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雁】五岛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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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夏末,苍狼远在法兰西国立大学,修习政治学与经济学。苍狼本对现下青年间流传的新文学浪潮有些兴趣,等收到入学通知,发现颢穹早已替他一切打点安好,便也不再提,顺从地入学了。那时正逢第二学期开学不久,就在暑假,他还与同窗风间始、风间烈,堂妹七巧几人一齐去乡下度了一个半月的假期。中间收到父亲电报,嘱咐他勤加学习,万毋耽于游玩,战局虽纷乱,但家中尚安,不必挂心。颢穹来信惯短而意赅,常寥寥几字便罢,难得这回还在信末提警他,告诫说:“凡出外从师,当勤而三思,不苟不懈而已”。时不满一月,又另得来一张急电,印的却是他父亲讣告。 他家里常是每两月才来一次信,一次三份,除父亲一份外,另两封署叔父千雪孤鸣和祖叔竞日孤鸣的名,千雪宠溺他,爱夹些时下热烈的玩意或法郎给他,竞日孤鸣则仔细些,要他注意身外安全,有时也捎一些国内刊物来。信笺是谁经手,薄厚一摸便知。人说纸如情长,纸若短了,情分也可知浅尝辄止,他父子二人之间礼节敬畏远胜亲昵,反而是两位叔辈相较起来更为亲厚些。祖叔给他拍来电报,除了催他快归之外,还另添了许多计较:他父亲一去,许多事定是要等他回来定夺,家中辈分顶大的此后这位祖叔,自然需担起事来,府院内外、千头万绪,少不得他打点。 事发突然,苍狼连忙向导师告了假,其余手续都来不及等,一应都托与师弟风间始去办,便匆匆收拾出家什,搭上最早的班船回国,随身只伴着一介藤箧,一张薄薄的家书按着竞日孤鸣的私印,压在几件衣物贴里。海上漂浮一月有余,他从最初的慌乱中脱出身去,终于得出手来将讣告捏在手里反复默读。其时他有许多不懂,只想到父亲掌管西南军务,身体一向朗健,暑期来信时尚提及,待夏囤完毕,要往青城山避暑拜庙。颢穹常行军旅,本见惯生死,一向由之放之,何况转眼死运便已临头。死这个字眼,重逾山石,压着他的喉舌滚落在尽头,一根气管是淤塞的河道,无人可吐,却只是无解,堵得他头也发昏、眼也泛红。浪头上沉沉宕宕,日子枯燥,苍狼在船舱里将灯点起来,一点火星了无根际地飘在暗里,也算为父亲守灵,他不知白天黑夜地坐了数日,终于捡了个人声渐熄的时候上了甲板。 其时已入夜,风吹得很大,苍狼的手紧紧按着帽檐,不一会儿就从指尖发起凉。风从桅杆到缝隙很迅速地穿过,厚实的帆布猎猎作响,与风与海一起咆哮起来。甲板上的马灯夹在走道上,两点蚕豆一样的光紧紧嵌在烛线上,扑也扑不得。这种天气,前头还站着个人,一身白色的称身西服,风将发吹得很乱。苍狼走上前去,才瞧见那人上臂尚缀着一节白色麻带。 对方早听见他脚步声,两人站到一起,互望了一眼,心里都颇有些同命相连的惨淡。苍狼试着用法语同他问好,对方却很温文地笑了笑,用国语向他打了招呼,接着在甲板交换了彼此名姓。 史精忠,这个名字他是听过的。苍越孤鸣记着在《抗战文艺》、《七月》中刊过他的文章。他外貌瞧着有文人的温厚,笔锋却不是温吞的。文集寄到他手上,竞日孤鸣还在旁边附上批红,夹在不甚清晰的油墨印字之间,写着:“不党不偏,不偏不党,其直若矢,其易若底。” 这话说起来,不知是点人,或者评文,明着是说他锋芒过掠不知地厚天高,私下一抿又像时不我待,徒然纸上一叹。 两人站了一会儿,史精忠从内袋里摸出一包烟,瞧着时日久了,有些皱,史精忠捏着滤嘴抻了抻,各自分了。塞到嘴里,烟叶和纸都干燥,火星一起,险些燎到眉毛。两只烟由四根指头搛着,入口的不多,只任烟静静燃着,史精忠夹着烟卷,看着非是平素千百支后练不起来的熟练,对苍狼说:“未想到事情赶巧,我也有事回国。”说着扬了扬上臂绑得很紧的布带。 天尚冷着,两人挨在一起,眼镜却慢慢腾起雾来,水来得无根,仿佛海水从风里顺着赶到面颊,喂得皮肤都很潮湿。苍狼面色为难,强笑道:“正是祸不单至。”史精忠垂下头,不甚温雅扯了扯嘴角,道:“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是我的恩师。” 史精忠战前师从默苍离,原先是北边很是有名的学者,东北沦陷后便到了燕京,后头还在伪政府谋了个教育部的职位,往政界活泼去了,行事很受学界议论,原先杂志的主编工作是早便辞了。默史二人按说早该分道扬镳,现下看来,怕是还有些什么隐情在其中不足为外人道。苍狼心里有数,也不多追问:这世上事大多如此,除去一类从来死物,又有什么能真正称得上盖棺便定论的东西。 史精忠用很闲聊的口气同他讲:“默先生人似其名,下了学是很沉默的人,但却很和蔼,若是有学问请教,他是不吝解答的。有时替学生改稿常常是通宵达旦,茶缸内壁里都是浓茶泡黄的渍,我往前没少因文章的错漏讨他的责斥。后来……”他闭上眼,自行掐了剩下的半截话头,只用力弹了弹烟灰,长出去的烧尽了,都被掸到白色的浪里,不着一瞬就被卷灭,海面下足够空旷,足够深重,掩埋和碾灭都来得比他处容易。史精忠向他歉道:“你我境况相仿,还劳你听我废话了。” 苍狼点到为止,顺着他的话玩笑一句:“说来许久前父亲也着意为我寻一位启蒙的老师,幸而那时默先生已在北边未能成行,否则我怕是难毕业了。” “人前不能尽孝,人后总要去瞧瞧。”史精忠顿了顿,又说:“想必杏花先生会为他收敛安好,我若去了,大约还要被数落几处错来。” 苍狼垂着头,瞧着尖锐的船头破开浪,汹猛的、暗涌的,皆被一往无前的抛到身后。“父亲也惯常对我吝惜好词,常说我性子软,脸皮软,连耳根也软,是个担不起大事的。”他的喉头滚了滚,话托在舌尖踌躇后,实在不忍得断开,仿佛才省起答他一问:“……即使如此,能在一块儿,那也是很好的事。” 史精忠似是笑了笑,轻声附和道:“是的,也是很好的事。” 其时意大利侵略埃塞俄比亚,德意志撕毁凡尔赛和约,欧陆已现硝烟,国内各方博弈,运势已如危卵。两人心绪满腹,迎着浪头,前方所见云雨低垂,晦暗莫名。史精忠随口哼了一段戏文,夹在呜咽的风声中,被拉得极细极长,唱的是:“那时节飞身欲把嫦娥问——” 休要西隐,但愿长明! 几日后,史精忠在津口登岸,去往北平,苍狼随岸而下,沿长江至重庆。 靠岸已是深夜,朝天门码头尚有人声,山城的土腥和江河的水腥混杂在空气里。苍狼走下船,皮鞋绷着脚,后跟一搭一搭地敲在码头的木板上,江水扑打着岸边的礁岩,如同某种催促,为此他险些在潮湿的青石板上滑了一跤,后来就执意迈得很慢、很实。出了码头有很长一段泥泞的路,因常常使用,水货从这里运出,污水淌到地下也无人收捡,久而久之便与灰泥沤到一处,踩上去有些腻脚。苍狼沿着路沿缓缓地走,经过两个路口,或者三个,遇上一个还在营业的馄饨摊。他觉得有些饿了,便停了下来。老板本靠在旁边打盹儿,听见有人拉开凳子,很不情愿地睁开眼,勉强揩了一把脸,问他吃面还是抄手。 木凳很矮,他坐下去,膝盖顶着胸口,有一种迟钝的麻痹感涌上。摊主看他拎着行李,以为他是听不懂方言的外乡人,又用口音很重的官话问了一次。 苍狼想了想,说都要,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多加辣。”家里厨房随母亲江浙口味,他也不惯吃辣,但此时他只说:“要多一点。” 山城沉沉睡着,苍狼独自坐在浑浊而冷清的夜里,总是有些孑然一身的滋味,他风尘仆仆地捧着一碗guntang的面急切而又狼狈地吞咽着,像一道飘忽的鬼,被食管的痛辣唤回神来。说风物人间,应当是有着这样的依仗,叫人为三餐发愁,叫人被口腹之欲牢牢地拴在世上。他埋着头吃完,又喝了半碗汤,胃里沉甸甸的落下,才有些踏实的感觉,直起脖子来,却发现天色已是擦亮,摊主同他一起望着天边撕裂开的一隙,手中褡裢往脖上一甩:“又是一天啰。” 依然又是一天了。 金池惯起得早,自竞日孤鸣自乡下的疗养别墅搬进长江路的祖宅,她便也跟来了。她侍候竞日十几年,最知他脾性,吃穿用度都依她安排。孤鸣家正是多事之秋,家中旁系单薄,竞日主事数日便病了去,千雪同苍狼尚未赶回,又无当家主母,现下竟分不出人来面面打点。一切女眷事宜,有竞日孤鸣不方便出面的,也须她来转达意思。她起来点了灯,宅子里下人也开始cao持早餐。 颢穹在城里的教会医院落了气,因着家里规矩,加之天气炎热,颢穹过世,头七一过便由竞日孤鸣做了主,从冰柜里取了人先化了,待到苍狼回返再行出殡。孤鸣家的追仪自不能慢待,今日算好了日子,请得政要名流不在一二之数,便是竞日也须支起病体应对。按理说昨日苍狼也应到了,托人问了,才说船到广阳时遇上大雾,耽搁了半日。金池打开内间大门,将要布置外头的哀堂,却见门口恰恰站定一个人,正是苍狼。 她且惊且喜,连忙领了人进来,苍狼虽面容有些许憔悴,像是被江风吹得木了,做不出什么表情来,仍是撑着礼貌对她微笑。金池见了他的模样,又瞧他如今身形已高出自己近一尺,一颗心都拧着酸,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好拍了拍他,同他大致说了今日安排。苍狼仔细听着,一一记下答是,也不过半刻,便回房了。他将自己泼在床上,神和魂都散在不均匀的褶皱里。外头又下起雨来,他回返的时候其实已有一些水渍落下,但又不如何凝练,只如絮柳烟儿,一擦便过。然而隔了窗,却在此时分明起来。他只把一双眼放在顶灯上,自觉已很是乏累,又不知如何打发这困倦,于是从左向右,又自右往左将饰着的珠串数了又数,玻璃落在暗里,纵使是剔透,也仿佛蒙着一层尘灰。他躺在自小长大的家中,片瓦变迁都熟稔于心,然而那点难以捉摸的陌生仿佛心上过敏,倏然就入了白驹所钻的隙。他闭上眼,尤有一种居高临渊的晕眩。 苍狼囫囵休困了一个钟,听到有人悄悄推开门的声。他本以为是金池来喊他了,正要起,却被人按住了肩,又倒回去,袖间的药材清苦因此溢得后知后觉。苍狼尚未睁开眼,已认出那股骨子里浸来的味,他抓住那只手,如伶仃一只幼兽以脸颊紧紧偎着,那只手枯瘦且生寒,仿佛冰结出来的,冷雨一般化进他鬓发里。苍狼颤抖着攥紧他后心的云缎,布料沾了手心的汗,湿腻得无处着力,怎样都握不住。他将呜咽埋没在肋骨中间,竞日孤鸣的安抚在雨声中模糊地由高处来临,“都会过去的。”他的声音像云里一道雷,贴着耳廓,杳杳滚落到低处。 一个人,一辈子,唯生和死都只有一次,悬在头上,活着就要如芒在背。颢穹的葬礼办得很好,市长亲来致辞。人群里撑起乌黑的雨伞,伞缘罩住下头各异的神容面貌,像菌类将平地铺满,从腐败中生出,既是孕体,也是造物。苍狼站在人群的最前,捧着黑白的照片,相框实木造的,又重又硬,横平竖直地硌在手里。他的一张脸在天光下面苍白得仿佛石膏雕塑,雨沿着骨架流淌,在膏泥上冲刷出虫蛀般的河道。理应没有谁真的为谁伤感。 他抬起头来,雨落到帆布上,扑扑闷响。太不期然,他赤裸地与另一张敞露在雨中的脸贸然地对视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上官鸿信。 丧宴定在太华楼,一个死人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事情。竞日孤鸣开宴前替他说一些感谢的话,算是尽了场面和礼数,人群便各自散开,人声喧哗、觥筹交错起来,也同世上其他任一铺宴席没有什么区别。他站在门口迎来送往,接受每一个人的致哀,雨还在下,水汽将笑持续地粘在脸上,起先竞日孤鸣陪着,后来似是经了风寒,人咳嗽得厉害,苍狼便遣人将他送回,只剩了他自己一个。 上官鸿信来得最晚,天已经黑得透了,那时是雨最大的时候,他从汽车里钻出来,推门便走,帽檐紧紧压着眉头,只得旁人眼里一个积重难返的轮廓,副官举着伞也追不及他。他身量高,往前五六步便迈进檐下,身上裹着的大氅断珠似的往下淌水,一会儿就在脚边积了一滩水渍。竞日留了一个心腹在苍狼身边,见了人来,悄悄在耳旁提点他:“这是北边来的,雁帅。” 灯笼等距地挂在檐下,不会比他们之间更远。两人遥遥对着,火光从蒙着红布的竹竿外头流出来,给两张脸上都均匀地铺上悒郁的酡红。上官鸿信将帽檐扶上了眉心,底下一对错金似的眼珠露出来,像夜里两轮生月高悬。那一刻苍狼感到一闪而过的冷和惧,随后涌上让人心惊的怜悯,他瞧着上官鸿信,不知道什么,想起来的却是那天夜里,渡轮行在风口浪尖上,将他与史精忠二人共同推向命里注定颠簸的端倪,因着对什么东西一力承担,这样深重、隐秘的,冰壳儿般锵脆的疲倦。 后头几天,门房清点白礼,收归入库,苍狼因着遗产过继的手续抽不了身回法国,却也闲不下在家里,便应了一份编辑的工作,人平日就在米花街办公。那天他下班回家,恰好竞日孤鸣和金池都在。竞日知他喜好,对他择业取向并不过多干涉,只随口问了他些工作上的事情,闲聊不久,金池就喊他们用饭。三个人坐一张八方桌总是会觉着空旷,话说出来,仿佛要飘上一飘才能落进另一副碗筷里。苍狼心里挂着没审完的稿,吃也吃得心不在焉,只偶然抬头搛菜。他与竞日交谈几句,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回味了片刻,才反应是祖叔替了他父亲常坐的位置。苍狼想到这番,不可避免地低落下去。饭后他照常去书房办公,没过多久,管家送上来一套方盒,说是在随礼中放着的,递了纸要指了名给他。苍狼拆开来,里面放着一套《墨子》,书显旧了,封面些微地卷起。苍狼翻了翻签绪,还是光绪年校本。 他心里觉得疑惑,便问:“谁送的?” 下人迟疑片刻,规规矩矩吐了两字:“雁帅。” 苍狼略一惊诧,随即细细思索,又实在不得要领,索性将书规矩锁进入柜中,回礼则差人按例送到各家府上,便也作罢。 倒没想过再见的机巧来的那么快。一过半旬,苍狼往青年路的茶楼谈一桩专栏供稿事宜,堂倌将他请上二楼雅座,临街的视野很好,几人坐定,幺师便端着紫铜壶上来,几个拢起白瓷碗在手底下绽出朵瓷花儿来,二尺余的壶嘴紧接着就吐出热汤。苍狼头一次看这样的把式,觉着很是花哨,不由多看了几眼。公事谈得顺利,当即就定了合约。席间对方说起来,附近新开了一家皇后舞厅,仿着沪上洋场的家什,要邀他去看看。苍狼推辞不过,几人出了茶楼,沿着路边平整的青砖道走着就结伴而去。年中时,《告全国同胞书》发表了,让南京很是恼怒了一阵子,但东边与北边形势吃紧,重庆军政事宜筹备半年,已经很成样子。便有人开玩笑说,昔日李氏南狩入川,说明川渝天生该有这陪都的运。皇城底下的威风是能带着人鸡犬升天的,任谁都想去耍一耍,“只怕这鸡犬做是做了,却不是自家人的鸡犬”。引来旁人一阵真真假假的笑,衬衫裹着白囊似的肚皮肥肠。 接近晚上,许多人力车在路上跑。鸟倦归巢、人倦归家,理应如此。苍狼任东风射马耳,也不应话,只远远望着山气遮林掩楼,一片琳琅灯火投入滃涌雾海里,晦明夜失。人说少不入川,老不出蜀,是很有道理的一番话,重雾黏上什么,什么就要变得潮湿,似一只阴郁的抓手,衣装也是,人皮也是,坠上额外的重量,拖泥带水,使得人力心肺都要疲惫。 他们一行人,在广稠人众里不算显眼,有人做东,包了二层楼座。因都是颇有身份的绅士,很得淑女们的欢心,几人点了些洋酒,先心不在焉地强聊了一会儿,待乐声起了,很快便各自散开找玩处了。偶尔几位落后的瞧他迟迟不动,也会示意他几句:“年轻人,更应该玩得开,才显得朝气”,苍狼一一笑着应了,人却不挪窝。要说在法兰西,学生里也不乏有喜好社交的同窗,院系乡群之间联谊共舞也是常有的事,苍狼有时在旁作陪,自然不至生怯,但今日总是有些没由来的倦怠。他随手放了杯子,两手抄在怀里,昏昏地犯困,眼睛阖了一半,竟等到有人坐到身边了才觉察。 苍狼猛地惊醒,后脑险些磕到墙壁,从旁一看,上官鸿信除了他那身压人的绿呢军服,羊毛西服瞧着很是柔软妥帖,外套叫他挽在臂上,衬衣和马甲倒还规规矩矩地束着。他手里捏一只玻璃杯,有一搭没一搭地啜着,头发很整齐地梳到脑后,一张脸全都大方地敞亮出来供人观瞻,是很斯文的扮相。新舞厅自然舍得铺张,请了驻场的乐队来,歌已经换下了三四首,现时调子像是他在国外听的爵士,萨克斯浮在人声上,像昏红的灯光悬流在他竦立的睫尾上,连片又往唇峰倾注,也像从朝至暮蚊虫混同着蒙雾充塞天空*。 苍狼摸不清他的意思,正惴惴地要与他通个招呼,上官鸿信便开口了,问他:“书读了吗?” 威士忌加了冰,晃在酒液里啷当地响。舞曲间奏暂歇,他却已经拾起了先生考问学生的姿态。苍狼因这不合时宜而感到不合时宜的趣味,故意问他:“雁帅是说?” 上官鸿信也撇过脸,脸色先是冷沉,定定瞧了他一会儿,忽然抿了个极隐晦的笑出来。这样不太抻展的、矜端的姿态叫苍狼回出了些味儿,不由脑子一热,气性上来了,张口便背道:“君臣上下之事,有远而亲,近而疏,就之不用,去之反求。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事皆有内揵,素结本始。*”上官鸿信两粒瞳子颜色浅得近金,未必会比酒液深,些微地从眼睫的隙里透出一哂,苍狼遭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下头的话顿时结巴起来,“……或结以道德,或结以……党友,或结以财货,或结以……” “采色。”上官鸿信接过他的话:“用其意,欲入则入,欲出则出,欲亲则亲,欲疏则疏,欲就则就,欲去则去,欲求则求,欲思则思。”他说得很随意,顿挫都被鼻音磨得平润,像吴郡一带的咬字,又很有些不近人情的冷肃。他开玩笑般喊苍狼大公子,又问他怎么解。 苍狼见他问得认真,也不由得整坐自持,沉吟片刻,道:“环转因化,莫知所为,退为大仪。*” 揣切时宜,从便所为,以求其变。上官鸿信听罢,脸上不兴声色,并不置可否,只提起手来往下一指。舞池中很有些眼熟的面貌,一张张嬉笑轻浮或脉脉深情的脸,灯光一视同仁地投出满地各不相同的影。他又问:“依你之见,与下头的舞女和显贵糟粕们相交,可要费心揣切?”他不等苍狼周全,便缓然续道:“你不会。”他说,“结友与驭妓手段无甚区别,公德是表,是虚荣,利益是里,是私欲。说到底,四字便够了——‘投其所好’。” “但无论代价多么昂贵,能成事便是值得的。而最不值的,说到底,亦是四个字——‘识人不清’。”一句话说得留尽余地,若有若无地百般影射。 苍狼还未回神,手却先胆大妄为地抓住了上官鸿信一边腕子,他闷了闷,斟酌道:“雁帅为何要向我说这些?” 上官鸿信不动如山地垂着眼,半晌一笑:“一点过来人的经验谈罢了。” 他话音甫落,乐声又响起来了,他人也跟着起身,好像他周折辗转,本就只是为了对苍狼说这几句话。他整了整衣襟,杯子连同话都一齐留在他桌上。 那年发生了许多大事,件件和火炮一齐滚在疮痍地上,其中的一些成为以后典历中诘屈聱牙的条目和定义,很多人成批死去,更多的人蝇营狗苟地为了活着。但在确实的当下,飘萍在洪流中的人们大多只向迷茫而未知的生计奔忙,对此一无所知。苍狼所感受到的是,所有那年冬天格外的冷,整个城市被冬天蒙昧的煤灰所倒扣,他拥被坐在熊熊烧着的壁炉旁,细细地翻一本新锐且坎坷的女作家的稿件。她在里面写道:“仿佛是箭,又像是火刺烧着她,她看不见那一群孩子在打马,她忘记怎样去骂那一群顽皮的孩子。*” 翻过年去,除夕前夕,家中收到千雪来信,说东北联军成立,虽有人力,但仍是孤守,他调派一批物资北上,事情繁杂,人走不开。家里一顿年夜饭吃得颇为惨淡,一桌年夜饭,半数的菜只动了一两筷。入冬以来,竞日孤鸣身子越发不见起色,秋天稍养起的精神也萎瑟下去,草草吃了一些便上楼休息了。苍狼独自坐在书房里,外头鞭炮礼炮炸得欢实,热热闹闹地替他充塞屋子,不知怎么的,又将那卷《墨子》拿了出来,就这么搁在书桌的一角。年关前后,报社和家中两头事务都很忙碌。十二月初,北平爆发了学生爱国运动,杂志连刊了数天文章,与学生和工人应声。苍狼伏案工作,一桩桩都耗心费力,有时觑见各类片牍下头露出一角石青书衣,竟也会觉得片刻安闲。却也不情愿看,心不定,天大的道理也灌不进去,横撇点捺,数着数着,全往心里去勾成同一个名。 翌日,苍狼去给颢穹洒扫,颢穹葬在复元寺墓地,是个很好的僻静地。他向来是炮仗似的性子,然而八尺之下,荒丘野草,从来就是由不得人。他手里提了些香烛鲜果,拾级慢慢地往上走,长青树枝叶茂盛,层叠沓沓地覆搭在一处,高高地为他荫庇掉多余的注目。 苍狼倒没成想会在这里又遇见上官鸿信。渝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教两个人只有一面之缘很轻易,再三再四则非有一些襟抱手段。可若说皇后舞厅一面能算偶然的刻意为之,这回苍狼倒没缘由地愿意觉着是一种机巧了。上官鸿信身边没带谁,人收拾得很利索,身上穿着一件旧色的留绀长衫,刘海很细碎地在额边垂下几绺,还有一些蜷在镜架上,两手垂着,很信步地走着,瞧着就像个来此游玩的学生似的。他自己是长了一张好面皮,但碍着平日威势,名头比脸面好用,久而久之,提起他来,旁人竟想见的先是一个拿捏重权的晦暌的名号,上官鸿信四个字排在后头,反倒不是谁都叫得出来。苍狼难得踟蹰,终于还是落定决断,开口时仍是称呼他:“雁帅?” 日头往西而去,有些呛眼,上官鸿信抬起眼来,见是他,不冷不热地说道:“是你啊。” 苍狼并不计较,微笑道:“给家父祭扫。”瞧他两手空空,两袖清风,又好心问道:“要香枝吗?我有带多的。” 上官鸿信愣了愣,袖下五指无意地蹭了蹭长衫的中缝,旋即摆出一副俨然替人婉拒的样子,很干脆地回绝他:“不必。” 是他不必,还是那人不必,抑或是两者均有?苍狼在心里思量,却也只道是细枝末节,并不适宜旁人纠缠,于是当即客气了一句:“您请自便。”说毕就要往另一路去,没走两步,上官鸿信又忽然在身后喊住他,像临机一刻反悔,他沉默片刻,终于还是说:“分我三支……谢谢。” 苍狼笑了笑,依言予了他。等苍狼祭拜完毕,下山到了公墓门口,但见一人倚在门口的湖山石柱边上,指缝里还燃着一支烟卷。日薄西山,山背后显出浓烈斑斓的颜色,大红大紫地搅在一起,夕阳融金似地流到他身上,长衫的色调也微妙地偏移了,半张侧脸都溢满了光,却仍是很冰冷的神色。苍狼走上前去,闻到一股烟草未散尽的苦味,低头见他脚边已积了两三个烟头。上官鸿信看他来了,正要踩灭手上那支,却被苍狼止住了。两人近似一般身量,苍狼要稍高一些,若他低着头,上官鸿信也只见得他小半块平整光洁的前额,连着下头山脊一般拱卧的鼻梁。苍狼并不看他,人却很坚决地将他的那支烟取到手里,缓缓压进下唇,沉气吸了一口。一支烟,从两对肺里出来,一同抹了四道视线,仿佛也能品咂出千百种滋味。上官鸿信的一双眼藏在沟谷深壑里头,平光玻璃仿佛镜面,在黄昏时,在逢魔处,小半步光线折射就可以悄然混淆了现实与倒影。这么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苍狼仿佛忽然想通了许多东西,或许这些没缘由地愿意本就是答案的一种。他弯起眉眼,像是赧然,又很是谮越地对上官鸿信满怀歉意地说道:“向您收一份回礼。” 上官鸿信收了手,似笑非笑地瞧着他:“礼是要还的,然这半支烟可是薄了,不值当。”不稍得苍狼摆手拒绝,他又促狭地接道:“承你这份情,不如去寒舍坐坐,大公子可别嫌弃。”这样喊他,倒像是在回敬他那声“雁帅”的梁子。苍狼失笑:“怎么会……这已是天大的面子了,只怕说出去都没几人敢信。” 两人且说且行,随着青石板的小路走过两个路口,到了大路上,就看见挂军字牌照的黑色林肯等在那。上了车,上官鸿信方才一点性子眼见着就从彻彻底底从脸上敛去,他朝前吩咐道:“去枇杷街。” 宅子很隐蔽,不临街,外头的藤萝像没人打理,随意发展得很茂盛,好像墙长出一层皮毛,红泥砖砌起外墙,又在外头漆成白的,若是起了雾,定要混化到一块去,走近了,就见到门廊上伸出一只暗铜飞花的灯,一团光亮起来,在昏处把那绿玻璃捂得青溶溶的。 房子上下两层,一层会客,二楼作生活用,装修看着简素,倚墙的柜子上搁着大部大部的书。上官鸿信让他坐,自己去厨房,接出两杯冷水来。苍狼哭笑不得,说他:“雁帅的待客之道实在忒寒酸!”又问:“你家茶罐放在哪?烧水的壶呢?”得到一概不知的答案后,只好无奈道:“看来你家宅子里真正落户的是书,你才是外客。” 上官鸿信无谓一笑,说道:“确实不怎么回来,不然你去找找?” 苍狼面上不显,只敢偷偷放在肚子里想,觉得是此人明面光瞧着手腕过人,光鲜极了,私下只是一个晚上应酬回来酒醉连口热水都吃不上的人。平日端的是不动声色,正像缎子的内衬烧破了一个洞,并不妨事,只是偏偏叫他看见了,瞧着总有种不一般的寒酸气,肠子拧着胃,钻到心里便是一股涩。他认命地起身,嘴里说着介意的话,实则把手袖卷了,腕上的表也脱到茶几上摆着,去厨房搜寻去了。上官鸿信坐到他原先的位置上,从手边捞起半本没看完的书。起先里头叮叮哐哐响了一阵,他也没希得管,过了一会儿,竟有些油腥面食的味道赶过来,倒使他提起神来。也没多久,苍狼端了两个冒着热气的掐银描金的白瓷碗出来,推近他眼下,很自如地招呼他:“赶紧,一会儿面坨了。” 面上一个鸡蛋卧着,两根菜叶并着葱花,黄是黄,白是白。上官鸿信很是惊异了一番,心道孤鸣家的豺狼窝里竟如何养了只不谙世事的白子出来。他好整以暇道:“没想到你还会这个。” 苍狼把碗都放下,几根指头攒在耳垂上消温,闻言笑道:“出去之前家里厨娘怕外头吃不惯,硬要我学了几样浅显的。” “留过洋的,怪不得……”上官鸿信拉长了尾,底气都来得意犹未尽,“怪不得不识货,我这对珐琅碗可是前清显贵的随葬里倒出来的,前年下头拜码头贡上来。你倒眼光好,拿来盛面。” 苍狼一双筷子僵在手里,上官鸿信瞧得好笑,存心逗他:“怕什么,我又没怪你,账寄到你祖叔房里就是。”他合了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