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云妨明月影叠高台 风拂杂雪浪逐飞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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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言少叙,书归正传。话说上元这日,申末酉初忽簌簌下起了雪,洪振走到玉熙宫偏殿庭院里,肩头已沾的白花花湿漉漉一片。他却不进殿,而是转去了后院。院门口两个小内侍迎将上来,叉手道:“洪老爷子吉祥。” 洪振听了那称呼,冷哼一声,八字眉一撇,三角眼中精光瞥向西侧耳房:“你俩到乖觉。咱家来瞧瞧里面看押的犯人,开门吧。” 两个小内侍相视一眼,不约而同跪倒在地,哭丧道:“老爷子别难为孙儿们。干爹吩咐了,谁都不许见萧老爷子啊!” 洪振勃然大怒,方脸气得涨红,一脚一个踢开:“姓金的多大岁数?也配拦爷爷我?龟生王八养的羔子,给爷滚开!” 两个小内侍死活扑上来抱住腿,洪振脚踢手拽,大耳刮子往上扇,然后一手揪着一个拨开,扔到一旁,从一个的腰上解了钥匙,大步流星穿过小院儿,开耳房门而入。 思道正斜倚在床头看书,听了外面喧哗也不动声色。洪振进了屋,不忙脱雪湿的斗篷,立刻摆出一副笑脸,叉手缓声道:“儿子请干爹的安。” 思道放下书,被褥下双腿缓慢痛苦地挪动,抬头瞧了洪振一眼:“劳洪公公亲来看我,忒的过意不去。” 洪振忙上前搀扶老人坐正,脸上陪笑得更恭谨:“干爹还在生儿子的气?前些日对干爹上刑,儿子日日心如刀割,但都是主子殿下的旨意,儿子也无可奈何。原本想早早来看干爹,谁料姓金守仁那小子把干爹藏在了这里。” 思道淡淡一笑:“既然都是主子的旨意,金公公想必也无可奈何。” 洪振一噎:“儿子与守仁都是干爹的儿子,心里自然都是最记挂干爹的。” 思道仍旧淡淡地笑,过了片刻方答:“你的心意我领了。我许久不在长秋监,这些日上京来的奏疏都由洪公公整理,着实辛苦。” 洪振听了,慌忙双膝着地,跪在思道面前,缓缓为他锤腿:“干爹明鉴!等主子回銮,长秋仍是干爹监着。届时儿子仍依仗您老人家慈悲照料……” 思道摇头笑道:“你在掖廷说的那句话很对:‘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 他话没说完,洪振忙连连磕头:“干爹恕罪!儿子并没那个意思!” 思道止住他,叹口气道:“那浪花一朵朵前赴后继,确实是大的推着小的,新的替代旧的。但你记住,无论多少朵浪花拍死在沙滩上,它们都只是浪潮的一部分,终究敌不过推动它们向前的力量,更无法改变浪潮的方向。” 洪振怔怔望着萧思道:“儿子不明白,请干爹明示。” 洪振在掖廷时几次问他是否与黍离殿的人有瓜葛,思道便已猜出这不是简简单单锦绫院放走两个公主的事;洪振又问他知不知道“信中”到底写了什么,思道这才惊觉:玉熙宫既然早知黍离殿的人往外送信,却又不加以阻拦,只怕是欲擒故纵的手段;而且,玉熙宫既然不急着治锦绫院私放公主的罪,必是在等待时机,等证据确凿天衣无缝,再罗织他一个比私放囚俘重得多的罪名。 谋反是十恶之首,还有什么罪能比得过谋反?等着一场谋反发生……这戏倒像是提前安排好要做给众人看,用以敲山震虎杀鸡骇猴的。 思道又叹口气:“似你我这般的浪花,一朵朵拍死在沙滩上,等瞧清楚潮流的流向,早为时已晚了。振儿,你好歹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止劝你一句:主子对待黍离宫和锦绫院的态度,未必能代表他对待新政的立场;主子今日对待新政的立场,未必是他明日的立场;退一万步讲,朝廷明日对待新政的立场,未必便是明年的立场,也未必是大凉一统天下之后的立场。你别瞧新浪今日顶替了旧浪,一时间风光无两,可若明日风向变了,浪头改了,那蹿得最高的浪头便成了众矢之的,连沙滩都未到便被急流扑死了。” 言外之意,洪振这朵新浪顶替了萧思道这朵旧浪,一时间风光无限,但靠的却是北院大王要逼死锦绫院和黍离宫的决心。下令的虽是斛律昭,做事的却是他洪振。他的手段若太过残酷激烈,未免要得罪上京主张新政的大臣;万一风向变了,浪头改了,他便全没了退路。 洪振未料到萧思道如此直言。他却是个以己度人的,只道萧思道这般说,是怕被他取代,想骗他不要尽心竭力为主子效力。他遂立起身来,在床边坐了,轻笑一声:“主子殿下最倚重干爹,即使关入掖廷也只一夜便放了出来。主子若听干爹这样说,只怕要伤透心了。” 他此次来探望萧思道,原是下手的时候没料到萧思道还会被放出来,怕萧复位之后报复他在掖廷的拷打,谁知道反而得了萧这么个把柄落在手里,不由得又呵呵一笑。 思道见洪振不听,也不再劝,淡淡道:“我今日的话,你尽管禀告给主子。两个公主的事得做出个了结,主子现在却得捧着锦绫院,一时无法重责,便只能……”,叹一口气,“老朽无论如何都难以再回玉熙宫。往后,主子便拜托洪公公照料了。” 说罢,闭目扭头,不再言语。 § 酉时正已是鹅毛大雪纷白茫茫。昭单骑入玉熙宫,直骑上玉阶,把缰绳一抛,先问侍立殿侧的内官道:“萧思道呢?” 那擒着缰绳的内侍望来不到而立,与自家主子岁数不相上下,银盆似的脸上早摆开一个笑,一双阔目眯成两弯月。他把缰绳交给一旁小内侍,四方海口咧着埋怨道:“回主子话,主子冒雪回来,也不提前派人招呼一声,奴等主子到了锦绫院才得了信儿的,也没暖上水,温泉也还冷着……诶,晚膳倒是快好了——”,一边替北院主人掸掉覆满貂裘的雪,收了笑道:“奴的干爹在西偏殿后院的东耳房里呢,主子可是要……冒雪过去?” 北院主人默了一瞬,问道:“他伤得可重?” 守仁苦着脸道:“回主子,那条腿伤得厉害,只怕要废了。其他的伤也未完全止住血。” 北院王神色悲喜难辨,声音低了几分,道:“他可说过什么?” 守仁一顿,吞咽口吐沫,答道:“他就说……说是他对不起主子。” 寒夜中主仆二人呼吸洒出的白气似乎都凝固了。北院主人目光沉沉,一言不发地注视远方的夜色。良久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开口时嗓调却沉稳得生硬:“你叫洪振把这两日的奏疏都送到书房。今晚你伺候着,多调些朱砂,孤要熬一个通宵。” 说罢,往偏殿去了。 一见他,耳房外两个小内侍战战兢兢下跪。昭捏起一个的脸,见白rou上鲜红的五个爪印,问道:“有人来过?” 内侍颤颤巍巍道:“回主子爷的话,是洪、洪公公……” 昭冷冷哼了一声,推门而入。 屋内的老人早已整了仪容,赤足立在床前,见他进来,慢慢跪地道:“罪奴叩见主子爷。” 昭一手搭在思道臂弯里,轻轻一勾,将人搀起,扶着坐在床上,道:“你腿脚不便,何必行此大礼?” 说罢,将他的腿摆在床上,自己在床侧坐下,从一旁矮几上取了药膏,将老人裤脚拨到干瘪的小腿肚上,露出脚踝胫骨处夹棍的伤。时夹棍为杨木所制,两根三尺余长,离地五寸许,贯以铁条,夹人时直竖其棍,束绳足踏使不移动,再用大杠一根,六七尺长,猛力敲足胫。三十榔头下去,常常打得犯人胫骨皆碎,杀猪也似惨嚎。此时,老人已跛的左足肿了几寸高,皮rou青紫淤血,脚踝早已变形,筋脉像一团死结般盘在一起,稍稍挪动便疼得老人脸色煞白,倒吸冷气。 昭低眉仔细察看,手上的动作轻柔极了,指尖蘸了药膏,缓缓涂抹在伤口边缘。他动作虽然极轻极缓,但药膏接触到破裂的皮rou时,思道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嘴角微微抽搐,颤抖着低声道:“罪奴怎敢劳烦主子费神?实在惭愧。” 昭手上动作一顿,轻声道:“你记不记得,孤年幼时就是这么为你上药的?” 思道一怔,也记起了往事。斛律昭六岁那年曾不慎冲撞了一位新封的婕妤,弄脏了婕妤的新宫装,婕妤年轻,又正得宠,但不敢拿皇子出气,就只能用萧思道立威,命人掌嘴,生生把脸打得如开裂的石榴一般。老人不禁微微苦笑,道:“殿下连着一个月,每日晨起去书房前,都早早过来给老奴上药,老奴怎能忘记?” 昭声音更低,道:“前日的事,是我错怪你了。” 思道心头一动,只怕错过了这次机会,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劝谏。他撑着坐起几分,竭尽全力从床上爬下,匍匐跪地,虽是朗声,嗓音却仍旧颤抖。 “千错万错,终究是老奴失察,坏了主子的大事。奴婢罪大恶极,纵残喘于世,亦无酬主子天恩。奴婢不求赦宥,惟愿主子喜乐安康,德泽绵长!主子自幼仁孝纯至,恩义致隆,尝怜恤草木鱼虫之有灵,更何况人乎?奴婢闻《书》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古之明君贤相,知宽为道,愍伤天下,乃能怀柔贱民。舜不忍杀四罪之民,教化以德;文帝每思生民之艰,慎刑以仁。由是,民知圣德,朝野归心。今臣或有乱,非一日之因;欲平乱,亦非一朝之功。老奴愚以为,若能明察其情理,慎用刑典,莫使死人之血流离市井,被刑之徒比肩而立,方可太平之风兴于世焉!” 说到最后,连连顿首,泪如雨下,泣涕交加。 昭听着,知道思道是说锦绫院与黍离宫众人,将药盒放在了一旁,声音也沉了下来,缓缓道:“你能有这份心,便如汉时路温舒堪恸民疾,上疏求以省法制宽刑罚。但朝政大事,不是你一个刑余之人该置评的。” 他起身踱到门旁,背对伏地的老人,透过门缝瞧着外面被疾风卷携的雪花,落嗓陡然轻了几分:“你说你愿孤喜乐安康,德泽绵长。殊不知有些事,就如外面那雪,看来此处凹陷,那里凸起,实则厉风一过,凹者存而凸者散……物极必反,盛极必衰,这都是大势所趋,非人力之所能移也。你明白吗?” 轻叹口气,微侧过头,嗓音也恢复了刚健冷硬:“罔议朝政加上锦绫院失察,二罪并罚——”,负手于身后,渐渐成拳,“你……就不要再回玉熙宫当差了。孤罚你去浣衣局管炊事,你可有异议?” 思道鼻子一酸,早落下泪来,颤声道:“奴婢谢主隆恩!” 昭推门而出时已平复了神情。洪振正陪着笑脸等在门外,昭瞥了他一眼,道:“长秋的事,就由你先监着吧。玉熙宫起居都由金守仁来伺候。你在长秋监忙,便不要来管了。” 洪振一怔。长秋监的总管内官,是他多少年梦寐以求的职位,是以不敢相信就这么到手了,以至于一时间都忽略了金守仁将比他更频繁、亲密地接触北院主人。他忙跪在雪地里,高声喜唱:“奴婢谢主隆恩!” § 凉人不惯过正月十五,锦绫院却都是汉人,锦工们自己买了糯米粉、面粉、黑芝麻、红豆、山楂,包了山楂。轶青酉正进院儿时,早闻着一股股炒菜的油香。进了小厨房一看,原来是阿朱阿青按扬州旧法做起了蛋炒饭。众人一见轶青模样,惊讶不小,直盯着挪不开眼。轶青垂着头,颇不好意思地与众人讲了个大概,原本热闹喧嚣的厨房里忽然一片沉默。阿青首先把炒勺交给她jiejie,过来挽住轶青,道:“温公子也好,温姑娘也罢,都是咱们的大督官,换汤不换药,可没调包成隔壁的张二小!” 轶青刚想说她已不是督官,可想起自己虽择选出阿青做下一任督官,却还没向斛律昭请示,此时不好在锦匠织工中造成疑虑,便忍住没说。一边儿的张二小却立刻不乐意了,叉腰嚷道:“凭什么总说我?我就这么好调包?” 众人皆笑,气氛又热络起来。 轶青一边用筷子调糯米粉,将其搅匀,一边听阿朱说萧内官给接去了玉熙宫。阿朱给山楂去着核儿,因山楂不是南方常食的,手法生疏,好几次险些割了手,轶青挪过去与她一起挑核儿,听她腼腼腆腆地小声问,“温督官,平哥哥怎没与你一起回来?” 轶青想起与他在客栈不欢而散,又想起在官道上与他擦肩而过,闷闷不乐道:“他当很快便能到了。” 说曹cao曹cao到,她话才落,厨房门又被推开,进来的正是风尘仆仆的平之。他环视一圈屋里,瞧见了轶青,却先与其他人见了礼,最后才笑道:“北院王的马就是快,温姑娘比我晚走,却比我先到。” 四周人一下静了,目光又齐刷刷落到她脸上。轶青脸瞬间涨的通红,不知说什么好。阿青在一旁大叫道:“喂!汤圆再不出锅都煮烂了!谁给我拿个碗?赶紧的!” 阿朱反应过来,挽着轶青的胳膊,轻声道:“温督官,我们去帮帮我meimei吧。” 将她引出了人群,轻轻道:“温督官别放在心上。你也知道平哥哥这个人,惯常嘴没个把门的。大家的命都是温督官救下的,我们再忘恩负义,也不会反过来搬弄恩人的是非。” § 最后一锅汤圆也很快就煮好了。轶青从小就极喜爱山楂馅儿的汤圆点心,可惜南方山楂又小又涩,好些时候还是青的。父亲在世时,常是想方设法给她弄来千里外北地的山楂,亲手清洗、去核、做成甜滋滋酸溜溜的汤圆。 这是她在父亲去世后,第一次过元宵节。 可惜,吃下一整碗汤圆,居然没有一个是山楂的。 轶青心中本就委屈难过,她望着碗里最后一个汤圆,白嫩肥满的皮儿中渗着乌玉一样的黑芝麻,视线有些模糊。 坐在桌子对面的阿青凑到她跟前,一张秀丽的瓜子脸在她眼前晃悠。 “温jiejie,我这个泛着红,要不咱俩换换?” 轶青抬起头,眼里的泪险些滑落,若非她坐在角落里,又有阿青挡着,眼看就要当中失态。 阿青眨着一双明亮的柳叶眼,唇边绽出个柔和的笑,不由分说,把自己碗里的汤圆舀到了她碗里。 “温jiejie?” 轶青唇角努力往上扯一扯,轻声道谢,将芝麻汤圆舀到了阿青碗里,又舀着泛红的汤圆举到了唇边。阿青期待地望着她。 轶青苦笑,声音总带着点儿哭腔。 “是……是红豆的……” 与除夕夜相比,今晚锦绫院众人都兴致勃勃。轶青被阿青阿朱和张二小拉去打马,又被阿青拉着重新束发,给她绾了个汉家女子常梳的流苏髻,众人到亥正才散。屋外雨雪交加,轶青自己抱着一摞碗碟去了厨房。 她在小厨房的饭桌前呆呆坐了一会儿,泪在眼眶里打转,终于有一两颗砸落下来,滴溅在木桌上。她透过泪眼望向灶旁,锅里还有十来个汤圆。轶青抹了把泪,心算着适才众人吃的,觉得其中应该还有一个是山楂的。她又拿帕子把脸擦一擦,在灶下添了些柴,生火,打算把汤圆再热一热,兴许能吃着那个山楂汤圆。 生好火,她挽起袖子,刚要蹲在盆边洗碗,忽然听见厨房门开了。轶青正舀水入盆,没回头,将垂落的一把头发撩到背后,摆出个笑道:“阿青,还是不放心让我洗碗啊?” 没人答话,但脚步声极轻,不似阿青蹦蹦跳跳的步履。 轶青连忙扭头。 “孤每月付给你薪俸,可不是让你来刷碗的。” 一边说,一边把水瓢从她手里抽出来,扔回了水桶里。 轶青瞿然惊立,愣愣望着眼前高大到得在狭小厨房里微微躬身的男子,过了半晌才有反应:“我……我去找萧、萧内官——” 急切中,都忘了萧思道早离了锦绫院。说着,企图从他身边挤过,却被男人一把攥住了手臂。 “不必”,他俯下身,滚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廓,声音轻柔似呢喃,“有你伺候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