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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跟乌托邦人分手的正确方法

    *

    今日天朗气清,碧空如洗,女孩晃着两条腿坐在议事堂高处的尖塔顶上。这里能够抬头仰望蓝色广阔的天空,低头俯瞰繁荣和平的学术城邦旧萨雷安,一座座白色建筑延伸出去,是巨大的沙利亚克神像在日夜不歇地往北洋倒下海水。悠然坐在这个高得要命的地方,将世界踩在脚下,伸出手掌仿佛能抓住太阳的感觉,实在很是迷人。她伸出五指,衣袖下露出一截手臂,血淋淋的伤痕在皮肤上纵横交错。

    昨天埃里克特翁尼亚斯双膝跪地,捧着她的手哭个不停,黝黑英俊的脸庞上满是泪水,他伤心得就像一个慌得六神无主的小孤儿。埃里克特翁尼亚斯刚失去母亲时,想必也是哭得很伤心。

    埃里克特翁尼亚斯是一万多年前出生的古代人,他跟女孩认识的其他古代人相比,非常年轻,作为长生种他们的生理年龄或许不可计数,但心理年龄上,埃里克特翁尼亚斯或许是对应现代人十来二十岁的年纪。小埃里克特翁尼亚斯的家庭一地鸡毛,作为某一对卧龙凤雏的父母的独生子,至少在女孩眼里,他长成了一个缺爱的,有恋母情节,极度自卑的男人。某日,埃里克特翁尼亚斯在发觉自己的母亲雅典娜纯粹只是一个十足冷酷的疯狂科学家之后,咬紧牙关割舍去内心里恋母的那一份。女孩看见他内心深处血淋淋的缺口,她只是稍微伸手过去试探地戳了一戳,埃里克特翁尼亚斯就紧紧抓住了她,仿佛抓住救命稻草。

    与其说他们成为了一对恋人,不如说埃里克特翁尼亚斯单方面地以为他们成为了一对恋人。为了让女孩能多看他一眼,埃里克特翁尼亚斯什么都愿意去做。出于深植于本性的责任感,他会誓死守护万魔殿,但女孩让他旷工去帮自己跑腿,他咬一咬牙也照办了,结果整周出勤记录大亮红灯,惊动了当领导的艾里迪布斯;他的魔法造诣很差,远远比不上同龄人,他就恳求其他人帮忙,给他做出各种时兴的小玩意,一股脑拿去讨女孩欢心:毛绒绒小鸭子一样的定时器,会嘎嘎唱歌,还有粉红色的菠萝,只要抚摸叶子就会发出笑声,还能给附近的杯子倒满新鲜草莓汁,香薰蜡烛,会闪烁七彩光辉,等等等等。

    这些小礼品,女孩通常只不过拿来玩两下就扔到一边,埃里克特翁尼亚斯也不丧气,反倒更努力去搜罗了;女孩有时候心情不好,就刻意弄得自己满手是伤,换做一般人估计会在心里骂神经病了,埃里克特翁尼亚斯看着,却慌得跪在她身前,捧着她的手泫然欲泣。女孩一言不发,他就不断追问,女孩被问得心烦,抬手就扇他一耳光。对此埃里克特翁尼亚斯居然也不恼,顶着发红的半边脸,眼眶也是红的,不断说:“是不是我惹你生气了?是什么让你不高兴?求你了,你跟我说一说好吗,可能心情会好很多。”

    女孩的回应是一言不发,举起手左右开弓又扇了他三个巴掌,在他发愣的时候踹开他直接走了。

    其实没别的什么原因。玩腻了,想分手而已。至于自残,有时她心情好,就会随便自残一下。

    埃里克特翁尼亚斯不知道她恶劣的本性,这个可怜的古代年轻人心思单纯,却从来得不到他想要的那种正常的关系。无论是家庭关系,还是第一次的恋情。

    女孩用拇指戳着手臂上伤口的血痂,此时她感觉到有直勾勾的视线刺在她身上,是从下方广场空地看上来的。这道视线冰冷刺骨,让她手臂关节有些僵硬了,她于是放下手,低头看下去。

    什么都没看到。

    她挪开一下右腿,这才看到有个白色人影在她鞋底下面。这个人她认识,是永远穿着议员制服的富尔什诺,她朋友的父亲。

    精灵族的男人白发白衣,长身玉立,凛凛站在那里。

    隔这么远,女孩看不清他的神情,想必是没有好脸色的,他从来看女孩不顺眼,女孩也看他不顺眼,这段时间里他们已经为许多鸡毛蒜皮的事吵过好几架。通常是,每当女孩的委托人要她做什么需要官方手续的事情,为了省时省力,女孩都采取了自己的办法。然后富尔什诺,这人好像没有别的正事要干,他总是如猎鹰般迅速调查到女孩头上来,然后抓住她说教两三个小时,还要她感激自己帮她掩饰犯罪事实,说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他成天挂在嘴边的“下不为例”。女孩自然是全当耳边风了,她觉得这个人就是找碴,想挟恩图报。

    富尔什诺慢慢地举起手,比了一个“下来”的手势。

    女孩冷笑,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给他比了一个下流的手势。

    富尔什诺站在那一动不动,女孩伸展手臂之后,仰起头打了一个哈欠。干冒险者这一行的,忙起来经常一两个礼拜睡不了两三个小时,在执行任务时要是神经松懈,就容易失掉性命,跟现在她的状态是一模一样的。

    好困。

    女孩又连打了三个哈欠,身体开始往下滑。这里距离地面数百星尺,尖塔很窄,她坐在石沿上,要是当真摔下去,理论上会四分五裂,粉身碎骨。

    此时,她忽然感到有人碰自己的肩膀,受惊之下,她双腿向下方用力一蹬,左手中寒芒闪烁。

    护身的袖刀去势凶狠,在风中画出白色弯月。

    破空之声中,月牙刺破白袖,那人仍然紧紧抓住她的肩膀,不顾刀刃已经没入血rou,即将入骨。男人修长的双手伸出来把她的肩膀往后拖。女孩愣住了,才意识到这个袭击者没有恶意。周围腾起紫色烟雾,虚空中晶光闪烁,以太在他们身侧剧烈旋动,这人抓住她,嘴里以低沉的声音念念有词,立即用了一个短距离传送魔法。

    议事堂雪白宽阔的穹顶下,毫无征兆地传来空间龟裂的嗡嗡声。这里是旧萨雷安最高权力机关,布置有国家级的魔法禁制来阻止一般人在此地运用传送魔法,只有极少部分德高望重的议员享有紧急传送的特权,为的是以防万一。

    女孩原本是坐在议事堂的屋顶上,是在魔法禁制的范围内,有人带着她用传送魔法,无论如何也只能使用这个特权。白衣精灵出现在白色穹顶下方时,他的右手袖子已经完全被染成了血红色,一滴滴的鲜血滴落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

    被人抓着瞬间移动到这里,女孩感觉脑壳天旋地转,踉跄两步走出去,顺手抽走刺在那人右手小臂里面的刀子。此时周围传来一阵急急忙忙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他们两人就被二十几个警卫包围了。警卫们随身携带的仪器检测到了异常波动,立即赶过来。

    “富尔什诺大人!”警卫长看见富尔什诺血淋淋的手臂惊叫出声。富尔什诺·莱韦耶勒尔,名门莱韦耶勒尔家的当家,哲学家议会的议员,居然在议事堂里被袭击。

    整个国家数百年以来都没发生过这种事,警卫长眼前发黑,紧紧绷住神经。

    “袭击者在哪里!?”他东张西望没有看到可疑人物,和周围的人一样,警卫长的目光落在女孩身上。

    女孩刚抖掉袖刀上的血,收刀回鞘。

    她抬起头,迎向富尔什诺沉冷的目光,男人的双眼冷漠得近乎空洞。

    “为什么坐那么高?”

    女孩打个哈欠,看见眼前白色精灵的薄唇开开合合。“太危险了……而且这里是议政重地,你不该擅自闯进高层区域,还翻出窗外。”

    “烦死了。”女孩满脸不快地抬起眉头。“又没有规定说不给爬到上面。”

    “根据《萨雷安议会场馆管理条例》第四条第三款规定,‘不许在议政期间在议事堂限制区域内游玩,嬉戏,违者将受到重罚’,还有第七条第四款规定,‘任何未经授权的人员不得进入哲学家广场的高层区域。’因为这是一个讨论国家政策和决策的地方。如果你想查阅管理条例,可以去所思大书院或者国内任何理事会的档案馆。”

    仰望着男人严厉的神色,女孩心里非常不高兴,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反正她不爽就是说明她没错。

    “谁知道你们写在旮旯里的破规矩,要是想让人遵守规矩,就用大红色血字写在外墙上。”

    “哪怕你是救世英雄,如此胡作非为,这次你必须要接受处置。”

    富尔什诺向前迈出一步,不过,周围的警卫神色犹豫起来。他们都知道自己打不过女孩,女孩的确是救世的英雄。

    动作稍缓片刻,他们还是拔出了各自的武器,散发蓝色幽光的枪口,漂浮在空中贤具,尖端齐齐对准女孩。富尔什诺积威深重,由不得他们抗命。

    女孩冷冷一笑,敖龙族尖尖的尾巴悠然摆动,以她的身体为圆心,蓝色光幕突然迸发,突然出现了烧焦的气味,眨眼之间众人的武器已经笼罩在电光中被闪电劈过一轮,其中有半数警卫实力稍弱,在电磁噼啪声中应声倒地。

    富尔什诺蹙眉,举手就要召来贤具,却见女孩突然俯身向他迎面冲来,看着敖龙族苍白脸颊上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他动作不知为何停顿片刻,

    “嘿。”女孩右手中汇集魔力,以太凝聚显现出枪刃的形状,她出招的动作极快,这柄刚从武装库的异空间里召唤出来的枪刃看似尚未成形,其实已经具现了威力,刀锋又是化作一道耀眼蓝光被甩出去,狂暴剑风挟着千钧霸气,迅速撞向富尔什诺的脸门。

    轰然一声巨响。

    “啊啊啊啊!”周围来不及动作的警卫听见爆炸声响,立即又看见黑色浓烟弥漫开来,富尔什诺和女孩都不见身影。再仔细去看,地板上蜿蜒爬出长蛇般的新鲜血迹。猩红得触目惊心。

    这是哲学家广场,白衣议员们商量讨论国家大事的地方,昔日哪里有过这样的动静,“议员大人!”有人惨叫起来。

    “咳。无事。”

    浓雾里传来富尔什诺的声音,他话音未落,一团团冒着火花的东西滋滋作响,宛如衔尾黑蛇,在地板上快速转动着爬出来。

    “……烟花?”警卫长愣住了。怎么会有人在这个时候放烟花。

    “咳。”

    是白衣议员从浓烟里走出来,他脸上多了几道皮rou伤,被烟熏得咳嗽两声,右手不断滴落着血水。

    “她已经逃了。”富尔什诺面无表情说道。“那一招是佯攻,真实目的是为了引燃烟花,你们能力不足,她知道迷住我的眼睛就能逃得掉。”

    警卫们面面相觑,然后都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非常抱歉,富尔什诺大人。”

    警卫长直勾勾看着富尔什诺受伤的手,颤声说道:“那我去找医生……”

    “我是贤者。”富尔什诺说道。警卫长不安地看着他。这是事实,富尔什诺自己就会治疗魔法。但看他的模样,还没有自医的意思。

    “将这件事通知巴尔德西昂委员会,让他们处理。”

    说完这句话,富尔什诺转过身向大门走去,他姿态十分自然,从背影来看,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除去一路滴落地板的血滴,这完全是他平常下班回家的样子。

    这样就算了吗?

    警卫长是老油条了,立即领悟到一件事:巴尔德西昂委员会跟那位冒险者女孩只是有几分熟悉,把这件事通知他们,那委员会反正绝不可能对跟他们有来往的大英雄大声说话,更别说处置那女孩。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罚酒三杯。

    在萨雷安,擅闯议事堂禁区这件事可大可小。只是那位富尔什诺·莱韦耶勒尔都伤成这样了,位高权重又爱面子的男人,名门莱韦耶勒尔的家主,怎么真的还完全不计较,主动压下这件事,还不治疗自己手上血淋淋的伤口。

    大理石地板上的血泊被冷风吹着,正在凝结。

    “怪事。”

    穹顶之下,不止一个人如此自言自语。

    *

    最近女孩养成了一个不良习惯,这是她诸多不良习惯之一,每次心里有不痛快,她就去找埃里克特翁尼亚斯麻烦。

    她大步流星走过占星室门前长廊,通过碰触水镜来到了古代时空。

    当厄尔庇斯研究所的凉风吹拂在脸庞上,她心里的烦闷消弭了些许,大脑冷静下来。

    她歪了歪脑袋,想到方才自己好像听见了奇妙的声音出现在占星室里。好像是鸟儿扑打羽毛的轻微声响,余光有瞥见青色羽毛。先前顾着发火,她完全忽略了占星室内不该有小鸟,更不该有游星鸟这件事。

    算了,游星鸟飞到哪里跟自己有什么干系。

    女孩望了一眼周遭,确定没有游星鸟梅蒂恩的踪迹,她耸耸肩,继续往前走.

    这里是古代人的生物研究所,黄砖石铺砌的大路周围百花齐放,灌木郁郁葱葱,到处是燕语莺啼,风光旖旎的优美景象。埃里克特翁尼亚斯上班的万魔殿在研究所深处,为了避开人,女孩故意绕进小路。

    她不想遇见赫尔墨斯,也不想遇到赫尔墨斯身边的那些研究员。赫尔墨斯是一个身体很好的年轻专家学者,作为研究所的所长,那个人平日里没事就在研究所各园区逛来逛去,把皮肤晒成小麦色。这个人同时还是一个反社会者,虽然他已经利用神器卡伊洛斯抹去好些人关于这一点的记忆,连他自己也忘记了自己把毁灭性武器放飞到宇宙之外这件事,顺便还忘记他曾经把女孩推下万丈深渊的事。

    当他再次出现在女孩面前时,他温柔和善,忧郁脆弱,跟第一次见面一样,女孩只随意跟他聊几句话,他就显而易见地对女孩产生了依赖的心理。

    女孩是平日里被人踩了鞋尖都要暴躁的人,更何况是差点被人杀了,自然怀恨在心。

    这个人太忧郁了,他看周围没有一个不快乐的人,觉得非常孤单。女孩凭直觉看穿了他内心的脆弱点。她心里多少感到不屑。这一方面是因为她来自未来,在那里日子过得不舒服的人太多了,归根结底还是拜赫尔墨斯所赐;另一方面,女孩没事就喜欢找这样不高兴的男人,故意玩弄他们的感情,让他们更不高兴一点。这些漂亮又可怜的男人,总以为自己抓住了一根浮木,女孩最后会狠狠甩掉他们,让他们溺水沉入黑暗深海,看他们仓皇失措,还取笑他们天真幼稚。

    多少怀抱着报复心,女孩又一次接近他,赫尔墨斯果然轻而易举就对女孩敞开心扉,跟她倾诉最近的许多烦恼,其中尤其是一个奇妙的问题最近非常困扰他:“共享给别人的技术,如果被拿去作恶应该如何是好?”

    这个问题在现代很稀松平常,在乌托邦一样的古代却十分离奇。由于创造魔法和永生不死,每个古代人在生活中都没有匮乏感,从而缺乏了人作恶所需要的贪婪之类的负面感情。古代社会并非完全没有恶徒,只是在一般古代人眼里,“恶”终究是一个遥远的字眼。赫尔墨斯的孤单就来源于此,显然他其实应该认识一下埃里克特翁尼亚斯,埃里克特翁尼亚斯的母亲雅典娜就是恶人中的恶人,在她眼里,丈夫儿子,乃至整个星球,唯一的存在价值就是成为她的实验素材。

    女孩没有跟他好好讨论这个问题,此时她已经开始疏远赫尔墨斯,尽量不与他见面。没别的原因,是她敏锐地发现赫尔墨斯本性十分缠人,他和埃里克特翁尼亚斯在这方面很相似,恋爱脑,动不动就要粘别人,把所有心思放在你身上。

    不是说完全放下仇恨,是这个仇恨还没有令女孩觉得需要太过劳心劳力的价值。毕竟捅她刀子的人其实有很多。这两个缠人男子不巧住得很近,要同时应付他们两个人,又要确保他们二人绝不会见面不容易。女孩果断放弃了其中一个。至于“技术被别人拿来作恶怎么办”这种问题,反正她不在乎赫尔墨斯了,根本懒得多想。

    她已经沿小径直走了两星里,刚爬上斜坡。这边的绿野处处鲜花盛开,芬芳馥郁,伴随着悦耳的流水声,实在令人心旷神怡。

    这里已经没有路了,研究所里的学者没有无聊到在所有灌木丛里用两条腿走出四通八达的小径。女孩踩过草丛,来到又一丛灌木前,透过叶丛的间隙,远远看见两个黑袍男子坐在花园椅上。

    这两个人的轮廓有些眼熟。

    她犹豫片刻,马上听见两人说话的声音,他们的嗓音低沉悦耳,一个听起来稍显年轻活跃,另一个成熟文静,都是让女孩耳熟得心惊rou跳的嗓音。

    “……我改变了主意,我想,你是对的。”赫尔墨斯的声音远远飘来。“埃里克特翁尼亚斯,你是对的。”

    像是坚定了某个决心,他重复说着这句话。埃里克特翁尼亚斯没有回答。

    他站起身来,伸手拍了拍赫尔墨斯的肩膀。赫尔墨斯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看上去比往常要阴沉。

    “说实话,我没想到你会改变主意。”埃里克特翁尼亚斯说道。

    “如果你饲养小鸟,就需要鸟笼。这是我从梅蒂恩的事情上学到的教训。虽然梅蒂恩是实验品……”赫尔墨斯犹犹豫豫地说。“对了,我听说拉哈布雷亚主席是你的父亲,这件事,你有跟主席他提前过吗?”

    “没有,我怎么可能跟他提这件事。”

    埃里克特翁尼亚斯的声音突然变得有几分粗暴,他好像想到某件事,变得有点烦恼,赫尔墨斯似乎没听出来。

    “那就好,他先前也提起过跟我借用那个技术,我想太巧了,你们两父子一前一后的过来。”

    “你说什么……他来找你,你借给他了?”

    “我没有理由拒绝。”

    “他有说要用到哪个地方吗?你好歹即将是法丹尼尔,他应该不会隐瞒你任何事。”

    “他说是私事。”

    埃里克特翁尼亚斯的语气变得不敢置信,“他那个人会有私事?”他低声含糊说了一些话,女孩隔得太远,听不清楚。她努力把敖龙族的听觉双角往前凑一些。听见埃里克特翁尼亚斯的声音恢复正常音量。“他有没有提起哪些细节,如你所见,我有些怀疑。”

    他们两人又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灌木丛里的女孩睁大眼睛。这真是出乎意料了,以埃里克特翁尼亚斯的脑子,居然会怀疑什么事。

    埃里克特翁尼亚斯这个人在魔法上毫无天赋可言,至于他在其他方面智力如何,女孩并不清楚。至少在他们相识的日子,埃里克特翁尼亚斯的确没有在智力上展现出任何天赋,这令女孩对他有几分蔑视,虽然她也不喜欢读书,但她在战斗技艺上很有才能,为此相当自豪。

    “……唯一的怪事。”赫尔墨斯说道。“说是私事,他身边却带来了一个男人,白色长发,白皮肤,始终没有摘下兜帽和面具。好像是他的属下,主席跟他商量的语气是比较客气的,跟他与寻常秘书和属下说话的声音口吻不太一样。”

    “你的意思是说,不是特别高高在上的口吻?”

    “呃,可以这样说。”仿佛在批评将来的同事,赫尔墨斯的语气变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的名字是富尔什诺,或许你可以从这个人着手查一下。”

    富尔什诺。

    女孩觉得自己听错了,又或许是发音类似的名字。这是很常见的情况,肯定比富尔什诺·莱韦耶勒尔本人出现在万年以前的古代时空这样的情况常见多了。哪怕他真的穿越过来,没有爱梅特赛尔克注入魔力,他应该只是虚幻稀薄的影子。

    搞不懂他们两个人在聊什么。反正肯定与自己无关吧。

    女孩耸耸肩,绕过他们两个人,横穿过外面的黄砖大路,此时正是下午刚吃过午饭的时间,阳光暖和,微风懒洋洋的,研究员们在室内躲避着一日里最猛烈的太阳。路上没有人,女孩安然无恙地顺着另一条小径抵达万魔殿。

    这里是厄尔庇斯研究所的下层区域,属于一种异空间,看上去是悬浮在无尽幽深黑暗中的黑石监狱。野兽的嘶吼声不绝于耳,昏暗混沌的天空垂下铁链和牢笼,女孩走到门前,万魔殿的狱卒立即将她认了出来,恭恭敬敬地朝她行礼。

    万魔殿当前的负责人艾里迪布斯吩咐过所有人要对女孩以礼相待,十四人委员会的主席拉哈布雷亚对女孩也有几分退让,更不用说先前解决此处危机的救命恩情。狱卒们下意识就对女孩很是尊敬,哪怕她看上去只不过是使魔。

    女孩一路走到埃里克特翁尼亚斯的办公室,这是一个简朴的小房间,黑石砌成的墙壁和蓝白的照明鬼火给人阴森森的感觉。据说这其实是仿真火,火把和墙壁之间连着电线。

    办公室里有两张椅子,一张硬椅是埃里克特翁尼亚斯办公用的,会强迫人抬头挺胸,遏制困意,很适合用来加班。

    另一张是舒服的,铺了羊毛软垫的躺椅,埃里克特翁尼亚斯从来不敢碰,因为是女孩的椅子。有一次她半躺在软椅上,懒懒散散,坐没坐相,埃里克特翁尼亚斯盯着她,喉结律动好一会儿,突然跪下来,膝行到她面前,问可不可以跟她更亲密一些。

    你在说什么啊?当时女孩打个哈欠问他。

    我想亲亲你,还有舔一下……那个地方。

    埃里克特翁尼亚斯黝黑的脸红透了。

    我看了很多教程,会让你舒服的,求求你了,可以给我舔你的阴蒂吗?

    他突然说这种话,其中的发音是在日常生活中从未听见的,女孩茫然看着他,他双手举起来比划,指着女孩腿间。

    女孩这才反应过来他是想舔自己的私处。她当即一腿踹到埃里克特翁尼亚斯脸上。

    俊俏又无邪的男青年脸上立即出现了发红的鞋印。

    滚。女孩斥责他。

    不许再提了。

    被吓到的 埃里克特翁尼亚斯唯唯诺诺,他不明白为什么女孩不愿意给他舔,他研究了很多学习资料,都说这是恋人之间可以做的事情,是会让女孩舒服的事情。每次他刚要开口说话,女孩就骂“闭嘴!”,埃里克特翁尼亚斯只好低下头,乖乖的说:“对不起,我不会再提这件事了,我冒犯你了,对不起。”

    现在,女孩躺到软椅上,软椅像摇篮一般嘎吱摇晃着,摇得很舒服,轻缓的节奏让她闭上眼睛,不知不觉间坠入梦乡。

    太久没有睡觉了。

    这一辈子都习惯了没时间能够安心入睡,在幼少时期,就已经习惯了在恐惧中闭上眼睛。对于在野外求生的人而言,睡眠时间是珍贵的,无论处境多么危险,能睡觉的时候就要睡觉。当冒险者就是要将生死置之度外。结果是从某天开始,女孩再也不会畏惧危险,同时丧失的还有许多作为人类或许应该有的情感和道德观念。

    有人推开门走进办公室,女孩的睡眠很浅,立即睁开眼睛,是埃里克特翁尼亚斯。他手里端着食盒,看见女孩,他愣住了,脸上马上展露出惊喜的笑容。

    “你来了,我正想着你呢。”他把食盒放在暗灰色胡桃木的办公桌上打开,里面飘出淡淡的熟虾和鳕鱼rou的香气,是许多晶莹的rou丸子。

    “要吃这个吗?海鲜丸,最近很流行。”

    女孩懒洋洋直起身子,张开嘴,埃里克特翁尼亚斯拿起镀银叉子,叉了一团虾rou喂到女孩嘴里。女孩咀嚼着虾rou,鲜美的rou汁在舌齿间爆开,舌蕾上立即开始跳跃着海洋的气息。

    太好吃了。这不像是万魔殿的伙食。万魔殿员工热爱每天啃干瘪无味的三文治,说什么全麦无糖无油绿色健康有助于保持身材苗条。

    古代人这个种族,作为一种萨雷安人plus,尽管他们能用创造魔法做出任何美食珍馐,却常常化身工作狂缺乏体验世俗美好的欲望。埃里克特翁尼亚斯魔法造诣一塌糊涂,施法创造出来的美食甚至还不如万魔殿的员工伙食。平常女孩都不愿意碰他的食物。

    埃里克特翁尼亚斯再把鳕鱼rou喂给女孩,这块rou又白又嫩,仿佛入口即化,沿着舌尖飞快钻进喉咙。女孩从未尝过这么美味的鱼rou,利姆萨·罗敏撒有最新鲜的海鱼和最好的厨师,然而俾斯麦餐厅提供的新鲜鳕鱼跟这鱼rou相比根本味同嚼蜡。

    “这些是哪来的?”

    “你喜欢吗?!”埃里克特翁尼亚斯满脸惊喜。“你第一次夸一样东西。”他有些害羞地说道。

    “哪来的。”

    “……是一个,呃,朋友。厄尔庇斯研究所里有研究美味食物的项目,这是最新的研究成果,上周这个可是在亚马乌罗提美食博览会上获奖了。”

    无论怎样想,他所说的这个朋友多半就是赫尔墨斯。女孩想不明白这两个人怎么真的就突然相互认识了,性格都是恋爱脑的两人,从名望和工作能力上看是云泥之别。

    “哦,难怪好吃。”

    尽管古代人跟萨雷安人一样,对食物的要求只是用于维持生命体征,但如果将美味视为一项学问,情况就变得完全不一样。食物的味道毫无疑问呈现出一种学者的偏执症。女孩快活地把所有rou丸扫进胃里,埃里克特翁尼亚斯识相地拿了香薰蜡烛放在茶炉下方烹起了玫瑰花茶。这个花茶是先前艾里迪布斯送来的,气味跟那个美少年白袍上的香气一样,特别的甜美芬芳。

    “有一件事……我想要问你一下……可以吗?”埃里克特翁尼亚斯毫无征兆地抛出的这句话让女孩诧异瞥他一眼。红发男人的语气里有坚决和强硬的意味,她第一次听他敢这样和她讲话。

    就像是害怕女孩拒绝,他立即问出了问题:“平常你跑到哪里去了……不在厄尔庇斯的时候,我到处都找不到你,就连行政局都找不到你的信息。”

    当然找不到了。女孩心想。再过一万多年,她的倒霉父母才会在某个倒霉日子里上床乱搞。

    “无可奉告,你知道的,我是阿谢姆的使魔。”

    “真的吗?”

    埃里克特翁尼亚斯说出令人意外的话,他蹙着眉,红通通的眸子就像跳动着的血色火焰。

    “阿谢姆大人确实常常游离在委员会之外,那不意味着连其余十四人委员会的成员,会调查不了那位大人的使魔。”

    这是明示了,他已经察觉到谎言。红发男子灼热的目光盯着女孩的双眼,似乎要以决心烧断她的退路。片刻后,埃里克特翁尼亚斯走过来俯视她,古代人魁梧高壮的阴影投在矮个子敖龙族女孩的身上,他的表情显然是硬要她给出一个答案。

    显然有人说了多余的话。可能是赫尔墨斯,艾里迪布斯,甚至拉哈布雷亚……女孩才想到埃里克特翁尼亚斯的人脉其实很不错,光是抬出自己的前世阿谢姆的名字,唬不住他。

    “我要去工作,保密工作。”女孩烦躁地挥挥手。“本来就很心烦,你别现在跟我提这件事。”她闭上眼睛。“困死了,我要睡觉。”

    “啊……对不起!”

    埃里克特翁尼亚斯连忙道歉。

    在椅子上,女孩埋头小睡了一会儿,感觉到有毛毯披到自己身上。她抓住毛毯边缘,在躺椅上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黑暗中传来埃里克特翁尼亚斯小心翼翼的声音。“你为什么心烦,可以跟我说吗?我想和你分担所有烦恼,我希望能帮助你……”

    “你帮不了我。”女孩仍然闭着眼睛,冷淡说道。

    埃里克特翁尼亚斯沉默不语,又过了一会儿,他叹气说:“我知道的,我很没用,我是废物……可是我肯定有能做的事情,你的事情对我而言是最优先的,我会拼尽全力,实在不行,哪怕要跪下去抱艾里迪布斯大人他们的腿……”

    他说得委委屈屈,语气染上哭腔。或许因为一些心理创伤,他有一部分性格停留在童年时代,这个人在外人面前多少爱装酷哥,在私密空间里,极其软弱的一面就表露出来。

    “是有一个老白痴,尽会找我麻烦。”

    女孩还是说了出来。她没有睁开眼,感觉到埃里克特翁尼亚斯温暖的大手放在她的手背上。

    “有人欺负你吗?”

    “他是欺负我!”女孩气呼呼地说,打开话匣子,她鼻头开始发酸。“成天说着什么法规,规定!他们那些规定就是麻烦,没道理,要是有道理我肯定会遵守嘛!”

    埃里克特翁尼亚斯拍了拍她的手背。

    “还有啊,我就喜欢在屋顶坐着安静一下,又没有碍谁的事,他居然把我抓下来扔到一群人中间,把我当小孩,说我会摔死,故意找我麻烦!烦死了!”

    “……摔死?”

    埃里克特翁尼亚斯突然抓紧她的手腕,女孩睁开眼睛,看他的血红色瞳孔在收缩着,不断颤抖。

    “你真的有坐在那种危险的地方?”

    “哈!?”女孩大怒,“你也想对我啰嗦?”

    温热的手掌抚摸着女孩的前臂,指腹滑过那些粗糙的自残伤口。埃里克特翁尼亚斯的眼角又在发红。

    “我不是那个意思……为什么你总是要做这种事,伤害自己,还坐在危险的地方……”

    他六神无主,下意识紧紧抓住女孩的手。女孩感到疼痛,立即发起火来甩开他。

    想不到他还敢伸手抓过来,女孩抬腿向前踢过去,黝黑的红发男子应声倒地。

    “你好烦,我讨厌你这种黏哒哒的男人,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很噁心啊。”

    这句话不完全是真心的,女孩故意冷笑,表现出十足愤怒的样子,埃里克特翁尼亚斯要爬起身,她抬腿又将他踹倒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埃里克特翁尼亚斯红着眼圈道歉,又要爬起来,女孩再次用力踢在他的脸上把他踢倒,她的鞋底没有立即离开他的脸,拿他高耸的鼻子擦灰。

    “我的事是我的事,你应该管好自己,不然也不至于当一个废物。”她恶意笑道。“我十岁的时候都比你厉害十倍,就是因为你们这样的废物,我们冒险者才要成天将生死置之度外,大半辈子连觉都睡不好。”

    “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红发男人哭得更凶了,黝黑的脸呈现出大片红色,很难分辨是给女孩踩的,还是哭出来的。

    “你们都一样,只会在嘴上说漂亮话,反正就是为了占我便宜,钱没给多少,满嘴都是仁义道德,说来说去不就是为了低价收购我的命,让我代替你们去冒死。”

    “对不起……呜呜……唔不,我不是那样的……我们以后在一起,我来照顾你……”

    可能因为作为古代人很难听到这种话,遇到这样的情绪刺激,红发男子这时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语无伦次。埃里克特翁尼亚斯虽然原生家庭有很多问题,毕竟也是长在乌托邦里的古代人,哪里懂得应对这个情况。

    他惊惶不安,双手向前伸,不断想爬起来拥抱女孩,女孩只是一次一次把他踹翻回去。她擅长武力,埃里克特翁尼亚斯根本不敢对她用力。

    感觉这场戏已经可以结束了,女孩表面上满脸怒容,内心十分冷静,说出早已经准备好的台词。

    “烦死了,我受够你了,分手吧!”

    “……什么?”

    埃里克特翁尼亚斯懵住了。

    女孩懒得理会他。她对埃里克特翁尼亚斯只是玩腻了,另一方面,埃里克特翁尼亚斯认识赫尔墨斯这件事令她直觉地感到不安,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结束这段关系。

    再次把他踢出去之后,女孩大步流星走出门外,红发男子反应过来,连滚带爬追上她,“不要……你不要生气好不好!对不起,我再也不多话了,对不起!”

    他跑到女孩身后就跪下来,又要抱女孩的双腿,女孩立即伸手召出兵装库的枪刃,蓝光一闪,月牙似的蔚蓝色幻影霎那间照亮走廊,巨响过后,男青年已经被刀风打得向后飞撞到石墙上。

    碎石咯喇着不断落下,石墙上多了破碎的石坑,埃里克特翁尼亚斯的俊脸在阴影中垂下,唇边流出鲜血。

    “咳咳咳……不要这样……对不起……”

    明白女孩去意已决,他绝望地喃喃着,忍痛爬起身,又想往女孩身边爬。

    女孩懒得管他,她已经掐起法诀,低声吟唱了传送魔法。

    紫色的以太魔光环绕着她,这时候,她听见有轻盈的脚步声,漆黑的走廊尽头隐约出现了白袍的身影。

    在古代,唯有被认为是德高望重,公正严明的人才能穿上白袍。能出现在这里的白袍人无疑是艾里迪布斯。作为万魔殿的负责人,他刚好来找埃里克特翁尼亚斯了。

    对他不感兴趣。女孩耸了耸肩,身影瞬间消失在传送魔法卷起的温暖旋风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