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四)
十年(四)
从那天起,陈越每周都会准时出现在心理咨询室,坐在那张熟悉的单人沙发上。 起初,他依旧带着几分抗拒,每次推门进来,都像要赤手空拳地去拨开自己内心深处的伤疤,那些他不愿触碰的记忆和情绪翻涌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习惯性地把自己蜷缩在沙发一角,偶尔抬眼看向咨询师,眼神里还残留着显而易见的防备。他的语气始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像是在谈论别人的故事,与自己毫无关系。然而,随着咨询的深入,他开始慢慢卸下心防,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在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中,逐渐拼凑成一个更完整的自己。 “陈越,我记得上周你和我说,你意识到了一些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想法,现在你愿意和我说说吗?”咨询师的声音一如往常地温和。 陈越下意识地避开了咨询师的目光,盯着自己紧握的双手,掌心已被掐出几道浅浅的红痕。沉默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语气里掺杂着挣扎与不安:“我发现……让我痛苦的不只是她的背叛,也不仅是我被当成棋子的事实。” “还有呢?”咨询师轻声问,语气中充满了鼓励。 “还有……我对自己的失望。”这句话低得几乎听不见,像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空气中。 “怎么说?” 陈越抬起头,目光里带着复杂的情绪,像是迷茫、像是痛苦,又像是自我厌弃:“当我知道她和张小斌的交易,我第一反应并不是愤怒,而是……‘要是我从来不知道这一切就好了。’”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努力组织语言,“我甚至希望自己可以继续活在那个虚假的梦境里,不用面对这残酷的现实。” 咨询师没有急着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继续。 “如果不知道这些,我是不是就可以一直相信她、信赖她、全心全意地爱她,不用像现在这样,活在怀疑和痛苦中?”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像是在对自己发问,更多的却是自责,“更糟糕的是,在国家队选拔时看到和她给我做过的类似实验时,明明是那么明显的证据,但听到她的解释,我竟然还是说服自己选择相信她。甚至在国际比赛结束回国后,我们在酒店又发生了关系,我企图用无限的rou体的欢愉来麻痹自己,来回避这半年以来的痛苦,以及掩盖自己依旧爱她的事实。” 说到这里,他猛地停住,像是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仿佛要将胸口的那股郁结之气全部排出。然后,他抬头看向咨询师,眼神中带着一丝慌乱和无助:“您不觉得,这样的我很糟糕吗?这么想着,我都快看不起我自己了。” “为什么这么想?” “从小,我父母教我,要有责任心,要诚实,要遵守规则。”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充满了自嘲和无奈,“可我发现,我可以选择无视这些。面对她做的这一切,我没有抗拒,也没觉得自己被凌辱了学术诚信;某些瞬间我反而觉得,反正结果都一样,能让她满意就好……甚至于,我明知道她有丈夫、有孩子,我们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可我还是义无反顾地陷了进去。” “我反反复复问过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沉浸于和她的关系里,甚至在明知道她骗了我的前提下,还是无法自拔。说来您或许难以相信,从小我一直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隔着一层膜,像个局外人一样,漂浮着,找不到落脚点。我找了很多很多办法,去运动,去参加乐队,去创造音乐,企图用一些实体感更强的行为来让自己感觉到离这个世界更近一点,但这些都收效甚微,直到……我遇到了她。和她zuoai的时候,我才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感,仿佛有一条紧密的脐带将我和这个世界紧紧联系在了一起,让我不至于随时会飘走。” 话未说完,他便低下头,双手紧紧地捂住脸,指缝间却掩不住那份深深的挫败感,声音变得沙哑而模糊,“为了抓住这一点联系,我背弃了自己原本的世界。这是不是说明,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我所坚持的那些原则,那些价值观,是不是都是虚伪的、不堪一击的?” 咨询师的目光从陈越微微颤抖的指尖上,移到他低垂的头上,那宽厚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痛苦。他的语气依旧温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陈越,听你这样说,我能感受到你对自己的要求很高,也感受到你内心的痛苦和挣扎。从小到大,你是不是一直在追求某种所谓的‘正确’,试图成为一个完美的人?” 陈越愣了一下,缓缓地点点头:“是的,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诚实、善良,还有责任心。可我发现,这些好像都只是表面上的东西……”他似乎想到了许多过往的片段,那些让他感到困惑、感到迷茫的瞬间,那些让他开始怀疑自己、怀疑人生的经历。 迟疑片刻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他继续说道:“我曾经以为,只要按照这些‘正确’的标准去做,就能成为一个‘好人’,就能拥有一个‘好’的人生。可是,当我遇到她,当我经历了这一切,我开始怀疑,这些所谓的‘正确’,真的有意义吗?或者说,这些‘正确’,真的适用于所有的情况吗?” “陈越,你刚才说你背离了价值观,也提到了‘正确’,”咨询师微微前倾,目光柔和,“那你认为,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一种适用于所有人的、绝对的‘正确’吗?” 陈越抬头看向他,眼中透着疑惑和一丝迷茫:“什么意思?” “我想说,世界上的事情其实很少有绝对的答案,也没有哪条路是绝对正确的。就像黑与白之间,有无数的灰色地带。我们总会觉得,‘光明’或者‘正确’有明确的边界,但真的是这样吗?或者说,那是唯一的选择吗?” 咨询师停顿了一下,指了指窗外,“你看,窗外阳光明媚,但这间屋子里,也必然存在着照不到阳光的角落。你能说,阳光就一定是对的,而阴影就一定是错的吗?它们都是客观存在的一部分,不是吗?” 陈越顺着他的指示看向窗外,窗外是京大校园里常见的景色,几栋灰色的教学楼掩映在绿树丛中,午后的阳光洒在树梢,将树叶染成一片金黄。 “这不一定是‘坏’的表现。”咨询师摇摇头,“人性是复杂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光明面和阴暗面。你面对的是情感与道德的冲突,以及内心深处的挣扎,这是很多人都会遇到的困境。你并没有选择以自我欺骗的方式彻底逃避,而是试图去剖析自己,去理解自己的行为和情感,这本身就说明,你在积极面对这一切。” 陈越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放空。 “所以,陈越,不需要把自己和‘完美’划等号,更不要轻易给自己贴上‘坏人’的标签。每个人都有裂缝,都有不完美,但裂缝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陈越从心理咨询室出来,沿着走廊慢慢踱步。已是初秋,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洒在他身上,暖洋洋的。走廊里静悄悄的,偶尔有几个学生匆匆走过,投来好奇的一瞥。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小花园,几棵高大的槐树枝繁叶茂,将阳光剪成细碎的光斑,洒落在草坪上。不远处,几个学生正围坐在草坪上,似乎在讨论着什么,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心中的裂痕不会那么快愈合,但他终于开始明白自己的症结所在。 回身跨出咨询室的门,他第一次感到,或许能找到重建自己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