一笑,那是自然呐,自己之前是搬砖的,两手都起了老茧,搬砖这种劳动,不比种田轻松,所以纵然阿彩的身体原本很是娇嫩,这么一年多的工夫,也已经磨练了出来,因此这种时候自己便显得居然还能行。

    其实萧娘娘这一段评论,也是有点夸大,西王府中的高阶女官,虽然因为基本脱离体力劳动,突然间又要种菜,显得有些不能适应,不过毕竟是多年干惯了的,所以并不是太过脆弱,只不过与从前在广西乡间相比,毕竟还是有些不同,萧娘娘不过是有所触动,才发出这样一段感慨。

    从秋初到初冬,练彩师都是跟着萧娘娘和一众女官在这王府后园种菜,因为时节毕竟有些晚了,有些菜的收成便不好,但小青菜总有收获,大家这一阵便常喝青菜汤。

    一边喝汤,一边便是闲谈,英娘笑嘻嘻地和练彩师说:“当初占了武昌,萧娘娘特意去看了女馆,那里的人跪得一排排,叩头哦,萧娘娘和她们说不要怕,安心住在这里,不会有事,又问她们有没有人过来罗唣,柴米可还够么?那些人感激哦,很是感念的。”

    萍姑跟随萧娘娘时间更久,有更多掌故可讲,这时便昂起头来,说道:“当年老兄弟老姐妹之中有句话说,‘男学冯云山,女学杨宣娇’,姐妹行中就是要学咱们西王娘。”

    旁边的人哈哈笑起来:“王娘的名字,你怎么就这样叫起来了?”

    萍姑笑道:“我一时高兴,忘了形,就脱口说出来了,唉,真个咱们当年在紫荆山的时候,哪有这些说法?名字都不许叫的。”

    于是练彩师便晓得了,当年太平天国发动群众,把杨宣娇也就是现在的西王娘树立为妇女学习的榜样,而杨宣娇也确实好像个妇女工作代表一样,在武昌去考察访问过女馆,不过太平军占领南京之后,自己并没有在本馆看到过她,不知她到了这里,还看不看女馆,又或者只是没有去自己的那一馆。

    冬天渐渐地深了,不知不觉便是十二月,时节已是隆冬,马上便是天历的除夕,在从前是一年之中最为盛大的节日,不过太平天国是以本土版《圣经》为纲领的,自从建立政权,便“移风易俗”,把旧的节日全都免了,以拜上帝会的新节日代替,具有nongnong的宗教色彩,一共是五大节日,正月十三“天兄升天节”、二月初二“报爷节”、二月二十一“登基节”、三月初三“爷降节”、九月初九“哥降节”,顾名思义,正月十三是耶稣死亡纪念日,二月初二是报答耶和华,二月二十一是洪秀全成为天王,三月初三是耶和华降临,九月初九本来是重阳,给拜上帝会改成了耶稣降临纪念日。

    虽然除夕已经是不符合“革命风尚”,不过在许多人的心中,对这一类历代相传的节日还是有感情的,练彩师也是如此,她穿越前对春节没有太大感觉,反正都是要值班,在自己穿越之前,大家正在说法定节假日加班的双倍三倍工资问题,劳动法明文规定,却硬是享受不到,一众护士都很不满了。

    不过穿越之后,练彩师忽然发现了传统节日的魅力,以为有一种含蓄温馨的情意在里面,此时即将除夕,她也很是有些期待。

    到了天历十二月三十日,这一年中的最后一天,萧娘娘府中各处张灯结彩,有西王府六部衙门的官员过来拜年,还与各处王府互相拜访。

    老姐妹之间说起那一年在武昌过除夕:“发猪钱哦,大家过年,还有天王选妃,各馆进贡。”

    杨宣娇这时刚刚从东王府回来,她是去拜会东王娘,在那边吃了酒席,又说了好一阵的话,回到自己府里有点乏了,歪靠着坐在那里,听到这些话,杨宣娇哼了一声,说道:“自从出了家乡,这些男人们也很有些不一样,像是咱们这样的大脚都看不得了,一个个偏爱看小脚,好像那就叫做‘娇滴滴’,那样就是‘美人’,真不知弄一些小脚的女人在那里能做些什么,图她们走路慢么?”

    一个个倒是都真的溜光水滑,细皮嫩rou的。

    练彩师在旁边噗嗤一笑,劝解道:“王娘不要在意,反正不与我们相干。”

    萧朝贵死得早,杨宣娇很不必担忧这个。

    然后又问在东王府吃了些什么,看的什么戏,慢慢地把杨宣娇的心思引开了。

    杨宣娇看了她一眼,忽然从怀里摸出一件东西,递给了她,说道:“东王娘送我的,不是金子的,不值什么钱,倒是别致,我看和你那坠子倒好像正相配,便送了给你吧。”

    是一个翅膀形状的金属坠,银白色的两片翅膀展开来向着两边,中间相接的地方有一个空空的圆心,尺寸仿佛果然与练彩师的那一枚红珊瑚项链坠相仿,倘若真的合适,回头找个金银匠人便可以镶嵌进去,红珊瑚的芯子配着白银的框子,确实好看。

    练彩师笑着道谢,便将坠子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