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朕只有这么一个meimei,不免多疼了她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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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让我去趟江南。” “又要去?”母亲的眉心微微一紧,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叹了口气,抚着我的鬓发道:“好吧。” 她不知道林若甫与我同行,坚持将身边最得力的女史青苹派来与我,我不敢辞,只是偎着她低低婉婉道: “娘,我就去那边看看,没有事,我很快便回来。” 我和若甫抵达江南时,正是腊月初八,寒风阵阵,凌空扬起了细碎的雪屑,桥边支起了舍粥的粥棚,旌旗上飘着一个大大的“明”字,那些衣衫褴褛的乞丐捧着残破的陶碗沿街排起了长长的队,皆是老弱病残,都张着冻得乌青的嘴唇瑟瑟地巴望着。 马车悠悠行至明家,若甫骑着一匹枣红骏马跟在车后,我掀开车帘对他招了招手: “若甫,待会我自己进去罢,你先回客栈。” 见他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我望着他那副端谨肃穆的脸孔,微生一笑道: “你瞧你,明明是人家里遭了不幸,你跟了去,倒像是我受了委屈,替我打抱不平去的——好啦,放心罢,我不信他们家主母是只老虎,能活吃了我。” 在富丽繁华的江南,明宅的建筑实在谈不上奢豪,甚至可以用朴拙来形容,狭小的天井里,仰头便望见沉朽的雕窗吱吱呀呀地半开着,北风呼啸,吹来薄雪化在古旧凹凸的青石板上。 明家的女主人是一位行止端庄、神容慈蔼的老妇人,那份南方女子特具的柔婉,时常令我想起远在澹州的姆妈。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一身素净简朴的衣裳,拄着鸠杖恭身徐趋着迎至前堂,待要下拜行礼,我赶忙上前搀挽住她,饶是如此,还是低眉敛目,盈盈褔身与我作了一礼,又教她的儿子们与我叩头。 老夫人絮絮地说了一大车话,一时又是颂圣,又是谢恩,又是请罪,只说寒门小户,不堪重任,深负皇恩,若非我搀住她,又要拜下去了。 “阿婆,我年纪轻,不知深浅,业各有专,今后生意往来之事,少不得要请阿婆继续劳神,我有许多不明白的,还要求阿婆费心指点。” 在我接管内库以前,这些朝廷与商人之间的交涉,都是由几位位高权重的大臣和宰相代行的,凡是替三大坊做生意的商户们,除却年年缴纳的赋税外,还要从自己的分成里拿出大半的银钱孝敬他们,他们掏不出那样多的银钱,便只得盘剥于三大坊的司库、工匠与当地的百姓,司库们无法,只好从三大坊的“折损”里薅银子了,贪墨之风盛行,自上而下,概莫能免。 我问明老夫人: “阿婆,若今有忠仆,素来勤恳,秉性纯良,一朝迫于生计,偷了主家一升米粮,被发觉之后追悔莫及,立誓洗心革面,我想——是应当容恕的,您说对吧?” 老夫人摇了摇头,引我去江边码头看了运船,雪落了半个时辰便晴了,寒冬腊月,江南的水依旧波涛起伏地流荡着,明家常年为皇家运货,专门豢养了一批身强力壮的脚夫,脚夫们赤着膀子,扎着头巾,抬着成箱的货品运上甲板,嘿哟嘿哟地喊着号子。老夫人嘱咐领班: “把昨天那个人带上来罢。” 领班押上来一个面色苍惨脚夫模样的年轻人,他的衣装并不比街头乞食的老弱们体面多少,也在凛冽的寒风中缩着颈子巍巍地打着哆嗦。 “说说,你做了什么?” 那人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粗粗地喘出白气,见了我们不停地叩首,显是惊惧惶恐极了: “小人……小人昨儿运货的时候起了贪心……昧下来一只琉璃坠儿,老夫人饶命!老夫人饶命啊……” “按老规矩办,浸鸭笼。” 年轻人哀哭号泣着被拖了下去,我一脸慌忙地望向身边这位眉目慈祥的老妇,扶着她的手臂问: “阿婆,何谓浸鸭笼?取乐之物罢了不值什么,小惩便可!” 老夫人目色安详地于我面上停驻少时,轻轻拊了拊我的手背,又吩咐另一个领班: “把前日浸下去的那个绞上来,给殿下看看。” 甲板上喀哧喀哧地响起绞动绳索的木轮声,绳索的尾端拴着一只可以装下成人的铁笼,铁笼哗啦啦沥着水,里边躺着的是一具枯枯苍苍的白骨,我的心狠狠颤了一下: “阿婆……” “国无严律,必有贼臣;家无严法,必有贼子。这便是老身交给殿下的答案。” 回到三大坊,几个被告发贪墨的司库仍跪在堂前听候发落,我坐下来,他们都跪上前,围在我的裙边哭泣、忏悔,我心痛如绞,垂下头幽幽道: “你们都是jiejie留下的人,跟了我,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净受委屈了。” 他们俯首连称没有委屈,又说甘愿效死,我阖了阖有些胀涩的眼眸,轻轻地说: “好,我会从体己里拨一笔银钱,安顿你们的家人。你们——安心去罢。” “小小姐……” 我迎上他们绝望哀惧的目光,努力克抑自己声息的颤栗,挥一挥手,让刀斧手将他们带了下去,又轻轻睇一目余下的人等: “法不责众。” 我听着庭院中那些裹着凛风的哀嚎,冷冷地说: “今后,还是称殿下罢……” 晚来彤云漫天,江南于我模糊的泪眼中笼上了一层阴幽的的血色…… 回京途中,我将若甫叫到我的车厢里,嘱咐他说: “等回到京都,你替我将银票送去那些宰臣府中。” 他张了张口,似乎还想再宽慰我些什么,我低头抚了抚他的手背,摇一摇头: “你要与他们好生交游,待喂饱了这些狼——总有一日,将他们一网打尽……呵,有钱能使磨推鬼,若甫,总有一日,我会助你取而代之!” 轰轰烈烈的江南灭门案,最终因为查无实证不了了之,又因为我亲往江南抚恤了明家,惩治了三大坊的贪腐,哥哥又新划了江南的两座县作为我的汤沐邑。在我的再三恳请下,哥哥将林若甫调至了都察院,任给事中。 新年的第一次朝会上,哥哥拉过我的手教我坐在他圈椅旁的扶背上,对朝臣们说: “朕只有这么一个meimei,不免多疼了她些,还望众卿莫要见怪。” 李治大抵是觉得有些rou麻,挤眉弄眼地朝我做了个鬼脸,被我一眼给瞪了回去。 朝会散去后,我红着眼眶拥着手炉坐在火盆边,我哥哥一言不发地蹲在案侧打磨起手里的箭镞,借着烛火瞄了瞄利镞上森寒的锐芒,挽弓搭箭,瞄准了屏风前的盔甲。 哐当一声之后,箭镞正中甲心,又被弹落在屏风前柔软的氍毹上,我放下手炉,缓缓走过去,蹲下身拾起那支箭羽,呈上前递给了哥哥,他静静看了我一眼,接过来将箭身折作了两段,信手掷进了火盆里。 “射不穿盔甲的箭,只是一块废铁罢了。” 我争辩道: “若再射一回呢?方才陛下未将弓拉满,只需……” 他目意沉冷地看了看我,冷淡道: “朕没有这个耐性。”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很想呛他: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而非箭不利!” 他沉着脸听毕我的话,神情却并不见得如何严肃,甚而牵了牵唇角,露出几分玩味的欣然,低头从箭筒里抽出了一支新箭。我站在原处不肯动,他这方掀目瞟了我一眼,哼道: “怎么,想试试朕的箭利不利?” 我闪至他的身后,默默看着他引弓射出第二支箭,并无悬念的,和前一支一样,溅落回了氍毹上。 “哥……” 我微微抬头,试探着轻轻唤了他一声。 “嗯?” 我看不清他的容色,只抿了抿唇低低道: “哥哥,我只是觉得这一切,太不公平。” “这世间,本就没有公平可言。” 他放下了那把浅褐色的檀弓,回身坐到了小榻上。 “虎豹豺狼终日飞扬跋扈、横行霸道,尚能稳居相位;商贾百工无辜小民一生谨小慎微,受其驱迫,却不免于刑戮……那些御史们也是瞎了眼!” 他目色泠然,语意透出一股森冷,不急不迫地截断了我的话:“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这样不对,窃国者,当诛九族!” 我哥哥望着为义愤填膺的模样,轻笑了两声,这笑声激怒了我: “你还要笑!” “哦——朕为什么不能笑?”他懒散地歪在榻上,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 “你若要我讨好你的那些权臣宰相,明明可以直言相告,何必等着……等着他们酿成这样的大祸,搭进这么多条性命?” 他十分玩味地看着我哭红了双眼,殊无臣节地向他诘责、质问,待我接过他递来的绢帕,别过面去拭去斑驳的泪痕,才温声问了我一句: “疼么?” 我有些诧异地将凝泪的眼眸望向他,他才缓缓道: “不摔一摔跟头,怎么长大呀?” 我低下头,眼泪止不住地抛闪在襟前。 我是一个很爱哭的人,从我记事起,母后和李治便厌极了我的哭声,母后会直接喝令我:“不准哭!”李治会抱头捂耳地乱窜,抱怨说:“怎么又来了又来了,又怎么惹着你了……” 我哥哥么,我哥哥就会像现在一样,作壁上观,抱着胳膊笑嘻嘻地看我笑话,一片一片给我递新的手绢。 只有jiejie最好,jiejie从不笑我,反倒会替我埋怨哥哥们:“哎呀,小姑娘要哭,你就让她哭嘛,与你何干?瞎起什么哄呢!” 我捏着手绢泪淋淋地望向哥哥,斥道: “若是jiejie在,定不会由着你这样胡来的!” 提及叶轻眉,我哥哥脸上的笑容一寸一寸黯淡了下去,他微微出了一下神,随即露出略显惋惜的神态: “你jiejie就是因为太任性了,才会招致那样多的忌恨。” 他起身绕过几案默默坐在了我的身后,抬手抚了一把我挂泪的腮颊,扪着项窝,缓缓握住肩臂,将我揽近前,低首将额头轻轻抵上我的眉心,他温热的鼻息微微拂面,我阖上眼,泪又双双淌了下来。我问他: “哥,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接手内库么?” “为了你jiejie,未完成的心愿。” 我声息哽颤着点头,他宽厚的手掌捉着我癯薄颤瑟的肩拥紧了我,我又哽咽着摇头: “我不在乎什么名利,我也不在乎他们如何看我……” “朕当然知道,睿儿是怎样一个人。” “没有人可以取代jiejie……我只是不想将她亲手开创的这一切,让给她最鄙视的那种人。” “朕知道……” “可是哥哥,我怕……” 我轻轻挣开了他,目意哀伤地望着他: “我怕有一日,我也会变成她不喜欢的样子。” “有朕在,怕什么?” 我将鬓鬟枕于他肩头,长发如云,婉垂至膝,他并没有阻拦我这样不避嫌的举动,我便这样靠着他,靠了许久许久。他说: “有时候,为了一个伟大的结果,一些过程中执念,是不得不割舍的……” 割舍所爱,去包容所憎么? 他又说: “你爱的人原没有你想象得那样好,你恨的人,原也没有你想象得那样坏,化敌可以为用,化敌亦可以为友,这天下万民,都是我们的子民。 “睿儿,人不应当活在仇恨中,既无益,也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