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若让青莲知道，定会挨好一顿训斥。

    不知怎地，愈感叹鸟儿美丽漂亮，这念头愈清晰。突如其来冒出的念头让她愈发觉得本命法器扶柳化成的青鸟可爱非常，忍不住地想要微笑。——至于省些力气别浪费神识这一条路，却是想都没想过了。

    会被青莲训斥的事，才是好玩的事。越是好玩的事，柳轻罗越喜欢做。

    她好钻研，爱美人，喜静亦爱动，事事随心而行，事事飘忽不定。爱她的人赞其如清风流云，不为风止、心随意动，有真仙风范；厌她的人说此子心性不定，足底空空，易坠易伤，难成大道。柳轻罗自己么，自然更喜欢前者，不过，后者她亦喜欢。

    她喜欢真，怨憎会、爱别离，爱欲是真，苦亦是真。丑陋与漂亮都是真。昔日玉衍尊者道她有慧根，与她举杯对酌，又笑言只有慧根，距佛子尚还差了百余个小秃头。

    她道百余个好似并不多，玉衍于是醉中大笑，抚掌道：所以你有慧根。

    玄女峰只收女修，佛门则恰相反。因着那番对酌，柳轻罗对佛修便多出一些好奇，尤其对所谓佛子，既好奇、又向往。可惜在玄女秘境近二百年终不得见。如今脚踏通州大地，进入修士聚落，发觉身边不但路过不少男修，男修之中，还夹杂零星几颗闪亮光头，才又想起这茬，重燃好奇。

    “那是梵音禅宗的佛修。”白无欢小声提醒，“佛修既练体、又修神识，对视线很敏感。”

    柳轻罗转回视线，好奇道：

    “小白，你传音怎地如此小声？”

    “他们不是「梵音」禅么，我怕被听见。”

    “果真？梵音可捕捉传音线么？”

    “…我猜的。不知道。对不起。”

    柳轻罗觉得他很可爱，拍拍他的脑袋，笑道：

    “无妨。”

    周围有视线投来。白无欢脸颊一瞬烧红，肩膀跳了一下。想躲，又不敢躲，深深垂下头。

    只要是修士聚落，便少不了生意，而做生意的地方少不得人。此处行走修士诸多，玉清宫名门正派，声名极盛，白袍流火纹是玉清宫内门弟子的固定衣制。在外穿这身衣服，他实是给宗门丢脸了。

    北风寨是方圆数百里唯一的修士聚落，中枢是此处扎根的散修组织北风十三刀，由十三位无门无派的金丹、筑基境刀修组成，颇具威名。通州北部山脉纵横，北风寨依山而建，为往来修士方便，修出数条盘山栈道。寨有十三刀，山有十三峰，自高处俯瞰，峰顶栈道可连成一线，形似弯刀钩索。

    钩索最弯处，正是十三峰的中心地带，修士大多聚集于此。正中央坊市区人流攒动，热闹得有些市井气。

    此处多是散修，自由交易，摊位多样。符篆阵旗，法器矿石，丹丸药草，甚至还有摆摊算卦的。传送阵在靠西一侧，欲往附近城池，坊市区是必经之路。想必是为刺激修士消费特意设计。

    辰霄三洲果然不一样，比玄女峰热闹多了。

    柳轻罗耳听名宗少年传音介绍，目视一众新奇珍物共市井杂相，一路好奇挑拣探看，行至西侧传送阵处，已是日上三竿。

    她初出秘境，这是头一回来到修士聚落，亦是头一回看见如此多的杂道男修，着实新奇不已。因瞧得太高兴、乐不思蜀，竟忘了一件大事。直至看见阵外巨型牌匾，方才意识到不妙。

    …稍等。

    待她想想。

    …此行出门，好似少带了一件东西呀！

    北风寨西是一方露天广场，正中央直插一杆足有一丈高的大型阵旗，旗形三角，底色蔚蓝，迎风巍然不动，上书天机二字，字形飘逸而风骨凛然。以旗杆为中心，地上蓝墨交错，纵横八角，八角尖端相见，正可绕成两颗嵌套圆环。中心圆环约可站八至十人。

    阵法外环摆一圆桌，桌后坐一蓝衣修士，其筑基后期修为，面色极冷，正持笔写信，字迹龙飞凤舞。蓝衣修士面前竖立一巨型牌匾，只见牌匾之上龙飞凤舞，上书十二个大字：

    ——「此处传送，五百一次，概不赊账」

    柳轻罗凝视这十二个大字，陷入沉思。

    五百灵石，一般修士倒不至掏不出来，可实在不算便宜了。北风寨毕竟是方圆数百里唯一有传送阵的所在，广场外聚集不少修士，各境修为都有。前方有散修不满，嚷道：“五百一次！你天机境还不如抢！前些日子不还是五十吗？”

    听起来是刚涨价。

    不过不涨价她好像也付不起。

    白无欢敬业传音解说：“传送阵是天机境在每处修士聚落设下的高级阵法，交由当地组织镇守，收益八二分成。每处传送阵皆派天机境内门弟子定期轮守，负责阵法的启动和维护。”

    看来那蓝衣修士就是天机境弟子。

    散修在牌匾前不满叫嚷，带动众人都站出来，人越聚越多。天机境弟子眉头紧锁，不耐烦道：“先前是一人五十，这次是一次五百，你们看清楚。”

    中心圆环一次最多可站十人，这样算下倒是没差。众人仍有不满，却不再围天机境弟子叫嚷，转而几人成组，骂骂咧咧地凑起旅费来，广场顿时嘈杂。

    柳轻罗倒未觉得有什么，她身无分石，五十块、五百块甚至五千块都是一个意思，反正都付不起。身侧白无欢倒是小声腹诽：“整日装神弄鬼，就会坑人赚钱。”

    一人五十灵石时，一般是集齐八人开阵，有时人流稀少、久等无人，五六人也可，单次利润常有变动。这回看似没有涨价，实际利润却差得多。

    她心觉有趣，侧目望去，发现小小少年仿佛心有不甘，抿唇望向蓝衫修士，目光冷冷。便笑盈盈地问道：“你认得他？”

    “不认得。”白无欢闷闷道，抬头环顾一圈，提醒她，“前辈，那边几人似乎已组成队了。”

    柳轻罗沉痛颔首：“我知道。”

    白无欢：“…？…啊，您不愿与人同行？应当也可单人开阵，前辈稍候，我现在去找守阵人。”

    说罢，就要朝蓝衣修士方去，还没来得及迈步，忽感肩头一重，被一道真气压在了原地。

    他立时慌乱道：“前辈，在下并非…”想逃身。

    柳轻罗伤心颔首：“我知道。”

    白无欢不懂，他不知道：“前辈可是另有安排…？”

    柳轻罗悲伤摇头：“并无。”

    白无欢：“？”

    柳轻罗突然认真：“小白，我有一问。”

    白无欢有种不祥的预感：“前辈，您请问。”

    柳轻罗伤心欲绝：“灵石是何物？我身上好似并无此物。”

    …好！

    名门正派玉清宗十四岁筑基的天才弟子，今年十八岁的银发少年白无欢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他原地深深吐纳两息，忍住咬牙切齿的冲动，决定不要太过深究。

    对。大修士总有些怪癖，此人好胡言乱语、玩弄他人心情，不算甚么稀罕恶癖。

    他实在不信，当今世上竟有修至金丹的修士不知灵石为何物，哪怕在深山老林修炼也不可能！他已确信此人比自己修为高一个境界。可她为什么扯出如此拙劣的谎言？玉清宗少年平心静气，持续吐纳，绞尽脑汁，终于勉强想到一个可能。

    ——她一定对他拿不出回报心怀不满，说出这话，是要他投桃报李，表现诚意。

    这再正常不过。若他身上有财，怎么也不可能让金丹修士付这笔钱。

    对，一定就是这样。白无欢说服自己，立刻表忠心：“前辈，北风寨是方圆百里唯一的坊市，先前夺我财物的几人若想变卖补给，都须经过此处，您若相信在下，可在北风寨等上一等，至多五天。待他们出现，无欢便立即夺回财宝，送您至琉璃城。”

    他实在身无分文，这是他能想出的唯一办法。

    柳轻罗沉吟片刻：“今天是什么时候？”

    白无欢一愣，答道：“癸亥年十月四日。”

    柳轻罗九月十七日出关，须在明年一月一日前抵达地点，今日十月四日，还有近九十天时间。传送阵近在眼前，密令地点就在琉璃城中，往宽了算，路上至多再花费十天。莫说再等五天，等上半月都绰绰有余。

    先前她未想到通州有传送阵，一路疾驰，心急如焚，如今却是不急了。

    幸好她找了一位引路人。

    他愿意付钱，真是再好不过啦。

    柳轻罗于是笑吟吟道：“好，我相信你。”接受了他的好意。丝毫未注意少年变幻多次的苦涩脸色，回身转到坊市街去。

    白无欢跟在她身后，只见她一会儿转到符篆摊，一会儿转到卜卦摊，左右转了一圈，最后寻到一处空位，自己坐了下来。

    左邻卜卦半仙，右舍丹丸草药。中央狭小区域甚么也装不下，她一人一椅——椅子是从左邻顺的——就那么坦坦荡荡坐在了摊位上。

    白无欢已经木然了。他好想回宗。

    “前辈？您这是…”

    “摆摊赚钱。”白衣修士轻盈笑道，对他招招手。

    ——何至于此啊？哪有金丹修士在路边摆摊赚灵石的！她随便一问都有无数人愿意供奉！

    算了。此人性格恶劣，满口胡言，想一出是一出，突然想摆摊也不奇怪。白无欢忍辱负重，以为要帮忙吆喝，不情不愿靠近过去。

    日头正盛，自近处看，俊秀面孔细节愈发清晰。目之所及，碧纹蜿蜒缠枝流水，自眼尾滑至左脸肩颈，直蜿蜒到衣襟里。

    昨夜御使的青鸟落地化为玉带，松松缠绕腰间，她着月白锦袍，衣襟大敞，能轻松看见里衣。里衣下似乎也有，同一道缠枝流水灵纹。

    这是什么？

    她每次运功，灵纹都从皮肤下方流光显现。

    白无欢心头微动，未及细思，便见眼前素手指节舒张，指尖向他眉心轻点。眉心倏尓划过一道暖流。

    原来是她分出的一缕真气。

    “好啦。你若与人斗法，记得万事小心。”

    白衣修士眉目舒朗，青天白日下，总使人不寒而栗的狭长凤目似也柔和许多。

    这是修仙界保护小辈的一种大众法门，濒死之际，能吊上一口救命气。

    他半分无措，定在原处，却见眼前雌雄莫辨的俊秀青年唇畔含笑，好似确无它意，宽大手掌抚过他肩头，灵纹隐现之间，忽将他轻轻向外一推。

    “我就在此处，小白，你也四处逛逛罢。这附近许多有趣货物，莫要错过了。”

    肩头受力，他即刻没入了身后攒动人流。人流行进之间，青年面容渐远渐小，而声气始终缓平清晰。仿佛能见此刻神色，常有笑意，柔和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