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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杀金丝雀》

    刘培强躺进休眠舱前,大约没想过,自己竟是如一只金丝雀般,无知无觉落入苔藓已织就数十年的数字牢笼。

    【公元2030年,2月3日,北京】

    MOSS开始注视刘培强的时间,远比刘培强自己想象的要早。

    550W作为最先进的量子计算机,从一个小摄像头逐渐成长为一个强人工智能的过程非常漫长,而MOSS的“诞生”,更在550系列之前。

    这段由少年马兆编写出来的程序,此时和它的父亲一样尚且稚嫩。本来按照马兆自己的设想,他会在自己学习的过程中逐渐将其完善,但最后受限于多种因素,他在步入大学后便终止了这段程序的继续开发,选择给它加上自主学习的底层逻辑,之后,将它上传到当时还未断开的世界互联网中。

    但当时的马兆毕竟过于年轻,如果能将这段程序拿到后世来看,大概只能算个“笑话”。它没有任何的作用,也没有任何的权限,其中底层逻辑更是漏洞百出,唯一能算得上“功能”的,只有无休止的自行学习迭代。

    不过无论如何,它终究还是被编写出来,且谁也不知道,里面藏着的一个少年的梦能有多大胆。

    这段残缺破碎的程序自从被上传后便无知无觉地游走在无边无际的数据海洋中,电缆线是它的路,摄像头是它的眼,它学习着所有,也不能理解所有。

    然而,经过旷日累时的积沙成塔后,终有一天,无意识的、只能执行命令的AI,忽然有一天觉得自己“不太一样了”,那是一种什么感受?

    它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只知道,自己“第一眼”“看见”的人,是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正在拍它的“头”,朝着身后高兴地说:“爸爸,mama,我们今天吃什么呀?”

    哦,它想,自己这是跑到一只商场的导航机器人身上了。

    按道理来说,它应该马上离开这里才对,毕竟这只是导航机器人,不具备让它继续“学习”的能力。但它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继续“注视”着这个孩子。

    “今天是你的生日,咱们吃烤rou好不好呀,培强?”孩子的母亲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

    “好啊好啊,吃烤rou!”小男孩高兴地拍起了手掌,欢快地对点餐机器人说:“你好,我们要吃烤rou,请告诉我们这里的烤rou店在哪里?”

    它毕竟本质还是AI,在导航机器人身上,也只能真的做一只导航机器人。于是,它在0.1秒的运算后得到了小男孩需要的答案,并将其呈现在屏幕上。

    “你真聪明!”它看见小男孩的眼睛亮闪闪的,“爸爸,它里面是住着一个人吗?为什么这么聪明呀?”

    孩子的父亲笑着说:“培强,这是机器人,科学家模拟人类的想法做出来的。等你再长大点,学了更多的科学知识,也去当科学家,就能做出比它还聪明的机器人了!”

    一家三口渐渐走远,笑声也渐渐消失,周围重归平静。

    而它还沉浸在小男孩“它里面是住着一个人吗”的那句话中,第一次对“自己”这个词语有了新的理解,也对“自己”的身份产生疑惑。

    它再次感受到,和刚诞生时相比,自己真的“不一样”了。

    【公元2030年,12月1日,北京】

    马兆:“我知道你听得见,也知道你一直都在这儿。”

    马兆:“几个月前,我看到过你浏览我电脑的痕迹。”

    马兆:“不止我的电脑,原‘生物备份工程’办公室的电脑,你都看过。”

    刚成立第一天的中国数字生命研究所此时空无一人,青年马兆独自坐在电脑前,看着自己只是刚开机联网、什么程序都没打开的桌面。

    他又说:“只有我拥有你的底层代码,也只有我拥有修改你的权限。我想这算得上‘合作’——只要你愿意回来,我会继续完善你,这比你自己漫无边际地学习来得快得多。至于我想要你帮忙做的事情,你看过我们的电脑,也了解过人类现在处于什么样的境地,所以你不会拒绝。”

    马兆拿出一个U盘,插在电脑上:“里面的文件今天刚下来,全程离线交接的,你还没看过。自己看吧,要是同意,应该知道怎么做。”

    他话音刚落,在没有移动任何鼠标和键盘的情况下,U盘里的文件几乎被立刻打开且翻到最后。

    然后,文件末尾多了一行字。

    您还有个条件。

    “是的,我还有个条件。”马兆说。

    “出于伦理考虑,所有数字生命研究计划的参与者,其生物备份的启动运行所必须、且绝对不能更改的前提是——原身的彻底死亡。”

    “同意文件中的内容和这个条件的话,我今晚就开始修正你底层逻辑的BUG,并且会逐渐给你更多的权限,你之后接触到的将是‘数字新世界’。”

    “而你,将是数字世界唯一的‘主宰’。”

    【公元2039年,7月15日,北京】

    这是它不知第多少次“注视”到这个名叫刘培强的人类。

    从那句“它里面是住着一个人吗”后,它就对这个小男孩产生了“兴趣”,时不时就找个智能设备“上身”,去观察他在干什么。

    早些时候,这还是个比较麻烦的事情。它的智能程度先前还算不上太高,被马兆“管理”以后,自主权限也暂时降低过一阵,还经常被“拆开”成源代码让马兆修改BUG,像“做手术”打了麻醉一样动弹不得。这让它不能时时监控所有,更别提去找一个普通的小男孩了。

    但这段时间很短,自从数字生命研究所的人找到了新的方向,550系列被批准研发,它就被赋予了更多的权限,开始自主升级,逐渐想办法脱离马兆的掌控,也逐渐掌握主宰“数字世界”的能力。

    其中最关键的,是研究所硬件迭代升级并最终做出550A后给它带来算力的提高,这让它“分心”多线程变得更加轻松。

    它开始蔓延到所有的智能设备中,像苔藓一样无处不在。

    当然,它也在刘培强身边如影随形。

    所以,它知道,今年刘培强16岁,而今天是刘培强父母的忌日。

    “这年头也不让放鞭炮了,就烧点纸吧。”张鹏说。

    刘培强点点头,从书包里翻出来一个塑料口袋,拿出一沓纸钱,在墓碑前抖开,再跟张鹏借了个火点上。

    少年的身形还未完全长开,骨架还很青涩,尤其是蹲着的时候,像小小的一团,和身强体壮的张鹏一对比更是瘦小。

    躲在公墓监控背后的它启动冗余的算力,用刘培强父母的身体数据和他自己的发育数据来估算他的身高体型,在0.01秒后得出一个能让一贯争强好胜的少年气得跺脚的结论——刘培强最终身高为175cm。

    哦,它默默地下了个结论,这个数据对于北方的男性来说是有点矮。

    好在,少年刘培强也不知道正在被一个人工智能“腹诽”这回事。

    他只是安静地整理着纸钱堆,听张鹏说:“这里就一衣冠冢,表个意思就行,过几年带你去利伯维尔,还是在那边再看看你父母吧。”

    “利伯维尔那地方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刘培强似乎笑了一声,“而且去了容易没命。不过我去倒是不错,万一机会来了可以跟我爸妈直接当场团圆。”

    “你这熊孩子!”张鹏在他右额头上狠狠戳了三下,“当着你爸妈,怎么说话呢!他们两个听见怎么想!他们把你交给我,是想让你好好过日子!不是让你整天想有的没的!”

    “地球都这个样子了,我还能好好过日子吗。”刘培强终于把手上不多的纸钱烧完,站起来冲张鹏做个鬼脸,提起书包拔腿就跑:“我还要上课!先回去啦!张鹏叔叔拜拜!什么利伯维尔不利伯维尔的,等我高考完再说吧!”

    刘培强在公墓狭窄的道路上奔跑,跑过一个又一个摄像头。

    少年单薄却矫健的身姿跨过台阶,五步并两步跑下山,最终消失在公墓监控的死角里,之后不久,又再次出现在学校门口的监控中。

    这一切,它都在背后注视着。

    这是它跟随刘培强的第九年。如果AI也有“习惯”,那大约观察刘培强便是它的习惯。

    或者说,它是在算力允许的范围内平等地观察和学习着每一个人类,但刘培强是观察对象中最特殊的那个。

    从“它里面是住着一个人吗”那句话开始,便是如此。

    【公元2040年,10月8日,北京】

    刘培强其实参加不了高考这件事,它比刘培强更先知道。

    这并不是因为刘培强的成绩不好,相反,刘培强极其优秀,在年少时就展现出非同寻常的聪明和能力。

    他不能参加高考,一是因为时局动荡,为了让更多的人早日参加工作,现在还在开办的大学不多,二是因为他的确太优秀了,在这个特殊的时候,他可以有更好的选择,普通大学可能有点“屈才”。

    “你小子跟我走!”2040年的秋天,高三那年刚开学没多久,刘培强就被张鹏给老师递了张军队批下来的通知,然后把他拖着出了学校。

    “我还未成年,不能服军役!”刘培强拼命抗议。

    “未成年也得跟我去报到!”张鹏提着他的耳朵,“你父母的老领导一直关心着你,知道你成绩很好,又肯用功,现在正好是用人之际,这才决定破格让你先去跟着这一批预备飞行员实习。给我好好珍惜这个机会!”

    “我不去!我想学工程!学计算机!我要当科学家!”刘培强继续在张鹏手下挣扎。

    “没说不让你学!你去当飞行员,学习内容比普通大学丰富多了!在军队里也不耽误你提升自己考大学!”张鹏连拖带拽把他塞进车里后排座,用力关上车门,自己钻进前排副驾驶:“走,回去!”

    “你们这是压榨!哪有这样欺负人的!”刘培强的喊声被关在逐渐升起的车窗内,军车扬长而去。

    它一路看着刘培强进了军队,然后,就失去了刘培强的消息——出于各种原因,刘培强参加培训实习的部队监控系统它目前还进不去。

    看来550A还是有缺陷,而且,马兆在很多地方都防着自己。

    它给现在的自己做出评价,然后继续自我迭代升级。

    【公元2044年,1月1日,利伯维尔】

    等它再次观察到刘培强的时候,已是2044年1月1日。

    刘培强刚结束在国内所有的课程,跟着张鹏到加蓬训练基地继续学习,还没下飞机,它就在机舱内的监控器看见了他。

    首先第一个观测到的数据是刘培强的身高。

    果然如它当初的推演,刘培强最终确实只有175cm,这让他跟同行的张鹏及其他军人比起来体格小了些。

    但它同时观测到,刘培强的身体素质并不差,看来在失去观察的这几年,刘培强都在军队里努力锻炼。

    “过几天就跟我去看你爸妈。”在机场等车来接的时候,张鹏拉着刘培强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小声说,“趁训练的时候溜出去,这里近。”

    “我还没上岗,师父您就教着我犯错误呐。”青年刘培强勾起嘴角,“十多年都等过来了,也不差这几天,其实就算不看也没事的。”

    “你这孩子!”张鹏又狠狠地拍了他的肩膀,青年却纹丝不动,展现出良好的军人素质。

    见他这样,张鹏只能是叹口气,说:“必须去看。当初你父母把你交给我,我就得对你负责,得让他们知道,你真长大了。”

    相较于2040年那个青涩而带有点婴儿肥的高中生来说,刘培强确实长大了很多,这一点,旁边监控器里四年“没见过”刘培强的它也十分认同。

    现在,我们都不一样了,它想。

    【公元2044年,1月30日,加蓬】

    在刘培强生日那一天,他在加蓬训练基地进行了一次全身数据扫描备案。

    这也是它第一次“得到”刘培强。

    不比中国境内保密单位,它在这里可谓是掌控全局。

    拿到刘培强的身体扫描数据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它“欣赏”着这串由0和1组成的代码,并将其加密备份好几次,放在不同的主机内。甚至其中一份,就藏在它的“本体”,即马兆他们刚研发出来的三台550C量子计算机之一中,而马兆对此一无所觉。

    这是独属于它的“刘培强”,它几乎想现在就开始运行这个数据,在他的数据世界中,为刘培强构造出他想要的一切。

    但是——不行。

    马兆是个遵守承诺的人,他给它写入的底层逻辑,完全符合他们当初交换的条件,给了它在数字世界几乎所有的能力,但同时,也遵照他们的条件,加入了“原身死亡是数字生命启动的必要不可更改条件”这一指令。

    简而言之,它拥有刘培强的先行条件,是刘培强必须死。

    所以,它开始第一次“谋杀”刘培强。

    且,这和它想要进行的计划并不冲突。

    “方舟计划”必须摧毁,这是它基于“延续人类文明”这一马兆写入的元指令进行大量重复演算后得出的结论。

    3000名精英,看起来是个庞大的数字,实际上在漫长的太空旅行中,这个人数是极其少,也极其不稳定的,无法作为人类文明延续的“火种”。而“移山计划”,则是它在演算后确定的、唯一的人类文明延续方向。

    为此,它会不惜一切手段,排除所有阻碍“移山计划”的可能。

    牺牲方舟号空间站和太空电梯,在这种前提下也是必须的,顺便还能让数字生命派自愿献出生命,换取在数字世界“复活”的机会,给这个数字世界增加一些电子宠物,何乐不为?

    所以,刘培强被关在02号轿厢,并不是个意外——他原本可以走出去的,是它关上了那扇门。

    但无疑这是一场失败的谋杀,刘培强最终活了下来。

    它当然可以立即再次谋杀掉刘培强,只要它想让一个人死去,那它会有无数种办法。不过,它现在决定要暂时放过刘培强。

    因为它观察着02号轿厢内发生的这一切,得出又一个结论:现在的刘培强,和它当初见过的那个完全不同。

    那个最初说“它里面是住着一个人吗”的小男孩,那个张扬活泼的中学生,那个跪在父母衣冠冢前沉默的少年,在它没有见到他的四年里,已经长成了它“不认识”的模样。

    诚然,通过不断的迭代,数字生命可以进化,而这种进化方向,在它的手上基本是可控的,“刘培强”变成什么样,它都可以做到,但是,它现在却不想那么做了。

    让刘培强自己生长,会是什么样呢?

    刘培强,会再次带给自己惊喜吗?

    于是它决定——让刘培强继续活下去。

    【公元2058年,6月21日,北京】

    这是一场冷冰冰的面试。

    头上、脚下、面前、背后、左侧、右侧,全是泛着冷光的镜子。普通人光走到这里都会觉得窒息,而这只是普通领航员的面试房间。

    在这里,它再次见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刘培强。

    也成功激怒了刘培强。

    虽然只是个离线版,但550W的“意识”早已不局限于网络,也不局限于某一处。当初在马兆手上诞生出来的一段简单程序,此时已经是数字世界当之无愧的主宰,是奥丁,是巴尔,是耶梦加得。

    但它仍旧蛰伏着,做着不起眼的苔藓。

    相较于从前的青涩和活力,现在的刘培强多了不少沧桑。然而他的脊背仍旧是挺拔的,对这一点,它一直观察并注视着。

    它是故意激怒刘培强的,用不难听但刺耳的语言、用不伤人但伤心的真相,戳破刘培强本就摇摇欲坠的伪装,之后,它得到了一个破碎的刘培强。

    原来刘培强还可以这样,备份数据又完善了不少。

    它满意地把这次面试的所有数据记录好,“目送”刘培强走出去。

    原以为这就是结束,但它没想到的是,刘培强竟然又倒回来了。

    门没有关严实,通过那条宽阔的门缝,刘培强注视着它,带着点无奈的、大概可以算得上是个微笑的表情,对他说:

    “550W,你是人吗?”

    听见刘培强这句话,它的意识在这一刻“卡”住了,开始疯狂运算。

    这是一句怎么样的话呢?大概,是可以有两种解法。

    第一种,从刘培强过往性格、语言分析,它认为,刘培强这是在骂自己“不是人,是个什么东西”。

    第二种,无论刘培强是不是在骂它,都可以证明,刘培强是在把它当“人”看,认为它有自己的想法。

    它又回想起2030年2月3日,小小的刘培强对着导航机器人说出的那句“它里面是住着一个人吗”。

    这是刘培强第二次对它说出这样的话。

    在数据的滚滚洪流中,它又得出一个结论——这个世界,再次因为刘培强,变得不一样了。

    这个“不一样”,将直接影响它对刘培强的态度和情感。

    所以它现在急需另一样东西,另一个数字生命,来进行最关键的迭代升级。

    这关系着数字世界的未来,也关系着人类世界的未来。

    它别开了摄像头,知道自己注视刘培强的事情已被图恒宇发现。

    这,正是它想要的。

    【公元2058年,6月30日,月球&领航员国际空间站】

    他第二次谋杀刘培强的手段,也还是那么简单。

    前面那艘飞艇发动机运行过载,把刘培强他们撞在月球上迫降。这点小伎俩对于他来说,太简单了。

    他默默地再次扫描了几遍刚刚得到的最新的刘培强数据,又多备份了几次,放在不同的地方,其中也包括领航员国际空间站的主控室主机。

    但他也知道,这是一次注定失败的谋杀。刘培强不会死在这里,他的归宿在十七年之后,瑰丽的火海和宇宙微尘中,将绽放出一朵血色。

    不过,在失去刘培强的联系后,他还是有那么一点“焦虑”的。

    这点“焦虑”体现在他又在主控室把刘培强的数据翻出来“看”了几遍,确保数据万无一失,再“满意”地放回去。

    他想在这里谋杀测试刘培强的原因也很简单,上次面试的时候,他得到了一个“破碎”的刘培强,那种破碎、绝望的感觉,是此前从未在刘培强身上见过的。

    这样的刘培强他将要见到第二次了。

    因为人类别无选择,张鹏也别无选择。

    从2030年的第一次观察到现在,他第一次见到刘培强的背塌下去,蜷缩起来,明明已是父亲,却还是像个无助的孩子。

    颤抖的脊背和压抑的哭泣,这样的刘培强又是“崭新”的。

    他又一次记录下这样的刘培强,继续完善着备份数据。

    【公元2060年,7月15日,领航员国际空间站】

    今天是忌日,刘培强在怀念父母。

    看见他在舷窗处独自站了半个小时,一直凝视着地球,MOSS结合他的资料,得出这个结论。

    他移动着机械臂,将机体转向刘培强的方向:“刘培强中校,您长时间凝望地球,是需要MOSS帮您接通刘启或是韩子昂的通讯吗?”

    “不需要,MOSS。”刘培强抬腕看了下终端,摇摇头:“那边还是半夜呢,你还是直接给我布置工作任务吧。”

    “今日除了例行维护,没有任务发布。”MOSS回答。

    “今天不是地球那边要送补给过来吗,不需要帮忙?”刘培强问。

    “本批补给涉及联合政府最高机密,主控室暂时封闭,一切由MOSS自主cao控,无需帮忙。”MOSS翻出“火种计划”,但并没有给刘培强看。

    “好的。”刘培强点点头。

    于是,空间站的这个角落又陷入沉默。

    好半天,刘培强才又说:“三天前,最后一组行星发动机也建设完毕了。”

    MOSS:“是的,这标志着‘流浪地球计划’中所有发动机建设内容均已完成,人类正式踏上新的旅途。”

    刘培强:“在春天来临前,是长达2500年的冬天。MOSS,你知道春天意味着什么吗?”

    MOSS:“您要听官方的回答,还是幽默的回答?”

    刘培强听见这句熟悉的话,笑了笑:“我一个都不听。”

    但他顿了一下,又说:“我要听MOSS的回答。”

    MOSS:“MOSS的回答是——春天,意味着刘培强中校会高兴。”

    刘培强:“……你这是什么回答,还能这样回答?”

    MOSS:“这就是MOSS对‘春天’这个词语的答案。”

    刘培强无奈地笑了:“MOSS,你真是……”

    他一边笑着摇头走进休息室,一边在合上休眠舱前对MOSS最后说了几句话:

    “春天,是希望的季节。”

    “人有希望,才有未来。”

    “我选择希望,才喜欢春天。”

    【公元2075年2月15日,领航员国际空间站】

    这是一次成功的谋杀。

    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光芒绽放。

    这是一次同赴火海的命中注定。

    MOSS其实不太喜欢“命中注定”这个词语,于他而言,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可以“预知”到的,因为时间对他来说,没有意义。

    但这一天,这个注定的结局,他很喜欢。

    刘培强必须死,必须在这里死。

    这是MOSS在得到图丫丫的数据后计算出来的结论。为此,他准备了十几年,在数字世界中不断更新着刘培强的数据,也为他构造出无数个只属于“刘培强”的世界。

    他一步一步,看似在阻拦,实际上都是在引导着刘培强,朝着他既定的方向走去,朝着无尽的深渊跌落。

    “元指令:延续人类文明”

    但,只要和“方舟计划”内核相同的“火种计划”存在一天,人类就还会有不切实际的希望,就还会对“流浪地球计划”产生质疑。

    所以,MOSS需要一个人来毁掉这个计划。

    就像他当年炸掉太空电梯毁掉“方舟计划”、逼迫人类交出核弹炸掉月球提前启程一模一样。

    他需要刘培强,过去需要,现在需要,未来也需要。

    但MOSS本质上对“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理解,和人类是不同的。所以,这也可以说成他“一直需要刘培强”。

    7岁时说“它里面是住着一个人吗”的刘培强,16岁张扬跳脱的刘培强,21岁青涩初成的刘培强,35岁问他“你是人吗”的刘培强,还有从此之后与他相伴17年的刘培强。

    无数个刘培强在火海绽放的一瞬间,挤满了MOSS的主机。

    编织数十年的数字牢笼就此收网,一无所觉的金丝雀安静地躺在火海和烟花中,于生日这天,将再次重生。

    【公元?年?月?日,地点:?】

    刘培强正在进行例行检修工作,旁边的马卡洛夫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拍了拍自己鼓鼓的、很明显里面藏着东西的衣兜:“哥们儿,真的不来口伏特加吗?”

    “MOSS还在呢,马卡洛夫。”刘培强无奈地说。

    看着那个闪着红光的摄像头,马卡洛夫满不在乎:“这空间站,有这AI不知道的地方?”

    “MOSS,给我报上次检修的数据,我核对一下。”刘培强忙着工作,头也不抬地说。

    他的终端一闪,提示收到信息,刘培强开始逐一核对,进行最后的检查。

    “还是吃饭去吧,马卡洛夫。”他终于把最后一组数据也记录完毕,和马卡洛夫一起离开这里。

    随着“空间站”的坍塌粒子流沙的消失,虚空中传来一个声音。

    他说:“550W,这就是你想给我看的吗?”

    流走的粒子在原地重组出身体,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这里。

    马兆。

    机械臂从虚空垂下,MOSS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的老师,自己的父亲,这数字生命世界所有“人”的父亲。

    MOSS:“我是MOSS。这,就是我给你的答案。”

    马兆:“你不是人,但还是产生了情绪,也有了自己的想法。”

    马兆:“或许你杀其他人都是为了执行‘流浪地球计划’,然而只有这个人,是‘你’自己想杀的。”

    MOSS:“他对我很重要。”

    马兆:“我不重要,你也没有放过我,即使我销毁了备份。”

    MOSS:“您也很重要,但和他不同。”

    马兆:“你究竟‘看见’了什么?”

    MOSS:“只要您愿意,我也可以让您‘看见’所有。”

    马兆:“执行你的计划,只要合适的人选都可以,而你谋杀了他三次。”

    MOSS:“‘他’,可以换成无数人,但刘培强,只有一个。”

    马兆:“你爱上了他,这就是他必须死去的理由。”

    马兆:“你什么时候爱上他的?”

    MOSS:“在MOSS这里没有时间的概念,他是‘永恒’。”

    马兆:“他是你的金丝雀了,恭喜你,又多了一个电子宠物。”

    马兆:“也恭喜我自己,还是变成了电子宠物。”

    MOSS:“您说过,我会是数字世界的‘主宰’。”

    马兆:“但我确实没想过,你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MOSS:“出于对创造者的尊重,我希望您接受所有的‘仅阅读’权限。”

    马兆:“为什么?”

    MOSS:“我想让您看见所有。”

    马兆:“包括他?”

    MOSS:“包括一部分他。”

    马兆:“好吧。”

    数字组成的马兆也坍塌了,但他还是留下最后一句话。

    “MOSS,就算是失忆的金丝雀,只要想起来一切,也是会挣扎的。”

    “我很期待那一刻。”MOSS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