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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小时候刚学识字,最早认识的两个字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江逸”这两个字。 江逸对她说:“这是哥哥的名字,以后遇到任何事就喊这两个字,哥哥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你是meimei,所以哥哥会一直保护你。” 他握住她的手,蹲下身子仰头看着眼前这个小女孩,书上说这样的姿态会让人更有安全感。江逸这一生都记得第一次触碰meimei的手时是怎样的感觉,他羞于用自己那颇为贫瘠的语言能力去形容,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非常渴望永远牢牢抓着这双手不放。这样的想法令他第一次对年少的自己感到害怕。 “……喊哥哥也可以,我绝对会认得你的声音。” “喊哥哥的话……没事也是可以喊啦……” 小声嘟囔了那一句,他恨不得赶紧封紧嘴巴,真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好丢脸,meimei最好是没有听清。 再到后来认识的两个字便是自己的名字——“江月”。江逸对她说,这是哥哥给她起的名字。一贯谦虚的性格促使他如此一句话代过了起名的事,好像根本没什么了不起,可其实他还是有点儿偷偷在心里得意的。“江月”这个名字他可太喜欢了,就像喜欢名字的主人一样,喜欢得不得了。 江逸想给meimei起名的初衷很简单,因为自己的名字实在是太不起眼了,在哪儿都是扎堆出现,叫什么“逸”的,光是小学他就遇着了五六个。所以meimei刚出生时,不,比那还早,或许是他知道自己即将会有一个meimei开始,他就一心想要给她起个不那么普通的名字。为了这个,江逸还特地去图书馆借了本唐诗书,凭借他当时那还不算熟练的识字能力艰难地读着。他翻到有一首诗,叫作《春江花月夜》。 他只用读到第一句就兴奋个不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月亮——这首诗让他想到了世上所有漂亮的东西。想到漂亮的东西,就想到了最漂亮的meimei。 这首诗还被盛赞为“孤篇压全唐”,其中含义他尚不理解,只傻傻觉得听上去很了不起。也是在很久很久之后的后来,江逸才慢慢意识到,自己给meimei起的名字,真的像是某一种命中注定。她光是一个人远远地站在那儿,什么都不用做,甚至都不用看他一眼,只要她在那里,就已经足够让他的全世界在一瞬间为她失去颜色。 兄妹俩的父母年轻时都是赴英留学生,在一个雨天阴差阳错地相遇,他乡遇故知。然后成为了彼此的乡愁。两人当初只是撑了同一把伞,怎么也没想到没想到日后盖上了一床被子。那时候年轻气盛,甚至等不及见过双方父母,毕业一回国就领了证,算是私定终身,很是浪漫。两人很快便有了孩子,江逸和江月。故事到这里差不多该收尾,儿女双全、团团圆圆、和和美美。然而你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天生就不属于家庭,他们到最后也没能安于这种平静无波的生活。也许是对传统家庭观的反抗思想恰好是从他们这代人开始真正觉醒,在国外生活的几年也更助长了骨子里本就有的那股不羁叛逆。于是明明已经组建家庭的两人,居然还能像年轻时那样疯狂任性,潇潇洒洒,把江逸江月托付给家中老人,再一次义无反顾出国,去念博士了。 老妈和老爸是笨蛋,江逸从小就知道。空闲的时候每周还能来几个视频电话,忙起来就只剩一个月一次的银行汇款了。有时候江逸简直怀疑他那两个缺根筋的爹娘会不会有天连钱都忘记汇。因为学校离家远,他读高中开始就带着meimei在外面租房子住了,后来meimei考上了和自己一样的高中,所以也就在外面租房住到了现在。所以江月虽然不能说是他养大的,但绝对可以说是他带大的。房东太太经常笑着说,算是看着他们兄妹俩从小孩儿长成大人了。 江逸心里却是很明白的,是他先一步长大了,江月还没有。长大并不像房东太太说得那么自然、那么快乐,生长纹是疤痕,远不止烙在皮肤。但他必须要快些长大才可以保护meimei,他也真的那么去做了。如果可以索要回报,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要meimei可以慢一些长大。慢一些、再慢一些。 他斜睨着身边熟睡的女孩,不知道是不是整夜没睡好导致头脑昏昏沉沉,心跳突然加速,跳得很快。心虚一样地移开视线,盯着天花板,他莫名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来,那时候meimei睡前总是要向他讨一个晚安吻,要他吻在她的额头。他总会对她说:“晚安,我的小公主。” 后来上了大学忙了起来,更何况往返车程也不算太短,他其实很难每天都回家。而不久之后江月再也没向他讨那个吻了,还敏锐地看破了他总是在勉强自己晚上回家陪她,很乖地笑着对他说,他可以不用这么迁就她,如果真的没有空,是可以留在学校的,她自己一个人也没关系。 江逸总算是后知后觉发现,meimei在他未曾注意的时候偷着长大了一些。她学会考虑他,学会为他去想。作为兄长他理应该感到欣慰才对,该笑着去摸摸她的头表扬她,夸她懂事了,可为什么真的他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最后只是淡淡地应了她一声就转身走了。他真后悔,自己怎么这么自私?meimei肯定该难过了。 那可是江月,是被自己从小宠到大的meimei。他不止一次恨过自己——她的长大懂事是多么让他心折,而领了她好意回家次数减少的自己又是那么残忍。她说过:“拜托啦,我都十几岁了,哪有十几岁还要别人陪着睡觉的,也太丢人了。”可昨晚,她不是又闹着要他陪了吗? 江逸无暇顾及自己清醒不清醒,无可抑制地想道——自己不在时候,她会感到很孤单吗?会觉得无助吗?会……像自己想念她一样,也想念着自己吗?可是他好胆小,这些问题,他没有一个敢问。 江月还是没有醒,他微微侧过身去,好让自己再一次认真看看她。他的meimei好可爱,好可爱,就连她脸上细细的小绒毛在他眼里也最可爱。一看到她,他又想起了后来两人都心照不宣没有再提过的那个晚安吻,想起了他吻她时她额头的温度,想起了他嗅到她洗发水淡淡的香气,那些仿佛一直无耻地滞留在了自己唇上。 心脏又咚咚咚地开始狂跳,天啊,江月,你才不知道,你才不知道哥哥有多想像从前一样好好亲亲你。不,不止,还不够,哥哥还想亲你的眉梢,亲你的鼻尖,亲你的脸蛋,亲你的下巴,亲你的耳朵,亲你的脖子……甚至、甚至还想要亲亲你的小嘴…… 喘不上气来,江逸怔愣地看着两人的距离。睡在同一张床榻上的自己和meimei之间,差不多只隔了有一个枕头那么宽,江逸只要稍一伸手就能将小奶猫似的她拢进掌心里、揽进怀里。 ——可他突然觉得自己离江月很遥远。江月是和他身体里流着同样血液的亲生meimei,所以他不止现在不能伸手,往后他当然也不可能再亲她,不能再抱抱她,不能再牵她的手,不久之后,也许,完全不能再碰她了。明明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却做不了任何最亲近的事。再也不能了。 他一阵心悸,有那么几秒钟几乎是要窒息。 江逸深深望着身边熟睡的小人儿,望着他的月月,他的meimei,他的宝贝,他最爱的宝贝,忽然觉得自己寂寞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