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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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滕骥望着窗外疾驰而去的汽车,将一支烟叼在嘴里,却几次也没有点着。他越发恼怒,将烟卷踩在脚下。 “晦气!”他骂道。 他身后的两名特务鼻青脸肿、面面相觑,方才被廖耀湘揍出来的血迹都还没顾上清理干净。其中一人开口劝道:“站长别和这群武夫一般见识。她没有画押,再随便找个人画押也行,误不了总长的事。” 滕骥怒道:“你懂个屁!人都这样了,你难道以为总长是傻子,看不出怎么来的口供、谁画的押?说了要做得隐秘些,偏叫廖耀湘抓个正着!他是什么人你们不知道吗?他瞧见的状况,马上就会传到杜聿明的耳朵里!” 另一名特务嘟哝:“用刑之前您也允准了的。” 滕骥回头怒瞪二人,作势抬脚要踹,被两人及时躲开了。“滚滚滚!”他啐道,“看见你们就碍眼!” 特务们问:“站长,那那份口供……?” 滕骥喝道:“你们听不懂人话吗?烧了、毁了、作废了!这个梁子已经结了,日后若犯到他们手里,你我就一块等死罢!” 医院走廊内很安静,明亮的灯光映着窗外漆黑的天色。 廖耀湘背向着病房门,无声地伫立。门上的玻璃透出病房内的景象,阮静秋仍昏睡着,双手裹满绷带。一名女医生为她做完了检查,整理好被褥,从病房内出来。 廖耀湘听见屋门的响动,这才回身问道:“她怎么样了?” 医生翻看着病历,回答:“按您要求的,已经给阮小姐做了全面的检查。她腿上及身上的外伤已经清理包扎,后续定时换药即可;脸上的淤血几日后就可消退,但一侧鼓膜受重击而穿孔,听力恐怕很难恢复了。她的双手伤势最重,指节均有不同程度的骨裂,至少要休息一个月才能稍微活动。退烧药和抗生素都已经用上,只要情况不进一步发展,阮小姐应当没有性命之虞,请您放心。” 廖耀湘想,这些特务残忍异常,除去外伤,不知是否还用过其他的手段。他追问了一句:“除此之外,她身上还有没有其他的伤?” 医生摇摇头说:“从X光片看来,阮小姐没有其他部位骨折,刚才触诊查体的情况也还好。长官要是不放心,不妨留她在医院多观察几天。” 廖耀湘叹了口气,他既庆幸自己赶在那两人施暴前救下了她,又恼恨自己怎么没有到得再早一点。抗战这些年里,她跟着新二十二师四处奔波,尚且没有受过这样严重的伤,谁曾想这短短几日时间里就被折磨得快不似个人形。他默默把她的这些伤情记在了心头,心想这仇早晚要报。接着他又问:“你说双手的伤最重,会不会留下病根?” 医生答道:“恐怕是在所难免了。关节的伤病最难调养,即使日后能正常活动,遇上阴冷潮湿的天气还是会疼痛难忍。用中医的话说,这就是所谓的‘风湿’。日常生活大概是无碍的,但毕竟伤及筋骨,太精细的活计还是少做为好。” 廖耀湘透过窗户望向病房:“她也是个医生。要是这双手再也不能治病救人,那得多么遗憾。”语罢又转向医生:“还请你为她安排一位周到可靠的护士贴身照料,费用由我来出。” 医生回答:“长官放心。” 一名护士这时从屋内出来,手中捧了几件衣物,是刚刚帮阮静秋换下的裙子和风衣外套。她问廖耀湘:“阮小姐的衣裳都在这里了。长官需要过目吗?” 照理说他本不该翻动姑娘家的衣服,但无意一瞥之后,廖耀湘似乎从这件风衣的边沿处看出了一丝不寻常的端倪。他从风衣口袋里取出手帕、唇膏等几件用品,同时不着痕迹地将夹缝内的那张照片悄悄拢在掌心,而后说:“可以了。劳烦你送去清洗。” 送走医生与护士,廖耀湘走进病房,在一旁坐下。他将其余物品放在床头柜上,而后摊开手掌,打量着照片上的两人——尽管因为浸水而变得有些皱,但形容面貌仍然清晰可辨。与她相识这么多年,他知道她既念旧又重情,也知道她始终因远征撤退之事而心怀愧疚,却从没有发现,她心中竟还藏着这样一份从未言说的感情。这张小心地藏在衣服夹层内,在特务们的种种酷刑下也没有被交出的合影,似乎成为了能够解释一切的答案——为什么杜聿明会突然找他出面救人,为什么她在奄奄一息的时刻,也不忘他的安危与处境。他不知道这份感情究竟发展到了何种地步,也无从了解自己是不是第一个察觉此事的人,此刻只觉心中那阵酸涩又涌上来,牵扯着他胸口一阵紧似一阵地发痛。考虑到姑娘家的颜面,这件东西总归也不好当面交还,他想了想,暂且将照片收进了自己的口袋,打算找个合适的时机悄悄塞给她。夜很深了,他早忘记了自己身上还有雪水泥污,只疲惫地取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又久久凝视着她的睡颜。 病房内的灯光渐渐暗下去,朦胧的月色落在他的背上,映照着窗外熹微的夜。 阮静秋已许久不曾睡得这样好。 在从前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以内卷而闻名的未来里,她也有许多时候饱受糟糕的睡眠的折磨。有时是因为无休无止的工作和复杂的人际关系,有时则是因为楼上楼下的喧闹、不时光临的噩梦和自己无谓的胡思乱想。阴差阳错回到数十年前以后,她的恐惧不消反增,变成如何在这样的乱世里苟延残喘的焦虑与惶恐。可是这一晚,她知道有个可信可敬的人守在身旁,也知道她暂时不必再为什么事担忧,于是没有惶恐、没有噩梦,难得踏实酣沉地睡了一觉。 转天清晨,生物钟促使她醒了过来。她此刻是平躺着的,双手活像粽子一般,身上缠着绷带,膝盖与腿脚上应当也敷了药膏,浑身上下只隐约有点痛感传来,大概是止痛药仍在起效。在她身边不远,廖耀湘支着头睡着了,眉头仍旧很烦忧地锁着,金丝眼镜松松挂在鼻梁上,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她很想伸手扶一扶这副摇摇欲坠的眼镜,可这十根萝卜似的手指头竟没有一个能派上用场。于是她只好仔细地看着他,冷不丁想起昨晚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没来由地觉得心里漏跳了一拍。还不及想得清楚一些,外头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她只好闭上眼睛,继续装睡。 与此同时,敬副官从走廊一端匆匆赶来。他正要敲门,却透过门上玻璃看见廖耀湘一手支着头,坐在床边睡得正酣。这情景不能不叫他叹息,追随长官这么多年,他还从没有见过他为谁做到这般地步——或许甚至也没有为廖夫人这样忧愁cao劳过。他固然敏锐,却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这是长官的家事,自己这个外人决计不能提醒或者插嘴,于是轻轻推开门,走到廖耀湘身旁,轻声唤道:“长官、长官。” 廖耀湘朦胧着睡眼抬头,应声道:“嗯?” 敬副官低声说:“李军长刚才打来电话。” 他正要说下去,廖耀湘抬手制止了他。他望一眼熟睡的阮静秋,向他打了个手势,指向门外。敬副官会意地点头,两人先后步出病房,廖耀湘取下眼镜,擦拭后又戴上。 “李军长蛮厉害的嘛,”廖耀湘说,“电话竟能这样精准地打到医院来。” 敬副官答道:“杜先生也曾在这里疗养过。偌大的沈阳城,只剩这里还算可靠。” 廖耀湘又问:“部队怎么样?” 敬副官说:“目前还好。只是,昨晚这一出的动静不小,保密局的人若是告到总长那里,这把火接着就要烧到第四兵团了。” 廖耀湘沉吟了片刻,没有说话。 敬副官小心瞧着他的表情,又说:“对于这事,属下有些想法,不知当不当讲。” 廖耀湘道:“你从印度就跟着我了,还需要问么?” 敬副官连忙立正道:“是。属下以为,事情既然已经捅破了,保密局应当没有再抓阮医生回去的必要,她在这里是安全的。可若是有人大做文章,借此拉长官和第四兵团下水,到时恐怕杜先生在东北多年的苦心要毁于一旦,也再没有谁能护得了阮医生周全。从这个角度来说,长官还是要避免落人口实,早些回去才好。” 阮静秋竖着仅剩的那只耳朵,隔着房门艰难地辨认着两人的对话,认为敬副官的劝解很有道理。东北形势如此,何应钦又在美国难以顾及,若是陈诚有意为难,廖耀湘必然会因擅离职守而被开罪。而且,也确如敬副官所说,昨晚这一番风波之后,保密局应当没有再抓她回去的必要,他们不会想要为她这个无名小卒而把事情进一步闹大,变成两个派系的公然争斗。廖耀湘却说:“可你也看到,那些人把她伤成了什么样子!我们昨晚要是没有去,只怕她已经没有命活到今天!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才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为了抗战随五军四处奔波,单是在昆仑关上,她救过的人就多得数不清,我和杜先生在缅甸也都承了她的恩情。要是连身边的一个姑娘家都不能保护,我们这些人还不如不要当兵,回乡种田好了!” 阮静秋不能不为他的话而感到震动,眼眶悄悄红了起来。门外的敬副官还在劝着:“那就由属下代长官守在这里,等阮医生清醒些了,我再护送她去上海。” 廖耀湘则坚持道:“这是杜先生亲自托付给我的事情,我要是没有把人好好地交给他,这件差事就不算办成。你向李军长回个电话,让他设法再拖延一阵。上峰要是怪罪下来,我一人承担。” 敬副官只好叹气:“是,属下明白了。” 在听到“杜先生”这三个字的时候,阮静秋甚至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出现了什么荒诞的幻觉。在牢房里的那些天,她成日担惊受怕不假,却从没有想过远在上海的杜聿明竟能获知她的状况,还委托廖耀湘前来救她。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先是想,她实在小瞧他了,他在军界沉浮这些年,自然应该有一套自己的人脉和办法,她本不必为此杞人忧天;她又欢喜地想道,自己所坚持的事情果然是值得的,她不肯攀咬他、不肯在编造的口供上画押,而他设法营救,不正是说明他相信她?正想得入神,外头的两人似乎说完话,要进屋来了,她顾不得擦去眼泪,只好把脑袋埋进枕头里,又闭上眼装睡。 廖耀湘回到病房,看她似乎仍熟睡着,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阮静秋闭着眼睛,对他的触碰猝不及防,冷不丁哆嗦了一下。 廖耀湘连忙收回手:“我吵醒你了?” 这下没法再装睡了,阮静秋睁开眼睛,不由得为自己的反应而感到窘迫:“我真的不是有意偷听,只是恰好睡醒了。” 廖耀湘打量着她的神情,似乎看出她刚刚哭过。但他没有开口询问,而是微微笑道:“也没什么不能听的。你觉得怎么样?” 阮静秋答道:“还好。就是哪里都不能动,有点儿别扭。” 廖耀湘叹道:“按医生说的,还要静养好一阵子呢。双手尤其要小心照料,我会找个可靠的护士专门负责你这阵子的生活起居。还有,等麻药劲过了,你恐怕会疼得睡不着觉。这里不缺药品,只管叫他们开止疼药就是。” 阮静秋想了想,还是说道:“谢谢长官。照理说,我不该对打仗的事情多嘴,可敬副官说得极有道理。若因为我而连累了长官和四兵团,我的罪过就太大了。不如——” 廖耀湘打断她:“这就要赶我走?你难道不想听听杜先生说了什么?” 阮静秋一愣,窘迫地垂下眼睛:“杜先生他……怎么会知道呢?” 廖耀湘道:“正像我昨晚说的,他虽然人不在东北,却并不耳聋眼花,更不会坐以待毙、任人宰割,他自有自己的一套办法。” 他说着,又俯身凑到她耳边:“他的原话是,‘无论如何’都要保你平安去上海。” 阮静秋哽了哽:“我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不值得他这样大费周折的。” 廖耀湘微笑:“值不值得,他说了算。再者,我也不能干看着朋友受折磨而无动于衷。至少对我来说,这件事很值得,很必要做。” 他坦率而真诚地望向她。阮静秋被这样关切的目光所吸引,不自觉地回望过去,一时间好像陷入他的凝视当中,连句感谢的话也忘在了脑后。这时,病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敬副官随后匆匆推开房门,气喘吁吁地:“司令,李军长电话。” 廖耀湘皱眉:“有什么要紧事?” 敬副官答道:“是紧急军情。” 廖耀湘只得随他起身。阮静秋看着两人匆忙的背影,担忧地蹙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