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封官

    东海，海浪咸腥，海鸥盘旋其上互相啄舌，微起波澜的海面之下暗藏玄机，水晶宫矗立于东海中央，海藻珊瑚成精怪，摇曳在浩浩水波中，明珠镶嵌成殿宇，自生夺目华光，但看今日，东海海上一分南北，虾兵蟹将排列左右，蛤蜊蚌精头戴宝簪，身披锦衣，端着佳果陈酿立于宫侧，龟丞相携一众海官在外相迎，端的是绝顶气派，威风凛凛。

    再看那边，从云头飞下三人，一个紧身黑衣的瘦削男人，满头乱发，目露精光，佝偻腰背，手拿白骨，隔海眺望。一个长着十六七岁的好模样，清俊堂堂，目若朗星，英雄眉美人貌，身条瘦而不弱，腰背挺直如松柏，身穿绫罗衣，腰系绮罗带，青莲玉佩缀珠香囊垂在其间，当的是玉树临风，刚正不阿的清贵美少年。

    而另一个青年，容貌精致张扬，五官锋利如刀，墨扇握于他手不像佳公子的饰品而像时刻能够悬人颈上的兵刃，实则也是如此，青年眼虽如桃花勾魂，却含有不怒自威的天神之气，在少年之旁，颇有长辈威仪。

    杨戬见东海那么大的阵仗，拿墨扇漫不经心地敲敲手心，哂笑道：“他们消息倒是灵通。”

    “主人，东海一脉族人颇多，三界中的消息他们这儿听的都是最新鲜的，也不算奇怪。”哮天犬笑呵呵地说。

    沉香倒是没听见他们主仆二人的悄悄话，一路上只顾着揉自己的屁股，今天早上起来之后喝了舅舅熬的醒神汤，胃里还有汤水呢，就被压着打了顿屁股，说什么出门在外，喝酒误事，这倒也罢了，还敢喝得不省人事，他虽然乖乖认错乖乖挨打，但还是不以为意，毕竟那是嫦娥姨母的广寒宫，又不是魔窟，有什么不放心的。

    杨戬注意到沉香的小动作，视线下移，故意拿合上的扇子拍拍他的屁股，笑说：“还觉得疼？我可没用力。”

    “嘿嘿，不疼，当然不疼！”沉香陪笑脸道：“只是舅舅，您下次打用木板子就行，可不能用手了，别再把您的手给打疼了，那我岂不是过上加过了？”

    杨戬被他一讽，简直又气又无奈，伸手戳戳他的鼻尖，佯怒道：“就会顶嘴，我真是把你宠坏了！”

    哮天犬在旁边笑呵呵地笑话这舅甥二人，说他们在外面也能吵两句嘴，也不知道收敛点儿。

    说着，已见到在外亲迎的龟丞相和一众海臣，只听一阵阵掀浪之声传入耳中，或低沉或清脆：“恭迎清源妙道护国真君川蜀大帝威灵显化天尊！”

    杨戬脸上没什么表情，自然也看不出喜怒，看得众人心里发怵，不过他淡淡应了一声，终究也算没有冷场。只有沉香和哮天犬交换了个眼神，沉香撇撇嘴，舅舅一向不喜欢高调行事，这东海龙王是怎么回事。

    一路到水晶宫，东海龙王敖广早就在此等候，他听到杨戬要来的消息时先是受宠若惊，毕竟四海分权这种小事还劳驾不了堂堂司法天神，可后来却是觉得心慌，这几千年来，杨戬亲临之地没有不被他严加惩处之人，昔年老四老八就差点儿折在他的新天条大计上，叫他如何不胆战心惊！

    敖广客气了一番，杨戬先替沉香问了问八太子敖春可在，敖广说敖春不久前得了大神通，就去净坛庙继续修行了，还是敖红送过去的，现在二人都还没回来，敖红估计要陪敖春待一阵子。沉香听了也不觉得失落，敖春的修为这一百年来已经突飞猛进，若能更上一层楼自是最好，实在想念的话他抽空去净坛庙探望也不是不行。

    此事便告一段落，杨戬自有公事与敖广详谈，敖广赶紧命侍女上茶，有些心虚地听着，其实上次那封权柄交移的奏折是其他三海的几个兄弟硬要他写的，闻听申公豹的下场后他可没胆子去触杨戬的霉头，但是现在事情多了权利却还是如此微小，手底下人难免不服。

    杨戬即抓住这一点，给了四海不小的面子，敖广是个老实人，要他做什么便做，也不贪图多少权势，只是容易被利用。

    杨戬散开四海繁琐的事务，据玉帝圣旨封西海大太子摩昂为山海将军，算是顶替申公豹的神职，但申公豹有名无权，摩昂则不一样，他却有权，可上天入朝，而四海龙王则居众龙之首，可参加王母三千年一次的蟠桃盛会，地位算是一飞冲天。

    敖广谨慎之余，也自是喜不自胜。

    沉香看杨戬和敖广交谈，心中暗自思忖，四海龙族一朝得势，西海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必得其他龙族嫉妒，那四海以后行事就如同在刀尖上行走，需要时时刻刻小心提防，尤其是摩昂太子，倘若一朝行差踏错，一夜颠覆不说，更会登高跌重，惨不忍睹，届时这四海龙王哪个还敢贪权？又不是人人都有造反的胆子和本事。

    别人他倒是无所谓，就是四姨母和八太子，到时候会不会被牵连呢？八太子是佛门中人净坛亲徒，尚能自保，那四姨母……还得早做打算才好。

    杨戬见沉香一直在用喝茶来掩饰情绪，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深沉思索片刻，没说话。

    敖广喜不自胜，连连感谢杨戬在玉帝跟前帮忙说话，说什么都要送几件宝贝，被杨戬一一推辞。

    哮天犬在杨戬耳边说：“主人，您愿意来东海，还不是为了带沉香见老朋友？要不然这种小事儿哪里用得着您亲自处理啊，我猜得对吧？”他表情得意，胸有成竹。

    杨戬莞尔：“自作聪明。”随后看了沉香一眼，笑说：“不过也算说对了一半。”

    时候不早了，杨戬不会久留，正要告辞，就听得波涛狂怒之声，震耳欲聋，这水晶宫一侧卷起惊涛骇浪，水晶柱盘龙墙轰然倒塌，宫殿迎宾正堂镶进地里的桌椅器物一应俱碎，殿中的侍官小兵被晃得东倒西歪，敖广脚底不稳大喊发生了何事，杨戬蹙眉，伸开手臂将沉香护在了身后，施法打开天眼，扫视龙宫内的状况，就看东海泉眼之处的封印被破开，压制妖龙的玄石粉碎在地，那只有一只龙角的妖龙发了狂，四处乱窜，龙爪上还抓着一名衣着华丽的龙女。

    “报！启禀龙王，是泉眼封印被毁，雾龙逃出，打碎了照心珠，还……还抓了九公主！”

    “什么？！”敖广听了，差点儿晕倒在地，他又是担心又是愤怒，急忙让龙宫兵将去降服雾龙，可是东海战力一向薄弱，这雾龙不仅强悍而且狡诈，区区虾兵蟹将哪里是他的对手，没一会儿就被打得落花流水，四处奔逃，眼看着雾龙东碰西撞，癫狂失神，九公主彩珠在雾龙爪下嚎啕大哭，快要气绝。

    这雾龙三千年前阻碍杨戬治弱水，又要跟东海龙王抢地盘，杨戬便将其镇压在了东海中，没有要他性命，而且雾龙跟敖广还有些血缘关系，敖广自然也不会杀他。

    杨戬手上一动，可就在手上的扇子要变成三尖两刃刀的时候收了势，正好他想看看沉香最近学得如何，可有长进，“沉香，你……”

    “是！舅舅！”杨戬话还没说完，沉香就化作一道金光，朝雾龙飞去，杨戬浅笑着摇摇头，心叹沉香果然一直是个热心肠，善良得不顾自身安危，也不算好事啊……

    敖广见沉香朝雾龙冲去，就也不像一开始那样慌乱了，他知道沉香的本事，也知道他心善仁慈，定会把小九毫发无损地救出来。

    沉香腾跃到半空，祭出雷神枪，雷电在枪尖跳跃闪动，锋芒毕露，雾龙虽然发疯，但神志还在，一瞧沉香便知他有意收服自己，而且沉香与杨戬还有几分相像，顿时火冒三丈，一扫龙尾就朝沉香撞来，沉香不能伤了九公主，只能躲闪，身形一动就极为迅速地闪到了雾龙身后，雾龙也是个反应极快的，瞬间回头张开大口吐出一团浑浊的雾气来，这雾能使人迷失方向，但沉香聪神慧眼，不会被其迷惑，眼中金光闪烁，洞穿雾气。

    哮天犬仰着头看沉香雾龙搏斗，心里打鼓：“主人，雾龙狡猾得很，沉香能斗得过他吗？”

    杨戬看沉香已有计策，眼中透出赞许之色，“放心，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雾龙再狡猾，也不敌沉香聪慧机敏。”

    雾龙的雾气并没有那么简单，而是暗藏玄机，随着浓雾的吐出，几百根冥水丝也像离弦箭一般射出，冥水丝上有火星，倘若被缠住，那一身皮rou骨头就会被瞬间融化成水，沉香两指并拢，轻吐寒气，夹住冥水丝从左滑向龙口，他动作看起轻柔，却蛮横强势地可怕，雾龙惊愕他不受冥水丝影响，又挣脱不开，只能疯狂扭动龙身。

    “五雷诀！”沉香手掌闪出雷电，附着到冥水丝上，随后一松手，这招雷霆万钧的五雷诀就随着冥水丝一起进了雾龙的肚子。

    “啊啊啊！！！”随着雾龙的一声惨叫，他的龙爪也因为吃痛而松开，九公主随之落下，沉香眼疾手快地飞掠过去接住了九公主，九公主因为害怕，只能死死地搂着沉香的脖子，沉香本想把她甩到东海龙王怀里，奈何这丫头力气太大，他又不能用蛮力伤了人，就只能抱着。

    这时，雾龙轻飘飘地摔落在地，变成了人形，而沉香手里的雷神枪也掷出去，把雾龙钉在了地上，雾龙口鼻都在流血，但沉香方才那一招收了力度，因故没有伤及他的性命。

    沉香将九公主放下，让她安稳落地，九公主立刻眼泪汪汪地扑到了敖广怀里。

    沉香拔出雷神枪，枪头抵在雾龙咽喉处，雾龙负了重伤，哭喊着向沉香求饶，他求得可怜，沉香从未杀过生，已经有所动容，杨戬见状，眼睛微微眯起。

    “我不杀你，但你也要接受东海的处决。”这样说着，沉香便收了枪，他犹豫了会儿，要伸手将雾龙扶起，可他还没触碰到雾龙，就见雾龙忽然狞笑起来，嘴一张又要吐出冥水丝，他暗道不好，才要施法抵抗，可终究是太迟。

    就在这时，沉香忽觉腰上一紧，近在咫尺的冥水丝离他越来越远，他眼前有一道白芒闪过，下一瞬，杨戬的三尖两刃刀就刺穿了雾龙的咽喉，当场血溅三尺，雾龙眼珠子瞪得老大，淬了毒的双眼死死地盯在杨戬身上，没多久就没了气息。

    沉香被杨戬搂在怀里，脸色有些发白，他惶惶地抬头，看见杨戬带着薄怒的侧脸，心里慌乱异常，他是不是差点儿坏了事？舅舅会不会对他很失望？

    “有没有受伤？”杨戬低头，担心询问道。

    沉香抿抿唇，闷闷地摇摇头。

    杨戬注意到他这个微小的表情，抬手摸摸他的脑袋，无声叹息。

    敖广对着舅甥俩又是感谢又是道歉，杨戬不会理会他避重就轻的话，锐利的视线投到了九公主身上，笑中有寒意：“龙王，九公主破开雾龙的封印，险些酿成大祸，罪当几何啊？”

    敖广冷汗都下来了，九公主唯唯诺诺地站在一边，牙关打颤。

    “小女犯下滔天大祸，老龙定当按照龙宫律法，对她严惩不贷！”

    九公主哭得梨花带雨，拉扯着敖广的衣袖，说：“父王！父王孩儿知道错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能打碎那块玄石！我真的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贪玩儿了，求求您饶恕孩儿这一次呜呜呜……”

    敖广拂开九公主的手，心里也是不忍，自从小九历劫归来，他就比从前更加宠她，可她如今闯下这么大的祸端，要不是杨戬在，怕不是要闹到天上去！况且，有这位铁面无私的司法天神看着，叫他如何能包庇啊！

    杨戬精准捕捉到九公主话中的玄机，思索片刻后笑道：“此乃龙王家事，倘若处理得当自然不会遭人非议，杨戬在贵地叨扰良久，先行告辞了。”

    “诶是！真君慢走！此番多亏了真君和小仙君，否则我龙宫还不知道被毁成什么模样呢！”

    杨戬笑笑，不置可否，只是简单地一拱手：“告辞。”

    殊不知，此时的东海泉眼，有一道蓝光稍纵即逝，令人看不出端倪。

    离开东海，云端之上，杨戬看沉香一直低着头兴致不高，便停了腾云法术，转身与他对面而立，微微欠身，捏住他半掌即握的肩膀，叹息道：“沉香，舅舅知道你善良，心软，所以舅舅不会因为你下不去手杀雾龙而对你失望，舅舅只是会担心，若你以后遇到敌人，再因一时的心软而遭到暗算，该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沉香抿唇，手揪着身侧的布料，一言不发。

    “沉香，舅舅今天生气，是气你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第一位。恻隐之心是留给同样有恻隐之心的人的，不是给死敌的，刚柔并济张弛有度才是长久之计，处事须得善恶分明，否则你会害了自己，明白吗？你觉得舅舅希望你因为心慈手软而遭难吗？”杨戬心疼地皱起眉，语重心长地同沉香讲道理。

    哮天犬偷瞄沉香，大体也知道主人生气的缘由了。

    沉香抬起头，漂亮的眼睛里闪着泪花，他撅起嘴，喉咙哽着一团气，闻言哽咽道：“我知道了舅舅，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小哭包。”杨戬擦去沉香眼角的细微泪水，宠溺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说哭就哭？嗯？不哭了好不好？”

    “嗯……”

    杨戬愁眉苦思，话虽这样说，但沉香本性善良，恐怕一时半会儿转变不了。

    南天门外，舅甥俩迎面撞上了玉帝身边的值官——天奴。

    天奴的脸像死人一样白，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朝杨戬行了礼，又意味不明地瞥了一眼沉香才低下头，说玉帝有旨，传他和沉香去瑶池觐见。

    瑶池坐落在三重天之上，巍峨殿阙，琼楼玉宇，金瓦流光，奢华无比。那久居高位的玉帝难得的没有喝酒，也没有欣赏歌舞，待杨戬沉香舅甥俩前来，他那双略显颓然的眼睛中慢慢浮现出高深莫测的笑意，像啊……太像了，他们三个，没有同样的祖姓，却有着血浓于水的亲缘，沉香那骨子里的桀骜，简直与曾经的杨戬如出一辙，可沉香看起来，又是那样乖巧懂事，像小兔子，却在有些时候，像只会咬人的老虎。

    眼看着舅甥二人向他行了礼，玉帝满意地点头，随后传来天奴，天奴宣读了一封圣旨，说是沉香功德甚伟，这么多年来保佑着下界平安，特封他为天界的承德元帅，赐居承德府，统领天庭三十万天兵天将，执掌帅印。

    玉帝笑容和蔼：“沉香啊，朕给你几个特权啊，你呢不用日日上朝，也可以住在真君神殿，不一定必须住在承德府，当然，这都看你喜欢，好不好啊？”

    杨戬挑眉，暗地与沉香交换了个眼神。

    沉香半跪在地，道：“陛下厚爱，沉香万万承受不起。”

    “诶……”玉帝将他扶起，道：“你受得起，天底下没人比你更适合做朕的兵马大元帅。”

    沉香接了圣旨，拿了帅印，却觉得这两样东西像是大山一样压在自己身上，他与杨戬相视一笑，可这笑中难免多了些苦涩。玉帝要么不动声色，要么一封就给他一个惊天大官，他资历浅年纪小，又有舅舅这么一层关系在，还不知道会惹来多少闲言碎语。

    他本是闲云野鹤的性格，却要入这诡谲的官场，和一群成了精的千年老神仙打交道，实在与他的乐趣背道而驰。

    可是……沉香叹了一口气，他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了不是吗？舅舅也知道，他自不量力地想，若有他陪在舅舅身边，是否可以为他出份力，让他不要整日殚精竭虑，腹背受敌呢？

    沉香攥紧了圣旨，决心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