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长绝在纸鸢上即将落地时，远远看见一抹紫色身影往自己同一方向下落，那道纸鸢摇摇晃晃，最后落在凌长绝身后五十尺。凌长绝顺手给人标个红鼓，看清了这人的门派与名字：衍天宗，度冥。凌长绝才落地不久，思索片刻得出结论：此时去与衍天硬碰硬很容易造成两败俱伤的结果，他冲着第一的位置前来，自然不会如此鲁莽在开局丧失先机。

    他一边搜寻周遭装备物资，一边留神观察数十尺开外的度冥——能看出来那是深居大漠的美人，躯干被层层布料裹住看不清曲线，似乎是有些跛脚。度冥的行动也如同犯困的耳廓狐一般迟钝，不紧不慢捡走地上每一个品级最低的绿色装备。

    度冥走得实在太慢，凌长绝在外转了个来回又回到此地，他仍旧握着那盏红白相间的狐狸魂灯慢悠悠往前走。真的太笨了，就该在一开始两招结束度冥的比赛，凌长绝这样想，惊奇道怎么有人在绝境中连无甚大用空占背包空间的定安散都要捡走，难道衍天宗不仅授人观星推理，还盛产清洁工。

    看到这里，凌长绝忽然生出几分亏欠度冥的心思来。凌雪自带的属性与招式让他进退自如，他又极度熟悉洱海绝境的地形，很快掠夺走这片山地上所有的优质物资。倘若与他凌长绝这样的对手落在同一条路线上，度冥自然是不可能有什么机会让装备成长发育起来的。

    走得慢，装备小，这名叫度冥的衍天弟子还生着这样一张引人瞩目的美人脸，到那时——这个行动不便的小白花便不知会沦为谁随手用来恢复血量的移动战意了。

    这突如其来的良心让一贯驰骋绝境战场从不留情的凌长绝有些躁动不安，他拎着链刃犹疑片刻，最终还是主动出现在度冥身前十尺，兀自丢下一个装备包。那装备包看似是凌长绝嫌背包太满而随手丢弃在一旁的物件，却裹着数件上品装备与坐骑，没遮严实的包袱皮下泛出隐隐约约的紫光。

    抛下装备包的凌长绝仍旧在不远不近处，捡拾物资的同时留一道余光注意那来自衍天的美人，片刻后凌长绝留神到对话框里出现一行白字。

    [度冥]：谢谢。

    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度冥脸上略带困惑的表情，但凌长绝不打算做暴露自己装备的事情，留下姓名只会让附近的敌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便没有回应度冥的话语。

    不过晾着别人不回复似乎是不太礼貌的事情，凌长绝又想了想，觉得自己不能愧对度冥这声道谢，自发自觉地借着链刃出鞘登至一处山丘，观察四周有无更高品质的魂灯与混元装备可以拿来借花献佛。

    在凌长绝一次次刻意地投喂下，度冥的装备终于从一身装备不全的绿装变成蓝紫相间。凌长绝压抑住心中萌生的像在投喂小狐狸的想法，检查完自己一身装备，收了收心思才开始挑选四周适合下手单挑的敌对选手。

    这名凌雪阁弟子常年浸yin绝境战场当中，深谙地势优势，他埋伏在不易被人察觉之处等待路过的倒霉选手，伺机出手来夺取他人性命。随着凌长绝果断狠厉的出手，他的名字也很快刷满了系统提示框：[凌长绝]击伤了[方有意]。[凌长绝]击伤了[杨凭]。[凌长绝]击伤了[叶流光]......他出身自凌雪阁，自幼潜心修习武艺，讲求一个取目标项上人头如快刀斩乱麻，加上精湛的潜伏技术，刹那间那对链刃便收割了数人性命。

    凌长绝杀红了眼，锁定下一个目标时，目光忽然落到不远处那穿一袭紫衣的狐狸美人身上，他握着链刃的手腕颤了颤，方才打斗时留在刃面的暗红血珠往下拖出一道迤逦的长痕。

    度冥那身恬淡娴静的气势，仿佛这并不是危机四伏的洱海绝境，而是他们衍天宗的书房花园一般。凌长绝停顿片刻，调整好自己紊乱的呼吸，揪了几片山坡野草匆匆擦拭链刃上的血迹，这才敢向度冥身旁走去。

    他步伐很快，带来一阵血腥气的冷风，度冥感知到来人气息站定在原地，似乎在等待凌长绝的屠戮一般，闭上眼垂下纤长白净的脖颈。度冥生得很美，美得几乎有些雌雄莫辨，垂首时纤长的眼睫在玉白面容上映出一道扇形阴影，正遮住一点殷红的痣，往下是挺翘鼻梁与暗色薄唇，有如褪色的观音瓷像。

    这样惊艳的美貌却属于一名成年男子，凌长绝叹一口气，慢吞吞说出一句我不杀你。说罢，凌长绝卸下背包，从中取出闪着橙色光芒的魂灯，又将一路拾来的金疮药与绷带依次在度冥身前排开。

    “……这些是给你的。”留下这样一句话，凌长绝甩出链往远处行去，很快又消失在度冥视野里。度冥头上的红鼓记号被凌长绝替换成白云，这样便于他随时确认这朵小白花的方位情况。

    度冥不解，他不是傻子，在次次接近下已经看清凌长绝的姓名相貌，那身量不算太高，面容有几分秀气的凌雪弟子正是系统黄字里刷满屏的杀神。期间不是没人想偷袭度冥，但在度冥做出回应之前，神出鬼没的凌长绝便闪现在他身旁，用一对看起来比他本人更高的巨大链刃绞杀了对方。

    倘若不是亲眼所见，度冥也不敢相信这样笑起来会露出尖尖虎牙的少年在呼吸间就能掌握他人的生杀大权。

    这一尊杀胚却像小狗叼骨头一般，一次又一次为他带回更好的装备扔在附近。度冥慢吞吞躲着毒雾往安全区走，走了很久也想不通凌长绝此举有何所求。度冥不知凌长绝是否还在这附近，只好在地图频道落下自己的疑惑。

    [度冥]：为什么不杀我？

    地图频道很快有人回应度冥的问话，却并非凌长绝，而是周遭几个小姑娘。那叽叽喳喳的唐门小姑娘说道：“橙武衍天也是我们想杀就杀的吗/吃惊/吃惊”惹来剩余在场的选手一顿复制。

    度冥在刷得极快的地图频道里捕捉到另一些人的话，那些人贴出凌长绝暗红色的id，发着可爱软萌的表情包问大哥还缺不缺大嫂。度冥被凌长绝投喂数次后生起些许困惑，便也揣着几分调笑意味，跟随他们的话语复制粘贴发在地图频道里。

    几个sao话流玩家以玩笑般的语气贴上度冥的名字，说衍天装备这么大不如自己当大哥。说话间，系统提示声不断响起，又有几名选手被凌长绝夺下继续参与的资格。度冥并未回应，地图频道便随着系统提示停滞了一秒。

    再过片刻，从未在地图频道回应他人的凌长绝出现在聊天框里，暗红色名字后面跟着言简意赅的话语。

    [凌长绝]：[度冥]

    [凌长绝]：大嫂就你了。

    随着凌长绝的回应，寂静的地图频道又像开闸的河流一般热闹起来，无非是一些询问是否需要二嫂以及羡艳祝福的话语。时间不断流逝，毒圈也一步步缩小范围，很快将散落在四面八方的选手聚集在这方寸之地。度冥虽然步伐缓慢，但也在毒圈再次缩小前躲进了安全区。

    毒圈缩在半截山腰处，陡峭山崖难以让人落脚，凌长绝借着出链动作极快攀至山顶，观望着缓慢二段跳向上挪动的度冥——那衍天实在是只有一张漂亮的脸，由于个子过高，右腿稍跛，他动作并不灵活。

    一个不慎，度冥便从攀登半天的山岩上踩空往下坠去。千钧一发之际，凌长绝落下链刃缠住度冥腰身，将他往山顶一甩，二人便同时站立在山顶之上。

    度冥依旧没有使用什么伪装的手段，也并不主动朝他人出手，只是站在山顶便让人觉得赏心悦目，不忍去破坏这份美好。凌长绝自然也是欣赏度冥美貌的众生一员，只是想到有其他人也会看见这样漂亮的大狐狸，他心下暗自觉得不快，攥住链刃一个蹑云往山腰处走去。凌雪弟子如太白山的黑豹一般，脊背绷得极紧，仿佛随时准备剜去觊觎度冥的人们的眼球。

    几名选手聚在一处，像是商量过什么战略，忽然朝凌长绝发难。众人成圈状包围住凌长绝，招招逼向凌长绝的弱处。冰心的剑破，毒经的百足，剑纯的行天道，一个个狠招甩在凌长绝的身下。

    所幸被围攻的那人反应极快，出链收链，对准众人所在方向拍出乱天狼，随后向旁侧扶摇躲开旁人的技能。凌长绝本就更擅长单打独斗，对于现下这样群殴的场面不甚熟练，只能运转链刃勉强应付一二。

    只是双拳难敌四手，凌长绝被众人车轮战一般的打法消磨去大量精力，纵使是他这样实力强悍的选手也不得不在众人攻势下交出唯一一个斩无常。凌长绝闭了闭眼，抿紧双唇想：今天也许要折在此处。

    即便开了减伤也无法阻止血量不断下降，鲜血从体内不断流失的感觉并不好受，凌长绝又想起站在山顶的美人，度冥是那样漂亮，以至于没有人愿意在度冥的衣摆上沾染鲜血，连围殴都选在毒圈里远离度冥的另一边。倘若他凌长绝一人的性命可以换来度冥更好的名次，那倒也算值当。

    正当凌长绝孤注一掷，准备转好cd使出一个铁马冰河再度击倒冰心之时，他眼前忽然一阵眼花缭乱，随后一道摆弄玩偶的力度将他抛掷在地上。凌长绝骤然失去方向感，急忙撑着山地仰起身观察四周情况。

    此处视角甚好，可以将方才众人斗殴之地遍览无余，仿佛被金针刺过大脑一般，凌长绝在刹那间反应过来——这是度冥方才站立的山顶。顾不上被剑器刺伤的疼痛，凌长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起来往下望去——

    只见先前弱柳扶风的衍天落在战局正中，跛脚的缺陷让度冥险些要站不稳，灯杆往地面一顿才堪堪站定。众人显然也没意识到度冥会在此刻出手，她们在商量战术时默认度冥只是一个伤害性不强的、凌雪身后的花瓶美人——毕竟系统提示中从未出现过这橙武衍天的姓名，因此从未设防。

    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度冥抬手落下三枚灯魂，灯魂在一瞬间被星月般的横线塑成巨大的连局，将在场众人包裹其中。衍天校服绣着金线的宽袍大袖在过招间翻飞，恍若紫金相间的蝴蝶飞过。

    度冥手中掐诀，身旁浮出山石迸裂之势——山卦。伴随着薄唇翕动，神皆寂定住众人汹汹攻势，移动间像被按了慢放一般。再一道手势变换，度冥变卦亦是相当熟练，火卦在瞬间点燃周遭一切，九字诀一道道击出，几个来回间便将为首的冰心打得呕出一口鲜血，冰心体力不济朝后方倒去。

    她们的联盟本就不算坚固，慌忙之间竟无人去救冰心一手——也许并不是不想，只是祸及自身，度冥这猝不及防的攻势惹得众人自顾不暇。度冥的衣摆随着炸灯的动作摇曳，从山顶望下宛如游弋在火海的赤色金鱼。

    站在山顶的凌长绝下意识望向战斗统计，紫色dps条在刹那间以极其强悍的方式登顶，敌对选手的血量被度冥快而精准的打法夺去大半，方才成立的联盟被突如其来的变数击垮，众人迅速作鸟兽散。

    凌长绝盯住度冥身后垂下的长发，上面点缀的金饰随着打斗不断晃动，本来如同纸上美人般的度冥在刹那间鲜活起来，看得凌长绝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是了，他辛辛苦苦用装备喂出来的衍天弟子并非表面那样柔弱不堪，而是攻击性极强的rou食动物，大漠风沙养育出的狐狸自然懂得应当如何在劣势中扭转乾坤。

    凌长绝纵身一跃，落在度冥身旁甩出链刃，被链接的一方迅速血色全无。那是埋伏在度冥身后叠毒准备偷取的花间，炸毒动作蓄势待发之际被凌长绝摔倒在一旁，随后迎接花间的是凌雪那铺天盖地而来的猩红巨刃。系统黄字又默默刷新一条：[凌长绝]击伤了[沈丹青]。

    其余腿长手长的几个远程逃得极快，却被移速更高的凌长绝一个个捉拿归案，摁在度冥身前揍得只剩出气不见进气，那几人随后被链刃甩出去，在毒圈外很快被毒雾侵蚀了剩余的生命力。

    一旁伪装着没有加入战局的围观群众在地图频道里实时播报战况，极善隐匿行踪的唐门小姑娘低声惊呼着，把橙武衍天勇救大哥凌雪的美救英雄一事告知众人。有吃瓜群众笑凌长绝这大哥不称职，还要靠大嫂保护，很快也被凌长绝揪出来暴揍一顿。

    待到毒圈缩至最后一圈，其余选手或退出或吃毒受伤，已然所剩无几。凌长绝解决掉最后一人，回头望向站在原地的度冥——度冥垂着头，鬓发被血渍粘连在耳边，又垂坠在胸前。月光洒落在他姣好面容上，教人琢磨不透他心中所想。

    度冥经过群殴一役，翩翩然的雪白衣袖染透鲜血，化作暗红血色缀在手畔，他如白玉般的脸庞也沾上点点血星，为这面容柔和的菩萨美人平添几分煞气。

    全毒圈内二人血量不断减少，度冥抬起满是血迹的手，作天人合一状又开始读九字诀，只不过并非攻势，而是如涓流般的回复技。度冥将焦点再次落在凌长绝身上，却想起天人并不能够施展给敌对目标，他略显焦急地一遍遍作天斗璇，却仍旧是徒劳无功，只能看着凌长绝一点点掉血。

    凌长绝看着度冥这样平静无波的美人面上出现这般焦急的表情，忽的笑出声来。他一边笑着，一边像给度冥扔装备包一样卸下背包，然后拿出金疮药扔在地上。二人有了今夜第一次的贴身接触，凌长绝想摸摸自己亲身喂养出来的大狐狸的头，奈何身高受限，他比度冥竟然还矮上一个头。

    无奈之下，凌长绝只能伸手拍拍度冥的肩膀，给了度冥一个堪堪搂住腰的拥抱。他笑眯眯继续道：“大嫂的位置是你的，你安心坐好便是。至于我嘛，恐怕要先走一步，在下要失陪了。”

    随后二人所处的世界骤然轰塌，凌长绝在柳小刀处得知自己方才取得第二名的佳绩，又打听了第一名的姓名，确认是度冥拿下之后才松一口气。

    自那日之后，凌长绝时常想起那一切。他经历过成百上千场绝境纷争，遇到过难缠的对手，也遇到过极有默契的队友，却是第一次遇到度冥那样愿意以命换命保护他这杀胚的人。

    夜里结束任务，凌长绝闭眼即将入睡，梦里仍是度冥那张美人面，在与众人交战时，回头轻飘飘给他落下一个眼神，那其中的情绪让凌长绝费解，随后挣扎着从梦中惊醒，已然天光大亮。

    无奈之下，他拜托了各区服的师兄弟去搜寻有无此人踪迹。奈何衍天弟子大多于人群中隐姓埋名，如同水滴落入大海再难寻觅踪迹，此事只好作罢。

    年关将至之际，阁里派出的任务愈发繁重，凌长绝被众多任务埋没，许久未曾踏入绝境战场之中，只是偶尔在月圆之夜想起来那个漂亮得像一道月光的衍天。

    又一日，闻人师兄笑着把任务递至凌长绝手中，凌长绝不解出行任务怎么还有这样灿烂的笑容，却也秉持着阁内规矩没有继续发问，坐上马车之前只知是要去保护一位钦天监的得势官员，其他再无所知。

    马车很快行至目的地，是一座稍显清贫的府邸。侍女将凌长绝迎进去，领着他穿过层层花草树木，说她家主人还有话想同他叙旧。

    凌长绝不知自己在长安城竟还有可以叙旧的熟人，不过左右是执行任务，纵使有性命之忧也不容凌长绝去推辞。他踏入房中，扑面而来的是热茶香气，氤氲雾气里凌长绝单腿半跪于地，俯首听得那屋主人的声音教他起身落座。

    那声音如此耳熟，几乎夜夜入他梦来。凌长绝一抬头，还以为见到度冥是自己的错觉，飞快眨两遍眼，又暗自拧一把自己腰间软rou，确实很疼，眼前一切并非梦境。凌长绝此举惹得屋主人发笑，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未曾见过度冥的笑颜。

    度冥笑起来很漂亮，眯着一对细长勾人的狐狸眼，唇角稍稍上扬，凌长绝此刻只觉在冬日里竟如沐春风。度冥笑着为凌长绝沏一杯茶，把茶盏推到凌长绝手畔，语气轻柔而又肯定道：“听说你在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