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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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野司到济南半日的车程,对她来说比跨越千山万水还要遥远。 负责接待她的干事细心周到地指着周围的建筑向她逐一介绍,说这里曾是英国领事馆,现在则是山东军区政治部图书馆,里头储存了许多苏联赠送的书籍。在淮海战役及济南战役中被俘的其他将军们暂时还在潍坊,眼下这里只有杜聿明一位俘虏。 也正因为如此,这座图书馆并没有给人监狱似的氛围。一路走来,她看见不少学员干事手持书本正钻研学习、交流思想,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似乎都不知道自己正和淮海战役中国民党一方的最高指挥官近在咫尺。穿过几座楼房及回廊、庭院,最里头不起眼的地方还有几间小屋,干事说:“杜聿明就住在那里。我们并没关他的禁闭,假如他愿意,白天出来散步或去读书学习都可以。可是,他宁可自己待在屋子里头什么都不干,也不出来见人。” 阮静秋随他走到近前,先透过窗户缝向内悄悄望了一眼。谁曾想这一眼却吓了她很大的一跳,因为屋里头的这位俘虏竟然带着手铐和脚镣。她急忙问:“为什么要给他带着这些?他身体有病,一条腿又有残疾,绝没有办法逃跑。你们不该这样对他呀!” 干事赶忙解释:“不是用刑,是怕他自杀。他被俘虏之后没几天,就在房间里头把自己撞了个头破血流,你瞧,伤疤还在那里!之后到了济南,又偷藏了一大把安眠药。要是不带着这些,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没命了!” 阮静秋怔怔望着窗户的缝隙。屋子里头的那个人侧向窗户坐着,身形样貌看上去比突围前更瘦削,脊背微弯,一只手扶着摇摇欲坠的眼镜,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翻动桌上的书本。忽然间,他像是感觉到什么,转头向窗外望了过来;阮静秋则条件反射一般,立刻转过身,躲开了他的目光。 干事对她的反应感到很奇怪,问道:“阮医生,你不进去瞧瞧?” 阮静秋从口袋里摸出笔记本,写了几样药品、器械的名称后递给他:“麻烦你帮我找齐这些东西,我想顺带帮他检查一下身体。还有,我能借用一下你们的厨房吗?” 外头的晴天一如既往,这使得杜聿明无可避免地在屋门打开时被晃到了眼睛。他不得不闭上眼,侧头避开过于明亮的光线,猜想大概是送饭的时间又到了。 他听到碗筷轻微的碰撞声,感觉到食物的热气和香气与他近在咫尺,但同样近在咫尺的似乎还有另一个人。说来真是奇怪,对方明明已放下了碗筷,却不见有要离开的意思,反倒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他甚至能听见对方略显急促的呼吸。 他只好半睁开一只眼睛,在模糊的视线中瞥见了对方擦洗整洁的鞋尖。他随即问道:“你还有什么吩咐?” 鞋尖的主人像是陡然间僵直住了,过了许久,才吐出一声夹杂着颤抖与哽咽的回应:“光亭,是我。” 杜聿明怔然,缓缓抬起头望去——不是他在做梦,更不是他看花了眼,一个活生生的阮静秋正在他面前,一滴泪从她脸上落了下来。 “原本是想给你做碗羊rou泡或羊rou面的,但厨房没备着现成的东西,临时再熬羊汤、炖羊rou,你就得饿肚子啦。”擦掉了那一滴泪,她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模样。她用钥匙暂时打开了他的手铐,然后在他对面坐下,把勺筷都递到他手里:“我看来看去,正好看见有馄饨皮和rou馅,就试着包了一点馄饨。只是,我这点三脚猫的工夫比南京城里的那位老板肯定差多了,你别介意,就当尝个新鲜。” 杜聿明品尝了一只馄饨,微微点头:“味道很好。”又放下了勺筷,抬头看向她:“你还活着,也很好。” 这两句话说得多么简单平常,阮静秋却鼻子一酸,差点又要落泪。两人只隔着一张小木桌,这距离足够她看清他额头上那片结着血痂的伤疤。这条伤口很长,创面比她想象中更大,足见他当时抱了必死的决心,想凭借这一下撞击彻底结果自己的性命。但他活下来了,人活着当然是件好事,只是,对于当下的他来说,活着只怕是比死更痛苦的折磨。 “我还带了药来,”她说,看他没有再动筷的意思,又连忙补充,“不过不着急,等你吃好了再说别的。” 杜聿明平静地回答:“不用了。我只想问你,雨庵是怎么死的?” 阮静秋一怔,慌忙垂下眼睛:“你还是吃些东西再……” 杜聿明仍看着她,重复道:“雨庵是怎么死的?” 阮静秋怎么忍心对他说起当时的情景?那片止不住的血和那个冰凉僵硬的人,到现在还执着地纠缠在她的噩梦里。她以为自己编造的话语同样也能够搪塞他,于是说:“我不清楚,或许是突围时中了枪……” 杜聿明忽然站起身。他拖着脚镣,向自己的床榻艰难地迈出了两步,沉重的铁链摩擦在地面上,发出令人战栗的声响。很快,他又回过身,仍拖着铁链走回桌旁,将一份报纸摊在桌上,而后指着头版报道中,那张尸体的照片,一字一句地说道:“手枪、步枪与机枪子弹造成的伤口是完全不同的,我分得清楚。你没有跟我走,那么必然就是跟他去了北方。”他说完了这两句话,随即停顿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阮静秋在那期间听见了铁链细微的碰撞声,而后才意识到是他在轻微地颤抖。她急忙站起来,伸手去搀他的臂弯,杜聿明挣开她,他质问的声音也颤抖起来:“你也要骗我吗?小秋,连你也要骗我吗?” 阮静秋握紧他的手臂,她再也克制不住,眼泪断线似的滑落:“不、不,我一点儿也不想要骗你。可我……我害怕你会难过,怕你听了会承受不了。” 杜聿明抓紧她的衣袖——他既没有再说请求的话语,也没有反驳她的担忧,只是直直地看着她,像是要透过她的脸看到阵地上深不见底的战壕,还有那个最终倒在了包围圈里的人。她无路可逃、无处可躲,只有泪流满面,哽咽着告诉他:“是他自己开的枪。突围之前他曾说,‘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这张脸’,好让世人都看清楚他是甘心自戕殉国,所以四枪全都打在胸腹上。距离太近了,枪伤贯穿身体,我根本没有时间止血缝合,只能眼睁睁看着、眼睁睁看着……” 她说不下去,两手捂住了脸。杜聿明听完了她的叙述,脚下踉跄一步,似乎要往后栽倒,阮静秋急忙去搀扶,结果被他一同带倒在地。两人坐在地上,他喘着粗气,反倒大笑起来:“我明白了。他先行一步,选了一个轰轰烈烈的死法,我自认比不得他壮烈,唯有赶早去黄泉路上寻他。” 语罢,他看向她,淡淡说道:“共产党特意派你来见我,无非是要我安心上路。毒药也好、毒酒也罢,你只需交给我,便可以向他们交差了。” 阮静秋拼命摇头:“不是这样的!是野司首长叫我来探望你,让你不要再有寻死的念头,不是要‘上路’!”她从怀里摸出邱清泉突围前给她的那两根金条,塞进他的掌心:“无论何时何地,他首先想的都是要你活下去。突围前他一再向我交代,要我设法带你去美国治病,无论仗打成什么样子,都不要你再牺牲自己。你还不明白吗?雨庵宁可自戕殉国,正是想要以死替你承担徐蚌的责任,他直到最后还一直说着,要我找到你,要你活下去!” 杜聿明的双眼变得通红。这双通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她,写着痛苦、悲愤和难以置信的神色。他说不出话来,浑身变得僵硬而紧绷,表情十分怕人,却又没流出一滴泪水。 阮静秋伸臂抱紧了他,哽咽着说:“你连他的那一份一起活,好不好?你们当年投身黄埔,难道不是为了国家强大起来,人们过上更好的日子吗?这一天就快要来了,你活着,活着替他看一看,好不好?” 杜聿明摇晃了一下,歪倒在她怀里。“活着……”他似哭似笑地喃喃道,“我该怎么活着?” 阮静秋在济南小住了几日,每天除了变着花样给他做陕北的各种吃食,也不遗余力地向他宣传解放军对待俘虏的政策,努力打消他的顾虑和思想包袱。饮食回归正轨,药物补给相对充足,他的身体总不至于比陈官庄那时更糟糕,但困扰他多年且几乎已经播散蔓延到全身的结核病仍是一件很棘手的大难题。她为他做了体检,并和当地的医生交流了治疗方案,除却继续使用眼下的这种抗生素,大家也都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他则越来越像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只幸好再没提过要寻死的事情。回程的时候,阮静秋掏光口袋给他买了几盒烟,托付给院中值守的卫兵转交,而后便悄悄地上了车,没有和他再打招呼。她知道,那个长眠在萧县农田里的人,从此以后都要永远横亘在他们两个之间,使他们的每一次相逢、每一个对视都结满坚冰、浸透鲜血。再多见一面,也只会徒增一份痛苦。 后来,她从四纵调来野司做了一阵子军医,大部分时间是按粟裕的要求帮忙照料及监督楚青,时刻关注她产后身体恢复的情况;有时也与其他医生一起为司令员的头疼病和胳膊里的子弹想些办法。她每晚都在宿舍里练习缝合打结,试着摆弄细小的刀片,可渡江战役打响时,她的双手还是无法到第一线去抢救伤员。随野司辗转奔波一阵后,她申请加入了前线的担架队,在上海战役最艰难的阶段不停往返于战场和医院之间,将一批又一批伤员从前线救下。上海解放当天,她一头倒在了阵地上,城里的医生用西洋进口来的机器把她的脑袋前前后后扫了个遍,也没有讲清楚她成日头疼的缘由,只说耳石症或美尼尔综合征都有可能引发类似的症状。 出院以后,她的头疼病发作得更加频繁,有时已到了不得不效仿粟裕那样用凉水止疼的地步。稍有恢复的双手则因为连日搬抬担架,彻底回到了原样,手指关节甚至比之前更加僵硬,连打个绑腿都要筛糠似的发抖。四九年七月,新的华东军政大学在南京成立,她也因病离开了野战部队,调到军政大学医务处做保健医生。 时光飞逝,一九五一年一月,经过一连串的合并与改编,昔年国民党的“中央陆军大学”已经洗去旧日的尘埃,即将迎来新的学员与新的故事。战士们迎着南京城里的寒霜与飞雪,勤快地更换了学院大门上悬挂的名牌,阮静秋正巧从门口经过,好奇地抬头望去,瞧见那上面所写的新名称是:“解放军军事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