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 凡骨道尽神仙事

    长生长漂泊，复醒复作客。

    相比袁天罡，李明达的外表脾性太青春明媚了些，让人很难想象她也是活过了三百年的人。很多时候，连袁天罡都会把她当年轻不晓事的姑娘看待。

    那她究竟是什么时候接受了太宗的传功？什么时候算到女主天下？什么时候去往幻音坊的呢?

    他这个时候才记起，自己不明白的事有很多：他不明白平阳昭公主是如何在三个月内组织起一支七万人的娘子军的，他也不明白为何药师兄①的夫人武功如此之高，他更不明白高宗陛下放着那么多好女人不要，偏要从感业寺里娶一个刽子手出来，甚至留下“军国大事有不能决断者，请天后处理决断”这样推波助澜的遗诏。

    他见过这么多优秀杰出的女人，却依然没把女人的力量放在眼里。到了如今，也只能感慨为之奈何。

    他瞥了眼朝兄长伸出手却张口结舌的李星云，宽慰自己：也罢，也罢。李星云本就斗不过晋阳殿下和岐王。

    若这孩子当不成皇帝，至少也该在这乱世中拥有自保的能力。

    就让他为李唐做最后一件事罢。

    他的目光在各路诸侯面上扫过，李嗣源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跪倒道：“大帅，冒犯殿下实在是小王无意之举！真假难辨，小王也是再三思索才决心跟随！”

    “……”诸侯们暗暗佩服这老小子能屈能伸，厚颜无耻。

    袁天罡不为所动，“有意无意，便都罢了。你的命，还回来罢。”

    张子凡面色平和，捏着扇骨的手青筋凸显。陆林轩低低叫了声“子凡”。背对他们的李星云高声道：“袁天罡，你到底走还是不走？”

    “是臣僭越了。”他没有忽略晋阳公主慧黠的眨眼，“殿下，请罢。”

    李明达揽住假李星云的肩膀往李云昭面前一推，“等此间事了，我会遣人送你去沙州。现在你先跟着岐王罢。”她转头也走往地宫正殿。

    李云昭勾了勾她的手指，担忧道：“阿姐，你……”

    李明达知道她想说什么，神色轻松地安抚道：“我能有什么事？你刚刚也看到了，袁天罡可未必能奈何得了我。放心罢！我在这里一日，就替你消遣一日。②”

    李茂贞自嘲道：“我不如她了解你，难怪你更亲近她。”阿云是他的meimei，他的恋人，他的君王，可他直到现在才真正看明白了她，知道她心之所向。

    李云昭抬头向他微笑，泛着细碎光芒的眼眸像是揉进了春日里最美好的艳阳。“哥哥现在了解我也不算晚呀。”

    等沉重的石门缓缓合上后，众人方敢低声交流：“不良帅真是强凶霸道”“这是哪一位公主”“不良帅似乎对岐王格外狠厉”……

    随袁天罡而来的镜心魔伏地叩首，长久不起。张子凡望向他的目光一凝。

    李云昭走到镜心魔身后，冷淡道：“天罪星大人，别来无恙。”镜心魔没有起身，平静道：“岐王折煞小人了。……李存勖之事，我不过是奉命而为。若岐王想为他报仇，”他朝孟婆那挪了挪，“也只能任君处置。”孟婆向一旁挪了挪，心道你小子别扯上我。

    “本王不会找你麻烦。”她俯身轻轻道，“但他不会放过你的。”存勖和他的仇怨，让存勖自来了结。

    镜心魔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

    “殿下若决意扶持岐王，为何要留着李茂贞？以殿下的手段，应当能找到解开陨生蛊的法子。”

    “袁叔叔……”李明达无奈道，“周公除管蔡，孔子见南子，圣人尚且无法十全十美，你又为何要对昭昭如此挑剔？在我看来，她和李茂贞那点私事，无伤大雅。”衡量明君的唯一标准应当是他/她的政绩，私德好恶实在无关紧要。

    “……也罢。”

    李星云一言不发地跟在他们后面，以他的聪明头脑，大致能猜到面前这个女子约莫是自家……挺久远的长辈。但他现在来不及关心这个。

    他一遍又一遍回想着那位无名兄长丢魂失魄的模样。如果没有眼前这位，他也许已经死在袁天罡的剑下了。

    人间无常，律己则安。可如今，世人皆不由己，何谈律己。纵使我一人尚有选择，但生与死，仁与暴，对与错……是否无论我怎么选，依然谁也救不了？

    袁天罡不知按了什么机关，两旁的炬火次第燃起。李星云道：“看来你很熟悉这里。”

    “本帅从不知此地在何处，只是此处格局，是本帅当年亲定。晋阳殿下也是知道的。”袁天罡向李明达的位置略一偏头。

    李星云对自家这些亲戚耳熟能详。李唐有两位晋阳公主，一位是太宗皇帝之女，一位是代宗皇帝之女。瞧袁天罡尊重畏忌的样子和她出手克敌的手段，那这位多半是前者了。

    大殿两旁，均是当年营造此地的不良人的尸骸。李明达闭上了眼睛。古来白骨无人收……天宝以来，战事频频，有时路旁可见森森白骨，野草从骷髅空洞眼眶里长出，她是见惯了的。可是瞧着这些本不该死在此处的不良人，她的心里依然有说不出的惆怅。

    李星云轻轻道：“真是一将功成，万骨皆枯。”

    “将？岂可与帝王功业相比？帝王谈笑间，当一言倾天下。”袁天罡轻描淡写道。

    蜿蜒的通道像是一条抬首的火龙，直往最高处的御座。李星云定定看向前方：“笑谈之中，数不清的丰功伟绩，但笑谈之中也是数不尽的白骨皑皑。一句话，会有多少人颠沛流离，一句话，又会有多少人魂归无处。只是因为，一个人的一句话。”

    “但一句话能杀人，是不是也能救人呢？其实我始终明白：龙泉不出，这些可敬的死士就会永不瞑目；大唐不复，他们的牺牲就会毫无价值。我辈身在江湖，亦逢乱世，当勇往无前无畏无惧。但我也明白，这世界无不死之人，更无不衰之国。若是辈出的能人都似你这般一活百年，抓着已逝之势，不顾已失民心，妄图星火燎原。这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呢？‘道法自然’这四个字，我想世间没有人会比你更清楚它的含义，不是么？”

    袁天罡的语气有一丝欣慰，“你长大了，终不似当年模样。”

    李明达慢悠悠拾级而上，“已失民心……李星云你以为朱温为何鸩杀李柷？因为大唐旧臣、黎明苍生仍愿尊奉他为天下共主。如今天下无主，你不愿意坐那个位置，总有人会坐的。还是你以为兵革满道胜于太平盛世，四分五裂好过六合一统？光武提剑入洛阳，再续炎汉达八荒。太宗十八举义兵，白旄黄钺定两京。这二位帝王历经百战，可又有谁会指责他们杀戮过重？人们只会感激他们终结乱世，清平人间。李星云，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不忍杀伐，可古往今来，开国立基，哪有不死人的战争，哪有不流血的变革？”

    “不过，袁叔叔对你确实太苛刻了。他若一心一意帮扶你，便该在阳叔子接走你之前找到你，将帝王之术与生平绝学倾囊相授。你如今已然长成，有自己的独到之见，要让你舍弃好好的逍遥日子不过，确实难为人了。”她一直走到御座面前方转过身，居高临下望向他们。

    “本帅只是想看看，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殿下的本心到底想要继承谁的衣钵。道法自然……看来依旧是李淳风更胜一筹。”袁天罡摇了摇头，也走上了阶梯，“好罢，他一向更高明些。”

    李明达心情极好地打趣袁天罡，“师父若听见您这服输的话，不知道要怎么高兴呢。”

    袁天罡和李星云不嫌弃地上布满尘灰，掀起下摆在御座前席地而坐。袁天罡拍开尘封此处三十年的佳酿，敬二位殿下。李明达爱洁，立在柱旁并不坐下，抬起酒碗朝他们扬了扬，闭目凝神听他二人对话。待听到“等待一个变数”时，她感到李星云的目光快速朝自己这边扫了一眼。

    在袁天罡说到“本帅心中唯有一人”时，她忍不住笑出声来：要不是对面坐的是李星云，她真要以为袁叔叔是在对哪个姑娘表白了。这话说得太引人遐想。

    袁天罡责怪地看了她一眼，继续道：“李星云，你曾狂言，止兵之乱，匡扶天下，需要那万众归心，民心所向的智慧，但你可知，那人现在不会有，未来本帅也不会让她存在。”

    李星云大为震惊，余光看见一旁的晋阳公主神色肃然，更是相信袁天罡所言非虚。适才在外面，袁天罡难道不是认可了岐王么？现在怎么出尔反尔？

    “因为你们李氏一脉不为，本帅只有将这龙泉宝藏全部取出，然后……亲自称帝？”

    李明达配合着一抬下巴，斥道：“你敢？！”

    “怎么？”袁天罡看向只吐出一个“你”字，满面怒火的李星云，“本帅上君下臣，苦心维护大唐三百年，毕生谨慎拿捏着这尴尬的分寸，如今你们李氏无人，本帅还没有这资格么？本帅上可承寰宇之志，下可震诸侯万民，再创大唐盛世！如今你做不到，本帅还是没有这个资格么？！”

    袁天罡将一本书籍丢在李星云面前，“这是本帅从那孤岛上给你带回来的礼物。龙泉剑诀后二十四式，那里除了《乙巳占》还有它。学了它，你也算那人的弟子，杀了你，也就是打败了他。”

    李明达插话道：“且慢。袁叔叔，别急着代我师父收徒。”她清清淡淡的嗓音掩不住鲜明的敌意，“我说过，李唐皇子，可不是您想杀就杀的！”

    她双手齐出，左手持拂尘，右手握宝剑，斜身向袁天罡攻来。袁天罡再不容情，凌厉无伦的掌风击出呼呼的风声。李明达听出他对李云昭成见依旧，不似作伪，动了几分真火，拂尘与宝剑或点xue道，或刺要害，毫不避让地与他争斗。

    李明达武功不过稍逊一筹，几百招下来虽有败象，但门户守得甚是紧密，更是熟谙以柔克刚的道理，右手剑术凌厉，左手拂尘绵柔，刚柔相济，阴阳为辅，袁天罡的功夫虽然刚猛莫京，却也拿她不下。将将满千招时袁天罡才找到了破绽，左足倏起，将她手中承影剑踢飞，右掌斜翻，打在她的肩头。

    李明达身形晃得几晃，连连后退几步，倚在御座旁缓缓滑下，喉咙一阵腥甜，哇的一声吐出血来。

    唉……还真是不留情面。不过这戏演得愈真愈好。

    她摇摇头制止了想要来扶她的李星云，咳嗽道：“龙泉剑诀学完了么？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终于啊，你我终至末路，一战已是定局。今日起，霸道与天道只存其一。这后世是盛是衰，且看你是强是弱罢。”李星云步履稳健地走到他面前，不见昔日的跌跌撞撞。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李星云知道自己的功夫远远不及，依然拼命一试。

    ＊

    ……不能给我留个落脚的地方么？李明达看着被打得惨不忍睹的大殿，无奈地捂着肩膀纵跃退让。

    恍惚中，李星云似乎听到张子凡大喊着“不能杀”，但已收势不及，袁天罡捏着剑尖的手一松，锋锐的龙泉剑穿透了他的胸膛。他感觉不到疼痛，扶着李星云的肩头推着他坐在了御座上。

    李明达掷出了三枚铜钱，她的声音和记忆里的那人渐渐重合：“你本不该死的，他也并非紫薇之星。”

    “倘若是本帅自己求死呢？”袁天罡哈哈一笑，“今日之前，我确实想要殿下称帝，可惜晋阳殿下与那位岐王出现了。现在……本帅变了主意。对本帅的畏惧是世人心中最后一道枷锁，此锁一开天下诸侯将再无顾忌，到时才是真正的生灵涂炭，尸山血海。天下这盘大棋……该换殿下来执了。”

    李星云满身鲜血，惊骇无比。

    袁天罡，你为什么不避开？

    他一向以为皇图霸业，高翔远引，皆是虚妄，拼死与袁天罡这一战也只是想阻止他为祸苍生。可是当他真的杀死了袁天罡，方才知道，天下之大，再无人会为他深谋远虑了。

    他真的能接替袁天罡，成为那个执棋人么？还是说，他将永无宁日呢？

    袁天罡在地上不知哪处机关捣了一拳，多年来下落不明的传国玉玺和漫山遍野的金银珠宝一起出现。李星云看着满山金光，一时失语。

    可是不等他愣神太久，有些熟悉的地动山摇惊醒了他。他奔到李明达面前，想带她一起走。李明达面色惨白催促他，“你快走罢！我还不能走。我不能用一道枷锁去换另一道枷锁，就让世人以为我死在这里就好。昭……岐王那里不用担心，我相信她，她也相信我，我一定会回岐国的。”

    袁天罡设计的地宫果然结实，到现在还维持着大致形状，没有被爆炸影响太多，但外面可就不一定了。李明达看着李唐历代先帝的灵位，和袁天罡的恭恭敬敬一视同仁不同，她只朝着高祖太宗两位的灵位徐徐叩首，估摸着外头的人全跑光了才起身准备离开。

    袁天罡笑着指了指传国玉玺，“晋阳殿下不准备把它带走么？”

    “她是真命天子，无论有没有玉玺都一样。何况我想知道，若我现在不拿走它，它会落在谁的手里呢？”她走到石门前回首，“……袁叔叔，再见了。还有，抱歉。”

    你为了李氏殚精竭虑一辈子，可我们一个两个都没能让你如愿以偿。

    “袁兄……”在永远的黑暗侵袭他之前，他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他睁眼僵硬地转过身，咧开嘴艰难地微笑。

    枯荣青草地，故人音容在侧。卷乱世狼藉，推背断痴迷，说卦不可道尽，道不可道尽。

    苦海行舟亦渡不去，一饮一啄当是天定。

    谓我知音同去，下世一聚，再起一局。

    ＊＊

    结尾出自《不可道》，大家可以听一听，是忘川原创歌曲，讲的就是袁天罡和李淳风。

    ①初唐名将李靖的字。

    ②出自《红楼梦》，宝钗对黛玉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