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朕的meimei不想,就不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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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从昏睡中渐渐苏醒过来,大病初愈,广信宫的庭院里莺飞草长,已然有了些春天的迹象,我裹着披风登上角楼遥遥睇望,太平别院的桃花已然灼灼地开着,漫溢院墙,曾经的血雨腥风被几场及时的春雨涤荡得清清朗朗,京都城内,似乎一切都改变了模样…… 母后似乎衰老了许多,些压在华钗下的乌亮秀发不知什么时候倏然混入了根根闪烁分明的银丝。当我看到她用手指细细抚挲着那些母家的弟兄留下的遗物,于供案前焚了几柱香,阖目虔诚地祝念起什么,我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勇气,冷冷地说道: “是他们杀死jiejie,他们本就该死!” 母亲不可置信地回目森冷冷地剜了我一眼,继而一记耳光狠狠劈掴在我面上,她的嗓声怨忿而哀伤: “为了一个没名没分的女人,连母舅血亲也不念了,孤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个全无心肝的东西!” 我垂下头,抿着唇不说话。 昔日热闹的皇后宫忽然变得黯淡萧索,皇后闭门谢客,门户紧锁,只有那些暗黄的纱窗里透出幽异的亮光。大殿里的灯烛没日没夜地燃着,殿前汉白玉的台阶里渗着幽艳的殷色,或成瘀成块,或斑斑漉漉,那些梳着双丫的女鬟们手里拿着渍水的葛巾,跪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擦着……我面无表情地听着表姐戚哀绝望的哭声,心底并没有什么波澜。 我又听见母后训斥表姐: “好了,别嚎丧了,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自古权势纷争,都是杀出一条血路,哪家没死过人?我坐江山,靠的又不是他们…… “把乾哥儿抱过来给皇后看看。” 承乾才两岁,只会哭,可是乳娘抱了他来,表姐却果真不哭了。 “好好看看你儿子,这才是你将来的指望。” 我忽然明白了,母后斥我全无心肝,其实她自己才真正是那个全无心肝的人。 那一刻,女人一眼可以望到头的一生都呈现在我的眼前,未嫁从父兄,既嫁从夫主,当夫主不再值得依靠,便要寄希望于膝下的子嗣……可我不想要这样的活法。 这一年,我到了及笄的年纪,议婚之事也就愈加紧迫了起来。 我以为,我的哥哥,想应是爱我的,但也想利用我的婚事笼络寒门出身的林若甫,母后固然爱我,可也想利用我的婚事掣肘羽翼日丰的哥哥。 待字闺中的女孩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我知道我自己做不了主,于是,我决心毁了她——为此,我头一回发了疯。 笄礼之后,我乘着马车颠颠荡荡地来来到了林宅,在我的执意要求下,林若甫屏退了家中的婢仆,在茶室见了我,他垂眸跪在地上,等候着我发话,我将从太平别院偷来的药粉事先兑在酒中,抿了一大口含在嘴里,我也跪下来,两手轻轻托起他的腮颊,义无反顾地对口喂了下去。 我柔软的唇轻轻抚蹭过他浅浅的胡茬,扬起泪盈盈的眼眸迎上他清朗俊逸的面容,望着他错愕的目光,哽颤着请求他: “若甫,你帮帮我……” 我从未做过如此荒唐的事,害怕得全身都在颤抖,又因为药物的作用而渐渐发起热来…… “不……殿下……不可以……” 他本来要拒绝,我又深抿了一口酒,伸臂攀缠住他的颈领,郑而重之地再度对唇吻了下去。 小炉里茶汤已沸如滚珠,茶声琭琭碾过粗重的喘息,斜光透过烟雾似的绛纱朦胧地流入眼波,依然刺得我睁不开眼,薄风吹拂帘纱,送来白茶淡淡的枣花香气,与案头焚爇的沉水香缱绻叠绕于一处…… 在他半推半就式的配合下,我用我从那些不入流的杂书话本中习得的认知极为生涩地完成了从女儿到妇人的蜕变。 尘埃落定之后,我缓缓坐起身,拾起身下那一抹月白色的佩巾,借着夕阳端详着洇透巾子的状若桃花的斑点,将它们仔细包好掩回袖内。低眸回顾卧在地板上的林若甫,我将手掌搭在他肩头,轻轻拍抚,再缓将耳贴附于他的胸膛,弱弱道: “若甫,算我欠你的,若我能活下来,会还你的。” 我睡/了林若甫,为了报复母后。 他们说闺阁女儿的声誉何其宝贵,而我偏偏任性地将它轻易舍弃了,我也成为了母后眼里不知耻、不检点的荡/妇,她便再没有资格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指摘不拘于世俗常法的叶轻眉。 叶轻眉死在了我成为大人的前夜,连同那个满怀憧憬与希望的年少的我也和她一起死去了。 一个月过去,我和林若甫幽会之事没有传出任何一点风声,母后和兄长终日忙碌于朝政,无暇顾及我,就连我最贴身的侍女们,也天真地以为我与林若甫在茶室里只是在品茶清谈。 就在我为事情的发展感到无趣时,我的月事却迟迟没有来,母后派了御医过来请脉,我怀孕的事情就这样暴露了。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母亲愤怒绝望的模样,这令我品尝了复仇的快感,然而当风雨真正来临之时,我却害怕了。 我终究不是叶轻眉。 琉璃瓶掼碎于金砖之上,大殿内明明熠熠的烛火都颤栗起来。 “将那个田舍汉绑来,孤要亲手剐了他!” “母后不可!是我……是我强迫他的……” 我以为所有人都应该为叶轻眉的死付出代价,不止是母后、表姐,还有哥哥、范家、五竹、陈萍萍……也包括我,叶轻眉遇刺时,我们本应该守护在她身边,甚至包括那个刚一出生就和她的娘亲一同殒命的孩子,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或许她的敌人还不至于如此急迫地要将她置于死地。 但,不应该是林若甫,他不过是一个初入仕途的年轻人,与叶轻眉甚至都没见过两面,如果不是我硬将他拖下水,以他的才华,本来应该前途似锦。 我牵着母亲的衣袖不肯撒手,她目色哀凉地看了看我,叹息之后,终是决绝地拂开了我的手,迤迤然回到宝座上: “两条路,其一,我下旨,让他娶你。” 我摇摇头。 “那么好吧,其二,你替他去死。” 母后远比我想象得心狠,她领我去到寝间,掀开床板,将压在下边的一匹白绫取出来掷在我膝前: “这是当年我赐给你jiejie的白绫,又被你jiejie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今日,你便用它,做个了断罢。” “娘……”我并不敢伸手去拾起那匹白绫,只是颤巍巍地蜷跪在那里,抽噎着唤她。 “睿儿,平常你任性撒泼,娘都由你,可你不该和皇权对着干,更不该将皇家的脸面撂在脚下踩……好了,你上路罢。” 这是我头一回公然地对抗母亲,我太年轻,往往容易将自己看得过于重要,殊不知对于庆国的太后而言,并没有什么棋子是不能够舍弃的。 我败了,一败涂地,我伏身对着母亲顿一顿首,白绫攥在掌心里,挼作了一团,我缓缓站起身,再将它们展平,踟蹰着踏上母亲寝殿中的小杌。 我抛了几回,鹅黄色的纱袂凌空摇曳,带起一簇簇随风飘摇的烛火,白绫终于越过雕饰的桂梁,垂落于我的身前。 就在我要将下颌伸进挽成的索套之际,我听见殿外鸣起御车的銮铃——是哥哥的仪仗。 母亲坐在榻上端凝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足底不稳,从小杌上摔了下来,当殿门开启,我诚惶诚恐地对着那一袭龙衮叩了一叩,仿佛抓住了唯一一根救命的稻草: “陛下……” 我怯怯地唤了一声。 “云睿虽然犯了错,但毕竟是朕的meimei,望母后看在亲情的份儿上,饶恕了她。” 哥哥蹲下身来将我扶起,将我揽在怀里,他望了望母亲,又低眸看了看我,语声温和而沉定: “只要朕的meimei不想,就不嫁。” 往后的十几年光阴,许多次当我遭遇冷眼、逼迫、诘难、讥讽……他总是这样站在我身后,力排众议: “云睿毕竟是朕的meimei……” 甚而在很多年后的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几乎要杀死我,可最终还是松开了那双紧紧锢住我颈项的手,他幽幽地叹了一声: “就算很不乖,可你还是我的meimei。” …… “哥哥……” 我靠在他怀里无声地哭泣,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唤过他哥哥了,从他将我从母后宫里救下来的那一晚起,我又开始这样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