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见郎君

    酷暑难熬。日头毒辣，地面蒸腾起阵阵白气，细汗从春桃额头淌下，浸透她的里衣，黏腻得教人烦躁。

    冷不防，管事嬷嬷把春桃推了个踉跄，险些撞上门框。

    “发什么呆？磨磨蹭蹭得像什么样子！”嬷嬷嗓音尖厉，字字戳向她脊骨，“记住了，从今往后，你要伺候大少爷！规矩该懂的都懂了吧？再要出岔子，仔细你的皮！”

    春桃忙垂首应声，心里五味杂陈。

    四年前，春桃因家贫卖身裴府，从粗使丫鬟做起，一点点熬到今日。这些年她受尽管事的颐指气使，听惯了嬷嬷的骂声。

    十岁的她，曾怨天尤人，怀念起以前的富庶生活。可渐渐地，春桃明白了——怨也是白怨。

    乱世里，皇帝都逃离了长安，而她卖身为婢，又能算什么？裴府乃簪缨之家，钟鸣鼎食，便是下人，也能捞点儿体面过活，总好过沿街乞讨、性命难保。

    春桃穷怕了。之前逃亡时，她吃过榆钱树皮，啃过观音土。逃到吴州后，母亲死于贫病，父亲带着两个年幼的弟弟勉强维生。远亲见她年纪小，模样秀丽，还略识几个字，便引荐她入裴府。

    进府那日，春桃咬定牙关，暗自发誓，她要争气，要让自己活得更好。那日的榆钱树皮、观音土，春桃早已嚼进胃里，连苦涩也吞干了。

    刚开始，春桃以为能在二爷面前露露脸，日子渐渐会好过些。可终究世事无常，二爷因事离开府中，主母忽然点了她的名。

    “这丫头叫春桃？倒是个伶俐模样。”   主母笑得云淡风轻，轻啜一口茶：“想来知春应该是会喜欢的。”

    一句话，就将春桃打发到了裴知春的院里。

    裴知春，裴府长子。昔日的少年郎光风霁月，文章锦绣，丹青风骨，江南名士皆称他才情过人。可三年前一场坠马，双腿尽废，从此成了裴府的禁忌。

    自此裴知春性情大变，冷漠孤僻，动辄发怒。伺候他的下人，不是被骂得落荒而逃，就是主动请辞，最后只剩几个粗使仆妇负责洒扫，再无人愿靠近。

    主母把春桃送来，多半另有深意。

    苦夏闷热，庭院却反常地安静。春桃刚踏进庭院，浓稠苦涩的药味便扑面而来，是一碗久熬未泼的苦命。

    推门而入，室内光线幽暗，陈设简朴，角落里一架古琴横陈，落满灰尘。

    裴知春斜倚榻上，素白的衾衣衬得他身形单薄，几绺墨发垂在脸侧，半遮住他的眉眼。一条深色薄毯盖于膝上，裴知春手里捧着一本书，翻得不紧不慢。

    听到脚步声，裴知春眼皮未掀，只淡淡问：“谁？”

    她屏息低眉，声音细如蚊蚋：“大少爷，奴婢春桃，嬷嬷说，从今往后伺候您。”

    他却不耐烦地吐出两个字：“出去。”

    春桃低声应了句“是”，便转身退后，走至门边，身后却传来一声冷淡的呵斥：“慢着，谁叫你真走了？”

    她止步，低眉站定，不敢稍动。黑白分明的杏眼，亮得如点漆，像条竖起信子的美人蛇，谨慎试探他的反应。

    与他目光交汇的瞬间，裴知春带着几分审视，将春桃直勾勾框进瞳仁中央。

    裴知春，人不符其名。眉眼秾丽，却笼着层病态的苍冷，似永不融化的霜。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偏生着一抹下垂的眼角。

    春桃脑内浮现南下逃难时的场景。那时，她在破庙里偷吃佛像前的贡品，抬眼时——那佛静静垂目，俯瞰着她。

    “大少爷？”春桃轻声试探。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裴知春垂眸，淡淡扫她一眼，“倒是个好名字。”

    她手指无意识绞动衣角，“奴婢的名字不过是寻常下人的名字。”

    见她怯生生的模样，裴知春似笑非笑，把书搁在一旁，语气带着点刻薄：“名字确实普通，但人估计不普通。”

    说罢，裴知春随意摆摆手，“罢了，你倒是先把窗打开吧。”

    春桃连忙趋步上前，尽数推开窗扉，屋里瞬间透进几分暑气。光影交错间，一道斜光落进裴知春周身，镀了层浅淡的佛光。

    她不敢多看，垂首退到一旁。

    “好了，这下你真可以出去了。”他懒懒说道。

    春桃如蒙大赦，正要抬脚，耳畔又传来他清冷的嗓音：“不，我改主意了，倒杯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