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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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中人’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的答案早就在她嘴边呼之欲出——可面对着提出这个问题的人,她却不能够诚实坦荡地说出“是你”。 但她仍然为他突如其来的疑问和凝视而愣怔了片刻,倘若不是方才解释那一连串的误会时足够激动,她慌乱无措的神态根本得不到分毫掩饰,她的心虚隐瞒都将在他面前无所遁形。好在,她的双手此刻放在脸上,即便这个问题已经几乎要将她震倒了,它们也有效地遮掩住了她所有的失态。 她深深地呼吸,竭力调整说话的神态和语气,确认自己已伪装妥当了,才放下手,答道:“没有谁,只是当时信口说的托辞而已。” 大概她的演技暂时瞒过了他,他结束了话题,没有再追问下去。她看了一眼手表,这趟出来已有将近一个钟头了,他只是刚退了烧,应该早些回去休息。可是还没有来得及说话,背后忽然传来声音: “先生、小姐,请看这边!” 两人同时回过了头,眼前紧接着一闪,一个洋记者不知怎么出现在这里,不由分说地给他们拍了一张照。而且,一张拍完,他还没有善罢甘休,又对两人挥挥手,问道:“你们能不能再站近一些?” 尹副官终于追了上来,凶巴巴地告诉那个记者:“谁准你乱拍的?知道你拍的是谁吗?” 洋记者摊摊手,把记者证给他看,又用他那音调古怪的中文连比带划地解释了一通,意思是他是海外某个报社的记者,在东北到处打仗的情况下,好不容易来到了沈阳,想要记录一些城市里的情况。副官仍然黑着一张脸,非要没收他的相机不可,他只好退让一步,保证不把这张照片发表,杜聿明才稍微摆了摆手,示意这件事过去了。 阮静秋则鬼使神差,在送他回医院后,又折返到长沼公园附近找到了这个洋记者。他洗好了照片,把这张合影交给她,照片里的两人相向着对方同时回头,一个穿着深色的中式长衫,一个穿着浅色的洋装套裙,两个人站在一起,好像有一些鲜明的中西之间的对比,可脸上又带着一模一样诧异的表情,叫人看了不由发笑。她仔细地收好了照片,心想,也许这就是这段感情唯一可留下的念想了。 七月初,杜聿明离开了东北。比起来时的意气风发,他走时就要狼狈多了,除在机舱门前尚要对媒体的镜头勉力站着挥一挥手示意,余下进出往返全靠担架抬行。他已在野人山受够担架的滋味了,如此再来一遭,不能不说是又戳破他的伤疤、又刺痛他的旧患。至于缘由,面上当然说这是因为要往上海治病兼准备去美国的有关事宜;人后的种种辛酸,就只有他自己尝得分明。 阮静秋与军医处几名护士一路送他到机场,眼见副官们把担架抬进机舱。她没有顾及再和他说什么话,光是瞧着那副病容,她就已经心如刀割,只怕再多说一句就要落下泪来。而他走后不久,她就从司令部变幻莫测的空气当中,隐约察觉这并不是一次单纯的人事调动,甚至比她所能想象的掺杂了更多政治上的暗涌。接替他主事东北的是参谋总长陈诚,去年夏天,东北战事如火如荼之时,他主要在中原地区督战,这次来东北,名义上是接替熊式辉东北行辕主任的职务,但作为参谋总长,军事政治他都可以合情合理地一把抓,于是在极短的时间里他就成为了东北唯一的掌控者。 与他的委任状一同出现的,还有司令部许多军官、甚至前方部队一些指挥官的辞职信。这其中也包括军医处张主任,且他们辞职或调走以后,绝大部分的空位都补换成了一些生面孔——毫无疑问都是陈诚的亲信。 九月二日,陈诚抵达沈阳,转天便在司令部召开会议,当场查处了数名有贪污枉法之嫌的军官,几位行政主官也因办事不力而遭革职。其中,有极个别据说情形恶劣的,竟被当场处以极刑,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给。随即,一连串的惩治贪污受贿,清查军备私产等举措由司令部迅速地开始向下执行,其严苛程度超乎所有人的想象,几乎从早到晚都有人不停地被从司令部里拖出,更有不少人前一天还身居高位,第二天就变成了阶下囚。 沈阳司令部一时间人人自危,有些四处寻找门路想保个平安,有些则想方设法转移接收东北时私吞的汉jian资产。前线的将领们也不免受到了一些波及,才在四平之战中获得嘉奖,即将升为兵团司令的陈明仁忽然之间被撤去了职务,调任南京做参谋的闲差,缘由据说十分复杂,还与美国人有关,司令部私下为此有不少稀奇古怪的传言和议论。 愈发紧张的空气让军医处的日常工作也变得十分难熬。军官们越来越少在上班时间求助于军医处,阮静秋独坐在这间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既不能不叫自己胡思乱想杜聿明现下的处境,更常觉得被人盯梢得毛骨悚然,有时便从办公室离开一时半刻,在院外临着的一片林子里走一走,抽两支烟排解烦闷。这天中午,她和往常一样借午休时间出来散步,一支烟才抽到了一半,忽然觉得身后多了两道影子,回身一看,两个穿着便装的年轻人站在不远处,对她说:“阮医生,我们站长想请您去喝杯咖啡。” 这话与自报家门无异,她之前也早就留意,保密局沈阳站的人近来越发频繁地出现在司令部附近了。他们要问什么呢?进入东北以来,她只和杜聿明、廖耀湘及他们身边的几位副官打过一些交道,郑洞国与孙立人至多是点头之交,邱清泉远在天边,更是跟他们八竿子也打不着。她飞速地在心里盘算,觉得这番动静不会只是蜻蜓点水,这事十有八九要为杜聿明惹来麻烦,而她一直贴身带着的那张合影,很可能成为最无可否认的一件“罪证”。 跑是跑不脱的,她只能借口内急,请他俩一同回一趟司令部,解决好个人问题再跟他们走。可办公室也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能用来藏照片,她急中生智,只得先将身上的风衣内里撕开一个隐蔽的口子,把照片塞进衣服夹层之中裹好,而后用针线迅速地一缝,这才穿上衣服,出门对他俩说道:“可以走了。” 既然名义上是请去喝咖啡,他们一路上还算客气,没给她戴上罪犯似的枷锁手铐。在此之前,阮静秋从现代的影视作品中短暂窥得过一些这类特务机构的非人手段,可即使已有了心理准备,当她被领着走进这幢豪华别墅的地下室,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听见两侧的牢房不时传来囚犯的惨叫与哭喊声时,还是不能不为此而感到心惊胆战。这些凄厉的叫声萦绕在她耳畔,使她觉得目力所及的一道走廊仿佛漫长得走不到头,在停下脚步时,她已经能感到自己的全身都在发抖。 一扇门在她手边打开,她精神紧绷,几乎被这轻微的动静吓得原地跳了起来。两个年轻人向她示意:“这是我们滕站长。” 她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在这位滕站长对面坐下。同时,她忍不住打量了一下屋内,这间屋子好像并不是牢房,但也不像是办公室,四面八方都是斑驳陈旧的墙壁,中间只有一张桌子和桌上的一盏台灯。有人端来了一杯咖啡,她不敢喝,也不想直视对方,只好盯着杯中冒出的袅袅热气。 保密局沈阳站新任站长滕骥是随着陈诚的大驾一同来到任的,与那些闻名后世的同僚相比,他是个与大多普通人相比没什么特点的长相,大概从事他们这种工作的,相貌平平反而是一种必要的素养。他起先表现得很和蔼,说:“阮医生不要紧张,我们请你来只是想问几个问题,你回答后自然就可以回去了。” 阮静秋点一点头。 滕骥问:“你是什么时间来东北任职的?” 阮静秋答道:“民国三十五年二月初,我随新六军军部从芷江一起北上抵达葫芦岛。两个月以后,依照司令部所发来的命令,我从新六军调动到沈阳司令部军医处工作。” 滕骥接着问道:“在此之前,你已经与杜聿明、郑洞国、廖耀湘等几位长官认识了,是不是这样?” 阮静秋说:“我留洋归来,即在湖南投身二百师做军医,彼时杜长官是二百师的师长。随后桂南会战、入缅远征,我承蒙长官拔擢,大部分时候在新二十二师直属军医处工作。期间,你所提到的几位长官均是我的上级。如果你所说的‘认识’是指这样的上下级关系,那确实,我们是认识的。” 滕骥挑了一下眉,问:“阮医生似乎认为你跟几位长官并没有什么私交?” 话到这里,他的意图已很明确,是要她说一些不利于长官们的情报了。阮静秋唯有苦笑:“我的职责是给长官们治病,这要求我在跟他们照面时总得认得出人、叫得出名字。但是论起私交,他们有什么必要和一个普普通通的医生有私交呢?” 滕骥打断道:“可是,就在不久之前,你还和这几位长官进行了密切的电报、电话联络。杜长官患病住院期间,你作为司令部的军医,不但擅离职守,还到你职责之外的医院里寸步不离。这仅仅只是一小部分——如果不是阮医生你想要隐瞒什么,那就是我们对‘私交’的定义差别太大了。” 阮静秋反问道:“那是为了给杜长官治病,我才联系几位长官寻找药品。顺便,我有什么可隐瞒的吗?” 滕骥笑道:“这就要看,阮医生想什么时间出去了。” 阮静秋只得搬出陈诚来压他:“司令部眼下只有我一个医生。你们把我关在这里,如果陈总长有个头痛脑热,是打算让空气给他看病吗?” 滕骥却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威胁似的,仍然笑着回答:“陈总长正在严打贪腐,我们是忠心办事,他当然会理解的。正如阮医生所说,眼下军医处没有什么人手,假如你愿意配合陈总长,揪出东北的这些贪腐分子,为总裁和总长分忧的话,你必然会获得他的提携,从而平步青云,这可不是寻常医生能遇上的良机。” 阮静秋不由得越发困惑,不解陈诚严打贪腐和几位长官有什么关系;即便对方有心构陷,他们也不可能凭空变出不存在的证据。她忍不住问道:“你们到底想问什么,谁是贪腐分子?” 滕骥说:“都说到了这里,我就开诚布公,也请你讲一句实话。你是和杜长官有非同一般交情的人,据你所知,自从东北接收以来,他从汉jian走狗那里拿到了多少好处?兴建中正大学以来,又中饱了多少私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