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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药性反反复复,默苍离吊一口气,快要脱水。一次又一次,永无止境的下落。到后半夜他已经濒临昏迷的边界,上官鸿信的意思叫医生来,但默苍离那双琉璃般熔铸冷凝的眼睛看过来,他便觉自己无聊。既然本尊都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他插手是要如何,某人宁可受折磨也要守住他留下默苍离的秘密。这么贴心,他怎好意思不接受这份好意。 后来他们决定用最简单的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上官鸿信的指甲修剪得很齐,食指上带着一枚翡翠戒子,他把戒指取下来放到床头,给坐在他腿上的默苍离裹了条薄毯,他流太多汗了。不确定是药未经改良不够完善,还是默苍离的神经对一切剥夺他意志的药物有本能的攻击性,总之反应异常强烈。上官鸿信的手指从他湿滑的腿根探进去,随手一抹,掌心里积满了滑腻的液体。做到这种地步还不行,不得不说他对凰后的新药有了全新的认识。当初她入错行,去阎王鬼途才是明路呢。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探入食指,然后是中指。 默苍离发起抖来。 汗水依次掠过他的眼鼻,最后从下巴滴落。他紧紧闭着眼,睫毛浸湿了一片,粘在眼睑下轻微颤抖,构成一截脆弱的阴影。 上官鸿信替他把湿漉的长发撩到脑后,用指腹来回摩挲默苍离后背的脊骨。一节节向下叩响,无声的音阶响在他骨骼里。默苍离被那声音振动,而后感到疼痛,他的疼痛从每一节骨头里硬生生挤出,它们彼此摩擦,像两块石头在碰撞,同样的坚硬,同样的粗砺,甚至不能说哪一块会活到最后。没有任何一块能保全,他所有的是两把沙,千疮百孔后的两把沙尘。 上官鸿信增加了一只手指,再一只。 默苍离不能呼吸了,字面意义上的。 那些修长的手指抚摸移动,搔刮着柔软的内壁,并进入地越来越深。上官鸿信一边动着手指,一边安抚默苍离的后颈。在前半夜他的欲望已经得到了满足,现时便餍足地观赏对方的表情。默苍离蹙着眉,薄唇抿紧,蓄势待发,仿佛下一秒就要挑出他许多错误来。 上官鸿信加重了力道,他想象自己在开枪。扣下扳机——“砰”,所有的梦境都寸寸碎裂,什么羽国,什么默苍离,都不过是一场太漫长的梦。 默苍离说:“不。” 但上官鸿信已经按下了扳机。 默苍离骤然跃动起来,他挣扎扭动如同下油锅的鱼,热辣辣的油泼到他身上,每一寸皮肤都被煎透。他一头撞向上官鸿信的肩膀,气息杂乱而粗糙,像一只撞向荆棘丛的鸟。 “为什么要说‘不’?”上官鸿信等他平静下来才发问。默苍离很少拒绝他,在他印象里基本没有。 “如果是某种羞耻心作祟···老师,你注射了凰后的药剂,现在的你不是你。” 默苍离抬起头来看他,刚刚在荆棘丛里他弄丢了几片最华美的羽毛,所以在没人替他理顺羽翼前,他是狼狈的。当然,也是美丽的。他的美丽是一种欲盖弥彰的伪装,因此,也是易逝的。 他伸出手,上官鸿信看他微微扬起的指尖,摸不准他要做什么。默苍离用指节敲了下他额头,说:“蠢。” 之后他就没再说话,很困倦的样子,趴在上官鸿信肩上睡着了。 第二天凰后不请自来。上官鸿信在玻璃走廊照看霓裳的小盆栽,默苍离去开了门。他穿着袍子,头发半干,飘来清新的水气。 “你看起来还挺精神。”凰后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之前试过类似的,有耐药性?” 默苍离冷冷地望她,摄人心魄的目光无孔不入,他洞察一切细微之处。凰后在他那双眼睛里让步,她想到了什么,但没有更进一步。 默苍离在出现端倪前让她进门。出乎大多数人意料,上官鸿信从来没有对他用过任何药。这意味着,无论是关系的开始还是转变,他都默许或同意过。出于自由意志,不受他人强迫。不过这一点有些人会很难接受,比如凰后。没什么奇怪的,他拿出来面对上官鸿信和九算的本就是两个不同的默苍离,上官鸿信的那个有多一些真实。 上官鸿信过来的时候凰后正大谈羽国往事。他不由挑眉,九算的这个毛病怎么就是改不掉。她估计是往日里吃瘪过太多次,见了上官鸿信的人就欢欣鼓舞从所谓的替代里找到了让默苍离落败的上风,虽然目前不过是面容相似,但对她来说这样也不失为一种消遣的报复?上官鸿信清楚她也在等着看自己的笑话。 只是这种在本尊面前胡编乱造的场面实在太精彩,默苍离的表情在背过脸看他时难以言喻。不明显,眉毛的一点点挑动,意思却很明确,类似你怎么跟她混在一起这种师长式的审视。 “这药怎么样,体验如何?”凰后问他。 上官鸿信在沙发上刚坐下,默苍离便走开,隐约听到有人指着他的背影说呆若木鸡。凰后掩着嘴笑,听得很开心,笑完之后就说会认真地考虑改良。但默苍离和他的关系能不能撑到那时,尚未可知。你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不会有试药的一个疗程久。 凰后呆的时间不久,他们九算正忙着给俏如来制造麻烦,欺负小辈也挺愉快。她走之前特意去找默苍离告别,相当不怀好心。 “你真的很喜欢他。”凰后说。 默苍离用喷瓶给花卉浇水。老五来的次数也不少,就只看出这一点。他有时真的怀疑玄之玄他们有问题,不是智商上,而是他们太过傲慢,傲慢到除了自己的判断再看不见其他。 或许他也有这种毛病,发作的次数少一些而已。 霓霞之战就算一次。 “可惜他早就没了那颗心。你啊,连名字都是别人的,怎么还执迷不悟呢。” 她拉长了声音,微微笑。 “我的建议是——” “逃。” 逃? 他要是想逃,打开门走出去就是了。上官鸿信也没锁着他。但跟他在一起,总比面对凰后要让人愉快些吧。 默苍离摇头,礼貌地拒绝。 凰后叹口气,露出失望的表情来。她很遗憾的表示,你真的很喜欢他。 又一次。 她确实有发现一些端倪。不过她区别于其他九算病人的一点就是,开局时她只说自己确定的事实。 (十七) 他看见霓裳。火海里的霓裳。 她说,快走。 她的眼泪落下来,整个世界的水倾覆进上官鸿信的心。为了摆脱溺水的命运,他朝霓裳的方向狂奔。 火焰乱舞,他扯开紧闭的大门。钟声响起,倒计时五分钟,现在开始运转。 他跑过走廊,撞开木门,锁芯guntang,钥匙在锁眼里熔化。大厅上方的水晶灯一盏接一盏爆炸,他用手臂护着头,从旋状楼梯的左侧冲上去。墙上挂的画被熏焦,木框掉下来助燃火势。他掩住口鼻,不停眨动双眼,烟雾使他两眼发酸。 霓裳! 他奔向二楼,撞翻一盆水仙。陶瓷飞溅,水从楼梯漏下去。 霓裳! 他一扇扇门摸索过去,直到那一间。他奋力敲门,用脚踹门。霓裳没有回应,他退后两步,用肩膀撞过去。把手“咯噔”轻微松动,却是从内反锁。 霓裳,开门!不要为我送死!开门! 门里没有动静,金属门框越来越热。 开门!求求你,霓裳!不要为我去死! 门敲不开,撞不碎。他的手流出暗红的血,在guntang的门扉上划出血腥记号。 霓裳! 他不死心,在找到霓裳之前他绝不死心。他用骨头在撞霓裳的门。 他在出声时有所保留,他想说不要离开我,如果要走,我们一起。但霓裳始终不出声。火焰舔上她的裙,她在烧热变形的空气里保持安静,运用她在策天凤身上学到的忍耐。 她安静得像是一间空房间。 上官鸿信最后一次撞击,满脸是绝望的血。他撕开燃烧的木屑,冲进火势熊熊的房间。 展现在他眼前的是霓裳,火海中的霓裳。 她说,快走。 钟声敲响,如灵魂重击。倒计时开始,滴答滴答,秒针从零到十二,然后倒转。 不,他不能。 上官鸿信追上去,失明而盲目。他循着轨道冲进火海,不肯倒转方向。他一次次敲响那扇门,一次次撕开那扇门,他看见霓裳。霓裳说快走,她说了无数次。上官鸿信听不见,他在迷宫里追逐,他回不了头。 钟声成千百倍地振动,地面隐隐震颤,裂开巨大噬人的口,尖石凸起聚成利齿,嚼碎每一片瓦,他的记忆就这样被吞噬殆尽。他知道霓裳还在他身边,霓裳就在他身边。她陪伴着他从未离开,可他已找不到她存在的痕迹。他渐渐淡忘霓裳的样子,她飘起的白裙子,她种的葡萄藤。他们是血脉相通的亲人,他们之间有最坚固紧密的纽带,可他还是无法避免地失去她,从生命中,从回忆中。他失去她,第二次。 不,他不能。 他跳进废墟,坠进地面的裂缝。他听见钟声越响越急,激烈地冲击耳膜。 没有时间了,霓裳,你知道吗,没有时间了。你在哪里? 该走的人不是我,该走的人是你。 “上官鸿信。” 默苍离提高了声音。 霓裳先于上官鸿信听见他的呼唤,她伸出双手将上官鸿信推向彼岸。 该走的人是你。 上官鸿信骤然清醒,汗湿后背。他已经有很久没有梦见霓裳。 默苍离盯着他,上官鸿信反射性地收敛起心神。他翻身坐起,肩背压下阴沉的山脉,五官全部陷在黑暗里。他与深渊游戏了太久,越来越习以为常,也越来越难以挣脱。每一次梦见霓裳,他都陷入更多一分。该死的人应该是他。 他揉捏眉心,脸上带着倦态。默苍离瞥他一眼,倒了杯水来,不着痕迹地放了袖子。上官鸿信大概梦不见有人拉着他,他在身边抓住救命稻草,一再用力,像是想从默苍离手臂上绞出回溯时间的可能。而默苍离能做的是替他调亮灯光,用光线缓慢将他唤醒。 “老师,你会做梦吗?” 上官鸿信忽然发问。 默苍离感到手臂上隐痛阵阵,新鲜的淤痕青红相并,在他皮肤上后知后觉的热烫。这是上官鸿信第一次在梦见霓裳后跟他交流,默苍离视其为一个转折的标志。但转弯后是好是坏,是冲向天堂还是跌落地狱,他确定不了。他从来少眠,梦境相应也少,缺乏对未来的想象力。 “我梦见过你。”默苍离说。 在俏如来开枪之后,他梦见上官鸿信。新任巨子谢幕,上官鸿信粉墨登场。他拿着枪,抵上默苍离的额头。默苍离吸取之前的教训,这一次他牢牢握着上官鸿信的手,让枪口牢牢对准自己,不让上官鸿信有松手的空隙。 杀死我,平息一切争端。 他闭上眼,静待死亡。 还有···不许恨自己。 上官鸿信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说老师你忘了吗,霓裳是最爱你的人。我不可能杀你。 然后他拉下默苍离的手,将枪口按在自己的太阳xue。他让默苍离的食指扣住扳机,形势翻转,默苍离先前抓他多牢,他现在便同样奉还。上官鸿信一点一点加力,默苍离的手指一丝一丝叩紧,快要启动死亡的机关。 杀死所爱的人是什么感觉。 上官鸿信温柔而残忍地注视他,眼底是淡薄的怜悯。 我将这感觉双倍奉还给你。 他让默苍离叩下扳机。 鸿信! 默苍离向前扑空,如同捕风。 梦境层层断裂,上官鸿信的无数个幻影从他散射的鲜血里凝结而出,每个上官鸿信都做着一件相同的事——逃离他。他们朝远处的光亮方跑去,奔向那个未暴露出面目的策天凤,奔向他虚伪的假面。 但策天凤已经死了,死在羽国之乱,死在霓裳葬身的那片火海里。 上官鸿信所爱的是一个死去的人。 爱如捕风。 梦境终结之时,他遇见梧桐树下的上官鸿信,以为这是步往亡界的转折,重温故梦。但他没死,他竟没死,他永无可能给他策天凤了。 最关键的一步落不下子,终是残局。 上官鸿信俯下身,喃喃念出一个名字。他的声音从默苍离喉口掉下去,一刀划开胸膛,呼吸的肺,跳动的心,切实存在又至为虚幻。默苍离不能在他眼睛里认出自己,上官鸿信看见的是谁。 是策天凤,是默苍离,还是··· 上官鸿信忽然抱紧了他,默苍离浑身一震,颤栗从脊背窜起,遍及全身。他被荆棘刺穿。 “关闭你的心,”默苍离说,他的掌心覆盖在上官鸿信的后颈,汗水滴落,碎裂在他手背上,“不要让它受到任何影响。” “所有梦都是会醒的。” “如果我不想醒呢?”上官鸿信问道。他愿意在噩梦里见霓裳一面。 “我会叫醒你,”默苍离回答道,“我有很多手段。你想象不到。” 上官鸿信沉着双目望他,惊疑不定,像看一具起死回生的骷髅。默苍离让他盯了一会儿,才淡淡道:“害怕吗?” 他见上官鸿信无话,便接着说道:“如果必要,我会采取非常手段。”他在上官鸿信的头颅上点了点:“杏花告诉过我,某处神经如果损坏,人将感觉不到困意。” “或者我烧掉霓裳所有的照片,摧毁你在羽国的一切。” “直到你从梦中醒来。” “所以……,”他顿了顿,掌心轻柔阖住上官鸿信的眼。 “不许再做梦了。” (十八) 默苍离的身体像是海水,当他环住上官鸿信的脖颈时,那感觉像是溺毙。上官鸿信不得不在他明澈幽蓝的水下挣扎,他的海水在皮肤上析出粗砾的盐,石膏像一般洁白,使外表重获新生。上官鸿信拥抱他,一次之后再一次,他从默苍离的体内掘出了舒缓痛苦的良药,暂时性延缓毒发。 默苍离闭着眼,唇色因为缺水而发白,上官鸿信的汗水滴在他眉间,灯光下闪闪发亮。他的态度是驯服的,不再高高在上,掌控全局的人现在不是他,他不能安排全部人的命运像安排棋子,弃卒保车,弃车保帅,为了最终的胜利牺牲似乎理所当然。上官鸿信推翻局势,将默苍离钉在棋盘之上,后手的人被拉出楚河汉界,手里还攥着决胜的一子。默苍离松开手指,黑车落地,滚进地毯里一声未发。而他面目鲜活体温炽热,此刻有血有rou。 棋子咯着他的背,默苍离靠在棋盘上摇摇欲坠。再两步,他便胜出,上官鸿信无子可走。不过他没有给默苍离落子的机会,进攻颇为粗暴,或许是因为默苍离之前直白的威胁而愠怒。在他们之间,谁也听不得霓裳。 但对默苍离来说,霓裳和上官鸿信从不需有选择。 万军无兵策天凤从不后悔,从不反悔,从不忏悔。 痛感密密麻麻涌上来,噬咬着神经,默苍离揽着他的后颈轻微抽气。他其实不介意上官鸿信在他身上寻求慰藉,他甚至乐于施与。他不承认他爱上官鸿信,但他选择包容上官鸿信给他的一切,无论痛苦、不甘、愤怒、熄灭不了的恨意,由他所带来的无妄之灾或是上官鸿信对自我的厌弃。 他的目的是让上官鸿信远离那个梦境——永无止境拯救霓裳的梦境。耽于重写过去的幻梦会困住他,霓裳不应该死,上官鸿信也不应该死。该死的人还活着,还在呼吸,凭着上官鸿信那一瞬的不忍,铸成大错。人类的情感跟道德一样,冠冕堂皇又善变得琢磨不定。 上官鸿信确实想过要杀他。默苍离对杀意很敏感。但上官鸿信总是在临界时深思,然后松开手、移开刀,让默苍离平复呼吸、处理伤口,他伤害默苍离的方式细致并且绵延,他选择用钝刀慢慢磨,不想一次了结,让他太好过。 跟现在一样,他不会让默苍离太好过。 默苍离的袍子被卷到胸口,后背在棋盘磨着棋子向后滑动,终于失却支撑,上半身悬空。他只好更紧地拥住上官鸿信,双腿环住他的腰。他不是很有力气,抱得不牢,偶尔小腿会从上官鸿信汗湿的腰背处滑下来,撞到椅子或者桌子,然后再也没劲抬起来,上官鸿信需要挽住他的腿弯,一路抚摸至根部把他提上来,默苍离才能将腿放回该放的地方。 苍白的皮肤渐渐浮上亮色,连结紧密处发红发烫,血液在血管里穿行,他的心为此而活过来,轰然撞击着胸膛。默苍离感到耳鸣,白噪音在他耳边沙沙响。这能治疗他的神经系统疾病吗。不能。这么多年他也并未有好转,拜上官鸿信置换的维生素片所赠,多个夜晚他不能成眠。 除却他昏迷的夜晚。 他知道上官鸿信换了他的药。上官鸿信根本没做掩饰。他把默苍离从冥医那里拿来的精神类药物跟维生素片摆在一起,拧开瓶口彼此置换,而默苍离只是在发现后沉默,两瓶药摆在桌上,默苍离最后还是咽下微酸的维生素片,在上官鸿信睡去的呼吸声中夜不能寐。 他在想什么,梦见了什么。默苍离第一次不希望答案水落石出,世上的事有时不需太清楚。 究其本质,墨家的师徒本就是你死我活。 但如果他能这么做,一切故事便都没有开始。 棋盘倾覆,无解的局落幕。默苍离与满盘溅落的棋子一同掉进地毯,喉咙哽咽,发不出声。上官鸿信的眼灼灼发亮,他有一双鹰隼的金瞳,极饥饿、极渴望、亟待猎食。他怎可能不想杀死默苍离,他日日夜夜盼他流血,然而他们伟大的墨家巨子,连一个噩梦的惩罚都无。如果他真的为此伤痛,那他要看见他心上的伤痕,是否同他一样深刻入骨。他已不屑去分辨默苍离话中的任何真假了。 “老师,你就···不能离我的生命远一点。”上官鸿信抑住喘息,咬牙切齿地说。 默苍离被他如此亲密贯入,实在很难想到远离他的其他方法,他将手心放在上官鸿信抓住他后腰的手上,告诉他唯一的方法是他先放手。 烧空他的心,再要他先放手。即便是默苍离也觉得自己苛刻,所以他欺骗他,说:“杀死我。” 但如果上官鸿信能这么做,他便不会经历如此漫长的痛苦。 洗漱过后两人各自换了衣服,默苍离摆好棋盘捡起棋子,用手巾擦拭干净。他背上烙下半圆形的淤痕,深浅不一,再用些力就印上“相”字,棋长进他身体里。上官鸿信对镜整理衣襟,镜中人眉头紧锁,积着一股怒气无处发泄。在这个地方默苍离比他从容,过去的每一处留痕都使他温习旧伤,而默苍离给出的答案是轻飘飘的一死了之,彻底堵死他的出口。 “既然知道铸心失败的后果会是你不可挽回的错误,”上官鸿信对着镜中默苍离的侧影说,“当时为什么答应我?你通常不喜欢增加变数。” 为什么同意? “我以为···我会在那时死。” 他以为那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段旅途,稍稍放纵,仅是稍稍放纵。 上官鸿信系领带的动作停了。他转过头去看默苍离,默苍离手中捻着一枚绿檀木的“将”,凝目注视,竟有深情。 他又像少年时那样被他捏在掌心。 (十九) 那是个突来的想法。 上官鸿信在出门前停顿,夏季快要过完,默苍离如玻璃房里一株精心养护的植物,在温室里生出鲜活。 “老师。” 默苍离转头看他,从鼻梁到下颚是一条干净的线,两颊紧紧贴着骨骼,没有一点儿多余的脂肪。剥除感情,故而长生。 “要出去吗?”上官鸿信说,“我去见俏如来。” 默苍离摇头。俏如来继任不久,正值多事之秋,他出现只会打乱局面。关键时刻更应坚决,不可给人心软的理由。即便是默苍离也要吸取教训,他失败过一次,没有第二次。 “你可以出去走走,这里很安静。”上官鸿信跨出门外,仍留着半开的门等默苍离决断,“或许你想去见冥医,同他报个平安。” 纤细颈上高贵头颅转动,默苍离转头的姿态高不可攀,以他的选人标准,完全可怀疑他本是某国某地的王宫贵胄,从掌握一国的命运扩展到天下的兴亡,说不定策天凤真是他的真名,他曾经是羽国史书里刻意埋没的一笔。 默苍离沉沉地看他,不动声色,上官鸿信宽容得像那个已死的雁王,这不是什么好兆头。默苍离只觉马上就要失去他了。 “我没有什么可眷念,”默苍离说,“这扇门的开关对我来说没有差别。” 上官鸿信笑了一声,不太真挚:“去见冥医先生一面吧,他一定很忧心你的安危。” “顺便,”他走出一步复又折回,补充道:“问问他,那个不再做梦的关键在哪里。不一定什么时候,你会让它派上用场。” 说完了话,他似是想到什么,朝默苍离点点头,为那些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事致意。 默苍离倏地站起来,直直朝上官鸿信冲过去,他扑进浪潮,衬衫像鼓满风的帆。 他又看见那个渺远的上官鸿信,仅用少年时肤浅的爱情便轻轻巧巧夺走他心神的上官鸿信。他出现,聪慧而狡黠地从这个快要不再爱他的上官鸿信背后冒出来,语气一如当年。像一道深刻的嘲笑,命运磨尖了锥子才向他心上砸下来。 他将失去他,如逝水东流,不可挽回。 “你还会回来吗?”默苍离问。 上官鸿信凝视他此刻神情,空无一物的心脏里是刀片切割的利落痛快。这个人是谁,伟大的墨家巨子、无情的默苍离,能让他露出这种表情,上官鸿信从不曾胜利得如此彻底。他停顿,长久地停顿,他可以花一整天慢慢欣赏默苍离的脸,剖析他眼里痛感究竟有几分,是否已是所有人中能达成的最好成绩。 他的老师比上官鸿信想象中更在乎他一点,这个认知让上官鸿信觉得快意,同时也让默苍离受到震撼。 没有人移开目光,他们相持不下,搏尽全力,像两个无法和解的仇敌。感情还未消弭,却已经变得让人难堪。 他终于明白在羽国之乱里他失去的是什么。 昨日已成泡影。 如果他还是墨家巨子,泡影便是泡影,不过是一场半途而废的旧梦。但他现在不是,他现在是默苍离,没有一整个天下的份量相抵,上官鸿信重要到令他不敢信。不得不信。 他花一下午坐在院中,大浪淘沙,寻找错误的开始。空气里浮动暮夏时飘忽不定的香气,同情绪一样无可琢磨。那一瞬激烈的情绪过去后,他沦为狂风过境的城市。 默苍离慢条斯理地整理起他被揉烂的一切。 他隐约忆起多年前似乎也是这样一个花气漂浮的下午。羽国宫殿里他隔着一扇花窗瞥见上官鸿信,觉得他很适合,于是便在雨天里走近,顺理成章做了他的老师。 为什么选他? 是天意吗。 那时的上官鸿信对这世界的恶意一无所知。他不够聪明,又太过轻信,在未明代价前就痛快允诺了策天凤的交换。他年少、浅薄、不切实际,至少在初见时,他对策天凤只一张脸可取。 他惹出许多麻烦,犯过许多错,霓霞之战不是他第一次让他的老师失望。 但策天凤喜欢他。 他是他亲自遴选的弟子,理应拥有他想得到的一切。事实上,他也得到了,就像策天凤同他承诺过的那样。 霓裳爱他,羽国子民拥戴他,万中无一的雁王。 策天凤抽骨挖髓剜出的零丁情绪,恐怕是他所拥有的唯一一处瑕疵,充满谎言,且代价高昂。 上官鸿信。 他喃喃念过几遍他的名,院里忽而很静,如此良机却无人听。 默苍离很少等待。 他更多在布局。今天他在等,是等一个结果。他现有一个筹码,是在夜深时由上官鸿信从他唇上读出的几个字,他的真名。 墨家十杰,一枝独秀。在那之前,默苍离也只是一个有名有姓的凡人。 上官鸿信一一念出他的名字,每个字由混沌转而清晰,早该模糊,却又空前透彻,灰尘剥落,露出底下的鎏金。上官鸿信看着他,手掌温而潮湿,催生许多不该有的妄念,默苍离栖居在那个荒废已久的名字中,得到短暂的安宁。 他早已不做梦,除了中枪后昏迷的那次。所以那一夜即便不用药也睡得很沉。尽管未褪的药性中途将他从睡眠中强制唤醒,让他喘息、挣扎、弹动如渴水的鱼,但心情却很平静,脚踏实地的平静。 原来他还拥有属于自己的一点真实。 如果上官鸿信相信这是真实,他尚有回来的可能;如果他们之间如履薄冰的信任断裂,这棵梧桐再找不到他的主人。 霓裳在枝头哼唱,梧桐叶簌簌响。 琉璃串不能代表她,那只是默苍离用以怀想的道具,他的琉璃树挂的很满,生命的重量压弯枝条,使每一根树枝都生出创口、逐渐腐烂。曾经欣欣向荣的生动感情被大火烧去,剩下泥土下的庞大根系彼此纠缠,吸取水分和养料却不知输送到哪里去,只能积蓄在不见天日的地底,攒成扭曲硕大的瘿瘤,在剖开后流出浓烈的血。 不值得活下去,不能一视同仁的人不值得活下去。 那上官鸿信便达到他一视同仁的标准了吗。 他值不值得活下去? 默苍离被团团困住,他织出缜密的网,然后网住自己,断绝自我的出路。 该放手的人何止上官鸿信。 (二十) 他当然不止为见一面俏如来。 能争斗的人那么多,没有谁是不可替代。上官鸿信站在原地,已经置身于汹涌的波涛之上。他们甚至懒得潜流水下,明目张胆地挑衅。几位九算喜欢将“失败品”挂在嘴边,时间久了,把俏如来也染上同样的坏毛病。他们笃定上官鸿信会被这个词所挫伤,从里到外,他会被巨大的挫折感粉碎。他们善于用见不得人的秘密制造出无法愈合的伤口,伤口撕得不大,便衬不出他们的聪明。 上官鸿信也很希望自己能有所反应,很可惜是他难有反应。一群无关紧要的人在他面前,就算说上一百遍他也不会动摇。 除非是霓裳。 除非是霓裳从火海里归来,她揪住上官鸿信的衣领,质问他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模样,那他自然俯首称臣。如果霓裳要他杀死默苍离,他即刻便去握墨狂的柄。 一对一的置换,这就是羽国和平的代价。上官鸿信必须虔诚又怨忿,他献出不可割舍的某人,舍去生命的一部分。那场火是祭典,吞没掉珍贵的祭品,才可让上官鸿信获得余生无尽的荒芜,让他年少时可笑的愿望成真。 这让他在见到神蛊温皇时觉得不快,尤其是千雪孤鸣也在的场合。这位苗疆的亲王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活着,千雪孤鸣有一种超凡的能力,他能调整自己的心,将自己留在所有阴谋阳谋未展开之前。他的存在牵系着过去和未来,却独独没有现在。 千雪孤鸣在神蛊温皇的诊室里打游戏,单纯在玩,界面停留在这一关很久。人物在他cao纵下来回打转,同boss面对面硬来。上官鸿信看出几处boss攻击的盲点,站在那里便可轻松过关,想来千雪孤鸣不会没有发现。但千雪孤鸣还是执意要从正面突破,好像他不该看到这些设计的疏漏。他的人物血量锐减,剩下最后一点百分比,纯靠武力扛过最后的冲击。 不断重复劫后余生的旅途。 上官鸿信同他不熟悉,但本着邦交还是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在上官鸿信还当权时,在几个会议中与千雪孤鸣打过照面,算来那段时间似乎正是他人生的转折点,导致会议照片上他的脸色不好。凰后推波助澜,指着照片构思狼朝宫禁录,说是虚构一个时间对上,有实例的佐证会更可信。 神蛊温皇来的时候带着笑意,显然是对千雪孤鸣,他在看到上官鸿信时眯细了眼。他可从没对默苍离下手,挑拨过他们的关系。上官鸿信审视以对,神蛊温皇有种天然的自我中心。大概他很难意识到,神蛊温皇和千雪孤鸣能不能做朋友,不是还珠楼的主人能说了算的。 “养得怎么样,”神蛊温皇先发制人,“羽毛发亮吗?” 发亮,当然发亮。默苍离的身体状况是最近几年来的最好状况。上官鸿信给他换药时加倍细心,生怕他活得不够久。人死了就一了百了,要他对着一块墓碑发泄恨意,怎么想都无趣至极。 “他很好。” 千雪孤鸣打了个哈欠,神蛊温皇把车钥匙扔给他。千雪孤鸣将钥匙圈套在食指上,一边摇着一边冲上官鸿信摇摇手,先一步去启动汽车。 “有事?” “不打算留你喝茶,”神蛊温皇脱了白大褂,穿上件宽松的外套,“你不是受我欢迎的客人。” “看来这段日子并没有让你增加些自知之明。”他嘲讽道。 上官鸿信哼一声,不打算回答。 “伤养好了,之后呢?”神蛊温皇将杯里残水泼到窗外花台,里面密密麻麻生长薄荷,几乎不留空隙,“像当年一样优柔寡断?” “若说你没在霓裳公主墓前发过誓,我不信。” 由不得他不信。上官鸿信早已不发誓。心里如此想,上官鸿信仍是面不改色:“什么誓?” 是将策天凤挫骨扬灰的誓言,还是要跟他永远在一起的誓言? 一个人能发两个相矛盾的誓言吗? 神蛊温皇不再理他,从抽屉里拿出几盒药扔给他,随后走向门口,送客的意向很明显。上官鸿信从善如流地走出去,神蛊温皇即刻掏出钥匙锁门。锁芯转动的一霎他似是被提醒了什么,忽然发起提问。 “那是戒指吗?” 也亏神蛊温皇能忍耐那么久,他的出其不意确实让上官鸿信握住满把尖刺,痛感钻心。神蛊温皇潇洒洒扬长而去,让上官鸿信一个人在原地慢慢溃烂。 戒指,带着那枚戒指点江山的手指,悬在颈项上的两枚戒碰撞;断云石,飞扬的灰白色石屑,接过戒的手转身便放下。从一点抛出,从半空降落,然后砸进血泊,被火焰锻出坚硬的核心,鲜血渗进断裂的纹路,风干后一层污秽的血痂。 烂吧,凭什么石头不能烂。他发下誓言的海枯石烂。 他敲门,默苍离开门。 有那么一秒钟,他希望门里没人。 但默苍离就站在他面前,用洞悉一切的目光,明了上官鸿信所有的不甘与挣扎。他用掌心抚过上官鸿信的脸,仍是高姿态。他安抚上官鸿信的方式像神无意的垂怜,那两枚系在他脖子上的戒简直是个绝妙的讽刺。默苍离立在上官鸿信的爱欲中心,却又置身事外。 上官鸿信的心脏在胸中狂跳,它又痛又恨,恨不得冲出这具躯体,跳进火里燃烧。默苍离知道,他全都知道,他不许,不许从他手下脱身的弟子自毁。然而默苍离光明正大在求死。 不要好过,你别想好过。 上官鸿信逼近他,将他牢牢桎梏在玄关处的狭小空间,额对额,眼对眼,气息灼热。默苍离自觉解了颌下第一粒扣子,苍白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触感冰凉,几乎飘着一层极淡的雾。上官鸿信抓住他的手,把脸埋进他温热的颈项,深感自己是他治下的囚徒。 “可以做,一直做到你高兴。”默苍离声音平淡,“不到满意,你可以不停。” “我是你的囚徒。” 谁是谁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