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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一鱼多吃

    

(五五)一鱼多吃



    明年春节在二月初,一月底放寒假。整个学期就剩下最后的一个半月。艺体课程都公布了期末考核的要求,准备结课。

    小钟这学期的美术课选了陶艺。捏粘土有趣归有趣,期中和期末要分别提交一次作业,比想象中更费时间。为了赶上死线,她这些天一有空就捧着土捏第二只小狗。手上常沾着泥,还被大钟嫌弃了好几次。

    贞观也选了同一门课。但临近期末,她更想把时间放在复习文化课,便打算发挥一鱼多吃的“美德”,给期中作业上个色,假装是新作品再交一次。她问小钟借了颜料,趁晚饭后的闲暇坐在教室空着的最后排,一边涂色,一边跟韩沛相互choucha英语单词。丁雨然吃完饭回来,就一个劲绕在她身边讲笑话,试图吸引大家的注意。

    一会她又张望向贞观手中,“你这捏的是什么!猴子?”

    贞观道:“我记单词呢,别烦我。”

    “好丑的猴子。”雨然道。

    贞观终于忍不住反驳:“明明是猫,你哪只眼睛看出是猴子?”

    雨然耸肩憋笑,最后忍不住大笑出来。

    小钟闻声转过去,跟着起哄:“期中作业是猫,期末是猴子。说不定画成猴子更好蒙混过关呢。”

    贞观眉心微皱,有些不情愿,却意外认真考虑起这个主意,“你别说,的确画成猴子才认不出来。但是猴子该怎么画?”

    “历史地图册上不是有好多远古猿人图,我给你翻翻,你照那个画。”雨然吊儿郎当地说。

    这时,季北辰晃悠着两条长臂走进教室,四顾一周,最后将眼神停在文娱委员魏春亭处,眼神已按捺不住想要上场的期待,“隔壁班已经在准备元旦文艺汇演的节目了,我们今年整个啥?”

    魏春亭正在读《雷雨》,抬起头脱口而出道:“排个话剧、小品之类的吧,最好人物多一点,让大家都参与进来。去年让你去说相声,节目效果是好,但大多数人都觉得这事和自己无关,不像是个班级活动了。”

    季北辰噘着嘴点头,表示接受,“不过,隔壁班好像也是话剧。因为语文课才上了《雷雨》嘛,大家都很容易往这方向想。”

    “可是乐舞一类就得看大家自带的才艺……登台表演固然是好事,但不同的才艺该怎么调和?”

    “不用有才艺啊。”雨然不知何时窜到魏春亭身边,眉飞色舞道,“去年有个文科班,全班男生上台,一起穿水袖跳舞,不就弄得非常好?还拿了特别奖项。”

    “我们班的男生就……”魏春亭连连摇头。

    小钟听到这也不禁噗嗤一笑,“我看就演话剧好。演一出大观园,丁雨然多适合。她演刘姥姥肯定够有梗。季北辰也可以端上去,演焦大,吼一两嗓子。贾母就是贞观,凤姐就……”

    点将点到一半,小钟发现班上还真没适合演王熙凤的人。她正为此发愁,丁雨然早跨过两排桌来到面前,揪住她的肩颈大力摇晃,“太坏了。你成了戏弄刘姥姥的凤姐是吧?”

    “不是,不是,我哪敢。”小钟连忙拉下帽子盖住头,趴在桌上装死。身体却因笑意掩不住发颤。

    看戏的几人笑得不停。许久魏春亭道:“大观园哪有焦大?焦大是隔壁宁国府的。”

    “大观园好像就建在宁国府,虽然原著没有,但他出现也未必不合理?”丁雨然边回忆边道。

    小钟趁她转移注意,赶紧开溜,跑到门边正撞见前来教室的大钟。雨然紧随其后,见小钟忽然停步,欣喜地以为就要将人捉住,看见大钟却顿时收敛动作,乖巧地藏在小钟后面。

    “课代表不在吗?”大钟看了看空着的座位,又引着小钟到讲台边,借了支铅笔边圈画边道:“这是今天的作业,等下你帮我给课代表发掉,跟她说不用全部写完,只做我勾出来的这些题。发得有些晚,就八点半收上吧。”

    她看他勾出的题比没勾的更多,蹙眉撒娇道:“太多了。这哪做得完?”

    “都是小题,做起来很快的。”他的眼中含着笑意,语气像在哄她吃没有吃过的食物。

    雨然像宠物挂件一样趴在小钟肩后,目送着大钟离去,若有所思道:“奇怪,他今天怎么好温柔?”

    但小钟没觉得哪里奇怪,“他一直都这样吧。”

    “平时不会那样笑吧。好像有股恋爱的酸臭味,身上的班味都减淡了。”

    “是吗?”小钟敷衍。

    雨然看出小钟心不在焉,反而更用力粘着她,“你最近在忙什么?每天一放学就跑没影了。”

    “家里……有点事。”小钟想编一些更不会让人担心的借口,却惆怅地想不出来。

    雨然不说话了。

    趁着晚修,小钟将粘土小狗剩的一口气捏完,两只摆在一起正好凑成对。数学作业只完成小半,自然也没有上交。学期已到后半,文科班的数学作业收不齐是常事。每次能按时上交的只有那么十来个人。

    但是很荣幸,因为被大钟盯着,这十几个人里面一般有小钟。她一不上交作业,马上就被发现了。

    回家路上,大钟揶揄问:“怎么今天不见你揣着那块土了?”

    这说法简直比认成猴子还失礼,小钟不禁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捏完了。”

    “这就是你没写作业的原因?”

    “噢。”小钟不情愿地承认,他不出所料地轻笑。

    她试图挽回,“写还是写了一些的。就是……这题太简单,写着好没意思,反正考试不可能是这种难度。”

    “几天没敲打,你倒开始狂了。题目里那么多陷阱,不会没注意到吧。”

    “不就是分类讨论,求定义域分母不能为零,我都知道的。”

    放在以前,囫囵吞枣的小钟绝对没有这样的好习惯。她觉得这些陷阱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单纯是命题老师为了坑人而坑人。做大事的人怎能拘于小节?大钟却坚持说,在数学里仔细也是能力的一部分,会踩坑是因为没有充分理解概念。他就从来不犯低级错误。

    事实证明,小钟的确低估了这份试卷。回到家他批改她写了的题,错了大半。大钟却开心地称赞她做对一半,照这个势头,期末考试很有希望及格。她怎么听都觉这话是阴阳怪气。

    按期中考试的情况,全校数学平均分都不及格,班里能及格的人不足十个。小钟能及格就见鬼了。

    她气得把他推到沙发上,用枕头摁住家法伺候。

    这时手机响起,敬亭给小钟打来电话。

    大钟识趣地去洗澡。

    小钟心情忐忑地接起电话,“喂,mama?”

    “你到家了吗?还是在路上?”敬亭问。

    “到家了。”

    “这么快啊。以前这个点你才坐地铁到我这。”

    怀念的语气让小钟略感讶异。没想到自己的存在这么快就成了过去时。

    她随口胡诌道:“有司机接送,上下学很快的。”

    “也是,我忘了。”

    听起来敬亭完全没有起疑。

    “你跟邱心婉相处还好吗?”

    “还好。她围着自己儿子转都来不及,没来找我麻烦。”

    “噢,那就好。”敬亭沉默一会,又道,“我今天下午遇到林稚的mama了,跟她一起去做了美甲。她说这周四要开家长会?”

    该来的还是来了。敬亭有人脉在,这么大的事果然瞒不住她。万幸她还很相信小钟,没怀疑她不在原来的家。

    “是这样的。”小钟捏着把汗,如履薄冰地回复,“有些班通知得早,我们还没正式通知。”

    “你爹知道了吗?他怎么说?”

    小钟反试探起来,“你没直接问他?”

    敬亭冷笑,似一点都不想老钟联系,“我没事问他这个干什么?”

    “也是。”

    小钟口不对心地应和,总觉哪里有点奇怪。敬亭以前不是这样。只要是关于她的事,每次都很快和老钟通上气。她记得很清楚。每次她想钻空子,问两边家长要双份的生活费,用多出来的钱给游戏氪金,每次都会被识破。

    难道也是因为她搬出来,敬亭不想再关心了?

    这倒未尝不是好事。敬亭不和老钟联系,暗度陈仓的诡计就不会穿帮。

    小钟撞起胆问:“你会来吗?这事我没告诉老钟。反正他肯定觉得麻烦,打发邱心婉替他去。”

    “让我去?”敬亭似有些讶异。

    “本来就该你去啊。”

    “好,我知道了。”

    电话到此挂断,敬亭又发来消息:

    「哎,你也不容易。昨年公司上市老钟还是扬眉吐气的,谁料得到现在股价跳水,还不如不上市。我问他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他又说不上来。」

    小钟也感觉到哪里不对劲,继续追问:「还有这种事?」

    「股价跌得太不自然了,一看就有问题。一般这种情况是有人想压价收购,但这么久过去买方都没出现,融资失败最大的原因就在于此,可不是有人存心整他?」

    「那……之前那个陆谨言?」

    小钟对这些事并不真正感兴趣,回复完就把手机放去一边。订正好一道错题,才又将手机翻开。

    敬亭道:

    「他啊,就是个赚了点钱得意忘形的小弟弟。不过老钟挺欣赏他。他创业跟老钟当年走的是类似的路子,做那种不需要多少技术、薄利多销的小药。行业龙头看不上,有概率捡漏。但现在竞争太激烈,捡漏也没有那么容易。他捡到一次漏,又想故伎重施。但这次结果不如所想,他就接受不了,来求老钟帮忙,答应给老钟牵头新的实验室,继承之前的自研项目。」

    「知道了。两个人同病相怜,所以老钟想跟他结婚。」小钟简单粗暴地概括。

    「他想撮合你和陆谨言?笑死。」

    「有什么好笑的?你不提前告诉我,我被吓死了。」

    敬亭答非所问,仍是开玩笑的轻快语气,「你爹这人素来这样。等过了劲头他就冷静了,不是真的想把你嫁出去。」

    小钟是一点都笑不出来,愤愤然中断对话:

    「我要洗澡睡觉了。」

    刚才有某个瞬间,小钟忽然觉得敬亭和老钟挺般配的,而自己是永远融不进去的局外人。

    两个人吵架厉害,不吵的时候却很有默契,相互了解,能在各自的事业里帮上忙。反而最后闹得难看,才让人摸不着头脑。敬亭驾驭功利的老男人游刃有余,老钟更没有分手的理由。

    要是她们还在一起,或许今日的困局根本不会发生。

    洗香香的大钟用毛巾捂着湿发,走到她身后。她不开口,他也不说话。

    小钟假装看题,心理建设了一番才向他坦白:“mama知道家长会的事了。”

    他却是不以为意,“本来就瞒不住。”

    “不过还好,她一点都没怀疑我在你这边。”

    大钟若有所思地沉吟良久,“真的会一点不怀疑吗?”

    “你以为别人都像你?”小钟一爪子扑在他身上,正中心窝。新一轮的猫狗大战即将开始。她将半解的发带咬在齿间,一抬手,短毛衣的下摆也被吊起,像张开獠牙一样露出一截小蛮腰。水珠在抹茶色的缎面上晕湿一角,似雨云向人间缓缓倾落。

    他远远望见凌乱倒了一桌面的书,却不禁莞尔问:“你之前问我那本小说,看完了吗?”

    “哪本?《情感教育》?”小钟疑惑着停下。

    “嗯。”

    “看不懂。”她又莫名恼起来,“看不懂一点,翻译也太深奥了。”

    大钟笑得直摇头。

    “等周末,你哪里不懂,我解释给你听。”

    谁也没有想到,等到周末,约定依然在,对坐着借此消闲的二人,已是完全不同的心情。

    事实证明,这次大钟没有多虑,而是她太迟钝。

    敬亭早就向老钟求证,原原本本地弄明白小钟如何两方蒙骗。这通电话的意思,是最后给她一次坦白的机会。活在梦里的小钟不懂那些欲言又止的暗示,甚至没觉得自己做错。

    家长会占用原本晚修的时间。先是全年段的大会,再是各个班的分会。下午上完课,小钟就发消息和敬亭约定在图书馆后的榕树底下见面,但敬亭迟迟没回消息。敬亭不怎么漏看消息,也许只是太忙忘了回。

    小钟在树底等啊等,等到赴会的大人陆续离开会场向教学楼去,一直不见敬亭的踪影。

    手机打开一遍遍又关上,却是大钟的消息突然跳出来。

    很简单的两个字:

    「速回」。

    小钟走了两步,不由自主跑起来,火急火燎地挤过人群跑上三楼。教室门外,敬亭正气势汹汹与大钟对峙。她见小钟从楼梯口一路跑来,面色沉得更暗。大钟没发现小钟已至背后,苍白地说着“你误会了”维稳局面,但敬亭不由分说给了他一耳光,不许再辩解任何。

    “真不要脸。”她咬牙切齿道,“你是非要闹得学生家破人亡才肯善罢甘休吗?”

    此话一出,八卦或困惑的眼神纷纷聚向二人,各自怯怯议论。

    敬亭恐怕是故意说给这些看客听,说给匆匆赶来的小钟听,让他在众人面前颜面尽失。

    小钟僵在原地,痛苦的感觉像是五雷轰顶。她几乎共情了他的此刻。身体麻木得动弹不得,灵魂却像赤着脚在荒芜的荆棘地上失控狂奔。世界散作一片漫卷的黄沙。胃成了最后剩下的情绪器官,扭曲,翻滚,挣扎不止,极力逃离不属于自己的形骸。

    然后呢?后果会是怎样?

    别再说了。

    尖锐的话语在耳边不断回旋,异样的注目无所不在。明明事情不是这样——她没法为他说一句话。喧嚣挤满空余的角落。别再说了。她失声大叫,然后像瘪掉的气球一样,摇摇晃晃地坠在地上。

    世界片刻宁静。但接下来的吵嚷再也压不住了。

    “小钟——”

    雨然连撞歪两张桌子,从教室里跑出来,蹲在小钟身边轻声安慰,给她戴上小狗帽,一路开道往人群外走。

    看客议论得热闹,当事的二人不对付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酝酿着话语,似狭路相逢的狼王相机而动。

    小钟灵魂出窍许久,反应过来,顿将遮住视线的帽子摘了,抓住雨然的手臂停步转身,穿越黑黑黄黄的脑袋找寻敬亭和大钟。

    她想留下来。她必须知道这两人说了什么。

    雨然却劝阻:“她们吵她们的,不关你事。”

    “那是我mama。”

    雨然反更坚定握起小钟的手,牵她向前走去,“不管她们。按照小说的情节,女主被人欺负,接下来就该男主登场英雄救美。你就让我过把瘾吧。虽然……我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贞观就一直拉着我,使眼色让我不要来。当然,她不是不爱你了,是觉得我过来添乱。”

    脆弱的小钟一下就被逗笑。眼泪像盈满的光填满笑弯的月牙。她拿着帽子怒擦脸颊,把发昏的头脑甩清爽,轻道了声:“谢谢你来。”

    雨然摇头表示“不用谢”,很难得地安静下来。

    小钟犹豫很久,终究没说更多的话。她不忍心向爱她的朋友撒谎,却也没法毫无保留地道出事实。敬亭已是如此,她们知道真相,或许也不会再站在自己这边。她望着蓝紫色的天空发愣,看灰白色的鸟雀停在树枝上,飞来她面前的栏杆,在不高的空中绕圈,又往远处飞去。

    不知何时,雨然像蒲松龄笔下的狐仙那样悄悄飘去,也带走弄脏的小狗帽。再转回头,她好像不再认识刚才的天空。周遭的走廊全变得古怪而陌生,因为无人泛着股阴沉的冷气。

    也许是潜意识想逃,她才逃走的呢。

    小钟意识到,就在刚才,她逃避了一份必须由自己承担的责任,就像卷钱跑路的臭老赖,丢下家人面对收拾不了的烂摊子。

    神坛之上的大钟注定比赤条条的她失去更多。他都还站在那,她有什么资格逃?

    小钟急匆匆地跑回现场。

    但才下了三楼,正要出楼梯口,她毫无防备地被人拉住,用力锁在怀中。

    熟悉的香味回来,泪意又教人心里发堵。

    “结束……了吗?”她难以置信地问。

    “嗯,都结束了。我的问题,都是我的问题。”

    小钟又安心戴上自己的小狗帽。他在无人的楼道里吻她,听风呼啸过寥落的枯枝,寂静的校园里再无人声。下一层的感应灯亮得突然,颜色似雪崩袭来时的万顷银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