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观察
6、观察
“去哪啊?” “去抓黄鳝。” 年毅点点头,端水进屋。 “谁在外面?”于勇穿着一条短裤在床上扇风赶蚊子。 “林排长和她弟弟meimei们去田里抓黄鳝。” “她可真有精神,我在地里走了一天,现在脚底板还痛着,动不了,一动一身汗,不然我也去抓。”程嘉栩心里发痒,仍端正坐在桌前写写画画。 “今早某人不是还说,要向林同志学习,还要我们看着,还放言一定会赶上对方的,到时候也让公社的赵书记给你当入党介绍人,哎,你写信回家呐?”唐鹤低头一看,程嘉栩面前压着的是信纸,心中浮起淡淡的失落和羡慕。 “你们太不稳重了,赶英超美也是需要时间,那有一个早上就成的,我叫我哥给我寄双塑料靴,地里的蚂蝗太多了。”程嘉栩硬着头皮回道。 “我们就等着看你通过党的考验了。”于勇笑道。 “你太怂了吧,人家何玉岚都不怕。”年毅用凉水将席子和床板擦了几遍。 “我这不是怕,而是不能白白便宜了那些资本主义的吸血蚂蝗,我的血我的汗只为社会主义革命流。”程嘉栩又拿出一张信纸。 “你还没写完,都三张了。”唐鹤惊呆,到底是有多啰嗦。 “我爷奶姥姥姥爷,爸妈,三个哥,两个姐,一个妹,对了,还有我侄女侄子,都要问候,可不就费纸。” “四世同堂,好福气啊。”于勇感慨他们亲缘深厚。 “真羡慕,你小时候一定过的开心。”唐鹤有感而发。 “羡慕什么,等你哥姐有了孩子,而你还没结婚,你就知道什么叫惨了,他们会挖空你的钱包,占有你的时间,一道题讲八百遍最后来一句,我不会,我算是逃出来了,我妹还在煎熬呢。” 程嘉栩想起陷入孩子魔窟的那段时光,仍不寒而栗。 “我没有兄弟姐妹,我妈只生了我。”唐鹤声音有些低落。 “不是吧,你竟然是珍稀无比的独生子女,老实交代,你家几代单传了,三代是不是,我家可是三代单传。”程嘉栩夸张地叫嚷起来。 年毅疑惑问道:“根据政策,独生子女可以留城,你怎么下乡了?你爸妈不反对?你偷偷报名的?” 于勇道:“没想到你觉悟这么高。” 唐鹤心中酸涩,听到于勇这么说,只好顺势应下:“是啊,我妈很支持我下乡,如今城乡差距还很大,下乡不仅可以锻炼自己,建设思想,还能帮助乡亲们做事,我当然要来。” 多好的理由,有什么不甘心。 “令慈真是个通情达理的优秀同志。” 唐鹤彻底沉默了。 “怎么不说话了,睡这么早,我们几个还没睡呢,早跟你说了,天天干那么多活,还吃的少,你就是个铁的也顶不住。”程嘉栩捅了捅他。 “嗯,睡了睡了,别吵吵。” 水田里,四人摸了小半桶黄鳝,灯光一照,眼疾手快,竹钳一夹,就是一条。 期间还夹错了一条菜花蛇,小指粗,林新叶一挥手,扔到另一块田里去了。 “走了,回家。” 林家早已散场,月光淡淡地撒下来,轻柔的风中偶尔传来一两声二胡声。 林家一家人躺在院子里,扇扇风,说说话,很快响起了鼾声。 林新叶照时醒来,看了爸妈弟弟,从竹床上下去穿上鞋。 “去哪啊?”林母的声音幽幽地,低低地响起。 “我月事来了,回屋睡好些。”林新叶非常自然走回屋。 林母能说什么。 月夜下的不眠者又多了一位。 别人有兄弟姐妹,他没有;别人有亲人的挂念,他没有;别人有父亲,他也没有。 茫茫天地间,唐鹤感受到了孤独无依的怅然,此身何归!此心何安! 唐鹤翻来覆去睡不着,怕吵醒别人,他悄悄走出门外,仔细照过,空无一人,月色不像上次那样明亮,仍能照出人淡淡的影子。 他屁股抵着矮墙头,手电筒的光圈停留在他鞋面,无神的眼睛出神地盯着地面。 “我养了你十七年了,如今你有自理能力了,我也不要你报答我,你走吧。” “你不走也得走,要么立即离开这个家,要么填了这个报名表。” “太远了,就是远才好,你以为我会希望你回到这里吗!咳!” “去了就不要回来了,咳咳,我不需要你照顾。” “记住,这里没有你的母亲,你也不是我儿子。” 嘭的一声,门重重关上,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他和母亲之前隔着无法相通的心房。 为什么mama会这么厌恶他! 从有记忆开始,他只能看到母亲压抑的愤怒痛苦,化作一支支漠视的冷箭射的他伤痕累累。 但他知道母亲的反常跟他从小失踪的父亲有关,所有人提到他素未谋面的父亲都不约而同露出嫌恶的表情。 唐鹤自有意识以来就痛恨这个男人,他无时无刻不想找到他,想置问他为何抛妻弃子,为何让他们母子陷入恶意的漩涡。 街坊邻居的弄舌,耻笑,欺辱,亲人的冷漠,无视,排斥,这一切一切几乎让他窒息,但是他只有母亲,母亲只有他,不论再怎样难过,那也是他唯一且仅有的家了,照顾亲人是他不容推卸的责任。 他一定要找到那个男人,让他赎罪,让母亲释怀。 他必须回城,无论如何。 “又吹风着凉了。”平静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唐鹤心一抖,身体已经往前窜了两三步。 稳住身形后,他转头看了眼微敞的房门,压低声音羞恼道:“林排长,你干什么?又在巡逻。” 他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不,只是观察。” 轻轻的回答似乎夹杂着隐晦的兴趣。 自昨日确立目标以来,林新叶心中油然诞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只因从前她的实验对象无论如何观察,刺激,从未给予她期望的回应,不管是动物还是植物。 “什么!”他声音大了一些,神色戒备起来,眼珠子在两间房门间转来转去。 唐鹤由于过往经历,对人的情绪语气变化颇有感知,月光昏暗,今夜的女同志与昨晚似乎有着本质的不同,像是轻揭开了一层面纱。 不知怎的,心一跳,唐鹤避开了她的目光,他唾弃自己的胆气,那只是一双平静的眼睛,只是! “你该休息了,你不是很健康。” 确定了目标,例行观察记录来了,居然没有正常作息。 她觉得烦躁,但她坚信她不可能烦躁,被药物和训练刻意剥夺甚至摧毁的情感,是不会重燃的。 从前一代代失败的培育,行动,从希望到失望,无数次,她都没有产生过这种无益情绪,转世为人,更是没有。 今夜,早已被剥离的情绪不依赖往常的伪装,竟要真实地,汹涌地具现出来。 她是开始失控了吗!可再不是从前了,前世的律令已不能再管束她了。 她不适应这种情绪,但并不排斥,掌控成为她的本能,她自信不会影响自己的判断和行动。 月光昏暗,彼此望不真切,凭着人类本能的感知感受,唐鹤很不舒服,皱起了眉头。 奇怪的用词,绝对不是关心,倒像是冷冰冰陈述事实。 这种冷漠的人为何做多余的事? 她目的是什么? “你...”话刚出口,却见对方干脆利落转身走了。 ??? 唐鹤纳闷极了,直到门前土路上的那道灯光转弯不见,他轻出了一口气,这才发现后背的肌rou绷得有些僵痛了。 观察,观察他做什么?!他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吗,你才奇怪吧,跟个幽灵似的出没。 自那夜后,唐鹤心中对此人竖起了高高的心防,对其唯恐避之不及,只要她出现的场合,要么不出现,要么尽量隐蔽在人群中。 知青点的杂草野花一丛丛的长,一簇簇的开,愈发茂盛,乐的两位女知青合不拢嘴。 宿舍里“长短腿”桌子本来颇具原生态,只是坑坑洼洼的孔洞如今被大大小小的语录书籍铺盖,边上罐头瓶里小花五颜六色,两位女孩子每天下工后都会去采来一簇,装点房间,这令那些男同志们不好意思踏足此房了。 野花尚能愉情,野草全是烦人,左右蓬勃生长的花草令左邻右舍称奇,知青们连根拔起,晒干堆在窗户下,留着做起火的引子。 等干草达到了窗户的高度,他们无法忍受了,直接不管了,才略略结束了“除草”生涯。 林新叶的观察从未中断,夜夜它们都在传达着一种不和谐的气息,病气越来越浓重,沈家的月季树没有感知到应来的人。 林新叶淡定自若,如这般有着自毁心态的人,在她的前生中,多如牛毛,甚至那绝望的处境亦促使她步入毁灭的深渊。 既然他没有做他该做的,为了自己的目的,她理应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