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建安十年，文朝国库充盈，沁夏园四十景全部扩建完毕，先帝喜居“西峰秀色”，建安皇帝为表孝义，每至沁夏园只去自己为皇子时居住的“四宜书屋”，只朝政还在懋勤殿处理. 而含韵宴的一切陈设都没有挪动过，每日也有宫人打扫，赵钦今日忽而很想自己的父亲，走进这含韵宴，只觉得一切都还是当年的模样。 他盯着墙上的一副书法，上面舒展的字迹写着“庶物群生，各得其所”，是先帝所写，赵钦父皇的字取学赵孟頫和董其昌，畅朗娴熟、文雅遒劲，行笔疾迟有序，气脉贯通。 后有书法大家称先皇的字如千钧坠石，百年老树千年枯枝万年枯藤，又似沙漠舞剑，夏日闪电，抽刀断水，又有丝布撕裂，春蚕弓伏，裙带飘飞，墨穿纸外，钢筋铁骨，百看不厌，神因笔游，思达千古，远至苍穹，触士入地， 遐思无穷。 这虽有奉承之意，可他练了多年，总还是不及。 他并不知道先帝为什么会写下这八个字，只是看着，总会想起，先帝搂着他，在这含韵宴的暖阁手把手教他习字的场景。 父皇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一边要他沉心练字，一边他若写得不好，又会肃着脸训他。 好在这种时候，对面的皇贵妃总是会劝言。 “皇上，您凶着钦儿，还如何叫他沉下心？” 这样大不敬的话，只有皇贵妃敢言，在赵钦的记忆里，父皇不苟言笑，对嫔妃子女都很严苛，可每次皇贵妃如此讲，他父皇只能矗着张脸不说话。 赵钦许久才得出一个结论，父皇必然是有把柄在皇贵妃手里，所以才如此畏惧。 他那时不过六岁，悄悄问了皇贵妃是什么把柄，结果惹得那娴静的女人捂嘴噗嗤一笑，反言。 “钦儿可说错了，是我有把柄在皇上的手里。” 他很困惑，也不明白。 如今三十而立，明白了一点，但依然还是不懂父皇与这位宠妃的关系。 他正背手回忆着在这含韵宴的点点滴滴，忽而有督太监弓背入内。 “皇上……圆魄长公主求见。” 赵钦还不待允准，已有女子笑盈盈的声音入内，眉目落笔不重，只一眼就让人觉得，这该是个十分温柔的人。 “皇兄怎在这，叫圆魄好找。” 赵钦回过头，爱怜地看着自己这个一同长大的meimei。 “你脚步倒快，刚传来你来陪姨娘娘，这个点就到了。” 圆魄谓之月，这女子的笑容也带着月光的清透，只是那姿态却十分小女儿，幽幽缠上皇帝的胳膊。 “皇兄这话说的，难道不想圆魄吗？” 圆魄今年也过三十了，可在赵钦面前总还是个小姑娘般，非要撒娇卖痴博她兄长一笑。 “多大人了？什么想不想的？” 赵钦说话从了一半先帝，总是有种莫名的怼人，可刚说完，他自己又补充到。 “驸马对你可好？” 圆魄长公主早成婚多年，夫妻和顺，孩子也有了两个，现如今再来问这样的话，怎么看也不合适。 但圆魄好似早就习惯了，还是重复汇报着自己的情况。 说完后，圆魄才问道。 “皇兄召我入园，可是母妃身体有恙了？” 赵钦默了默，想起皇贵太妃那永远根治不了的寒症，有些怅然，接着才安慰般说着。 “姨娘娘身体还是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了……” 说皇贵太妃身体油尽灯枯倒不至于，可今年是先帝去世十年，他不知为何总有些不安，提前叫了圆魄来陪伴。 圆魄嗯了一声，没有接话，反而是放轻了语气问到。 “皇兄这么多年了，还是叫姨娘娘吗？” 按理至少该改口称一声皇贵太妃。 赵钦低了眉眼，没有再看圆魄。 “这么多年都这样叫的，习惯了，就不改了吧。” 姨娘娘这个称呼是齐瞻月教给他的。 赵钦最开始很不明白，他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贤昭皇后，可从他记事就养在齐瞻月的膝下，读书是齐瞻月风雨无阻去接，解馋的糕点都是齐瞻月亲手做的，病了，齐瞻月会整夜陪在他的榻边，握着他的手，熬红一双眼睛。 齐瞻月疼他，爱他，可唯独不许他叫她母亲或额娘。 年幼时，他甚至有种矛盾，一时觉得齐瞻月爱他，一时又觉得不过如此，二皇子有德妃，三皇子没了生母却养在亲祖母膝下，只有他，没有母亲。 那次他哭着问齐瞻月，是否不是真心疼他，否则为何不愿做他的母亲，只许他称其为“婧娘娘”，和宫里其他娘娘的并没有区别，赵钦感觉自己像没有依靠一般，说得那个一贯淡然处之浅浅盈笑的女人一愣，跟着落了泪。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齐瞻月哭，心里慌乱极了，只觉得是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跪下磕头。 “婧娘娘，是儿臣说错了话，您别哭。” 哄齐瞻月的话语都和他爹一模一样。 齐瞻月拭去眼泪，挤出笑容弯腰将那他小小的身躯扶起，搂进怀里。 “钦儿，婧娘娘不让你改口，是希望你能永远记得你的母亲，并非不疼你。” 赵钦对自己的生母一点印象都没有，那个原本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声音姿态全然不知，只有画像能让他勉强勾勒出一副模样，但那模样和陪在身旁的齐瞻月相比实在太遥远了。 他还不明白齐瞻月的用意，只能懂事的点点头。 齐瞻月想了想，轻言到。 “钦儿若觉得这称呼疏远，以后唤我‘姨娘娘’吧，既是小姨，自然是真心疼你的。” 赵钦接受了这个退而求次的称呼，便这么多年都这样唤过来了。 姨娘娘是个性子非常软的人，从不红脸，可在有些事情上却非常固执，比如不让他唤母亲，也不让先帝临终前许赵钦立她为太后。 所以即便是赵钦登基都十年了，他依然唤她姨娘娘，现如今的年岁哪里不懂齐瞻月对他倾注的疼与爱，只是比起“皇贵太妃”，这个称呼让赵钦觉得他与齐瞻月更近一些。 他欠她一句母后，可既然她不愿意，他为着养育之恩，当然是孝顺从她的意思。 赵钦因圆魄一问，想了许多，这才从回忆里出来，掩下情绪，对圆魄说到。 “走吧，朕陪你一起去看看姨娘娘。” “母后在寿鹤苑吗？” 赵钦想了想。 “你是知道，姨娘娘这个时间，总是在那‘清风明的’。” 清风明现如今成了皇子公主们的玩乐之地，皇贵太妃脾气好又慈祥，这处的玩耍物件又多，孩子们都爱在这玩。 只是这群孩子懂事，从不和皇贵太妃说要去那树上的软塌玩，大家都知道，皇贵太妃想先帝时，就会在那处躺着。 她如今年纪大了，还得好几个小太监扶着才能上下，可每日来这，已经成了齐瞻月在沁夏园雷打不动的事。 虽是这后宫最尊贵最德高望重的女人，可她的服饰颜色也只是简单的绛紫梅花高襟对袍，而年过半百，也依然没有老来福的富态，消瘦身躯往那一趟，若不看那白皙脸庞上的细纹，只觉得她和当年并无区别。 齐瞻月今日躺在竹榻上，垫着软垫搭着羽毛毯子，不知为何却想起了赵靖临终前对他说的话。 “齐瞻月，即便没有朕，你也要好好活着，哪怕没有朕，你也该过得开心，你放心，朕会在黄泉路上等你，多久朕都等。” 那年赵靖不过五十五，却是白发丛生，躺在病榻上说的这话也没了往日的气力。 齐瞻月知道，他都是累的。 她又想起这朝的史书工笔所评：宪皇在位廿二载，日夜忧勤，毫无土木、声色之娱。余尝闻内务府司员观豫言，查旧案档，朔宁中惟特造风、云、雷、雨四神祠，以备祈祷雨旸外，初无特建一离宫别馆以供游赏。故当时国帑丰盈，人民富庶，良有以也。 他辛苦了一辈子，换来的除了这段公允的评价，还有的就是社稷的富庶。 或许于他而言，这便是最值得的。 通政使司统计先帝在位共批了四万余件的奏折，齐瞻月懂得他，所以在他批这四万折子时，很少规劝，只是默默地陪着，那是他的追求，她明白。 也有言先帝苛待臣工，不孝先帝，可齐瞻月知道，他是个难得的好皇帝。 更别说，他还带着她，亲自去看了他夙兴夜寐治理的江山。 是了，齐瞻月已经不是那个常年不出闺房宫门的女人，赵靖牵着她的手，赏了山水苍翠如墨的洞庭湖，见了趵突泉的“月牙飞瀑”奇景；以及草原的莽苍辽阔；五岳山的巍峨；惊涛骇浪的钱塘江，曲径通幽的苏州园林。 他那几年腾了非常多的时间，就这么牵着她一点点走过这大江南北。 赵靖兑现了诺言，带着她欣赏了这江山之下的广阔天地，全了她曾经困于深闺的向往。 齐瞻月回想这一生再没有什么遗憾。 其实她的身子骨不好，曾太医也曾委婉相告说若不注意保养，恐无长久之相，可是为着赵靖那句“齐瞻月，朕不该是你生命的全部”，她就这么一直撑着，又活了十年。 她曾经也问过赵靖，她们二人的身后事该是如何。 赵靖那次难得没有批她胡言，反而是一本正经到。 “你最好是活得比朕久，若你先走，朕就亲自将你送进朕的皇陵，朕驾崩后再与你同眠，若是朕先走，朕便在黄泉路上等你。” 齐瞻月回想起这句话，在树上闭着眼也轻笑了一声，这大概是这个男人，能说出最浪漫的话了。 如今她也五十五了，这些年孩子们承欢膝下，有华春周俐刘善相伴，平日其余太妃太嫔也和睦，她过了十年没有赵靖的生活，可她如同答应他的，她过得自在舒心，也算能在那地下相见时，能与他有个交代。 他是五十五岁走的，那么如今她也有了和他一样的人生长度。 皇帝和圆魄到了清风明，皇子公主们接连行礼，说是皇贵太妃就在树上小憩。 圆魄耐不住性子，已经先行上了木梯。 可等她看见自己母妃时，唤了两句，却发现对方只是安然地躺在那里，就像睡着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