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星 chapter 4

    葵坐到裴凇身边，录像已经放完了，冗长的会议在开头激烈的争吵结束后，变得沉默乏味，政要们商讨着计划实施的每一条具体事项，一种刺骨的沉默蔓延在圆桌之上，尽管他们发出了声音，始终在讨论。

    如果他们知道，大改造实施后会发生什么。

    裴凇放空了自己，靠在沙发上，他想到了大改造完成后的消失的历史，这些决策者们在那之后依然是世界的领袖，进化仓给他们行将就木的身体延长了起码二三十年的寿命。

    也就是说，他们看到了大改造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们正是当时的处理者。裴凇不禁感到微微的震悚。

    葵已经坐到他身边来了，她放下手里的报告，轻缓地开口：

    “大改造之前，男女数量比就已经极不均衡，这也是女性在进化技术研究中被忽视的一大原因。我们在科研和政界占有的权重太小了，小到所有人都忽略了，我们天赋的人权，我们应得的意义。

    “大改造按照自主原则进行，当时，没有人会料到之后出现的混乱，或许各政府所设想的，也只是一部分人获得进化，让他们攻克前沿科技，应对那次危机。

    “只不过，情况很快就变得不可控制，大多数女人不愿冒险，他们获得了一时的安全，却陷入了即将来临的深渊。少数女人尝试接受计划，百分之七十都死在了实验室里，只剩下很小的一部分，留住了自己的未来。

    “有一部分男人不愿意接受进化，也许是为了女性家人，也许是观念传统，也许是无法忍受这个长度的生命。总之，他们停留在了这一文明阶段的前夜，同女性一样，成为了之后社会撕裂下的亡者。”

    裴凇听出来葵的意思，一种难以名状的血腥恐怖就隐藏在葵轻声的讲述里。因为更高级的人类变成了另一物种，或者说，他们不愿再承认那些普通人是人类同胞。

    “我见到了，为了女性家人留下的男人，在进化后的人面前，是如何无力保护妻女；大部分的女人，如何被蹂躏，毫无反抗力；最初的一段时间过后，他们慌乱地发现，留下来的女人不多了，于是他们把女人集中起来生育。女婴则被集中起来培养，生殖系统成熟后就进行繁育。但是，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母亲们选择亲手扼死自己不幸的女儿，她们只愿意留下男婴，新人类从繁育中心接出来的都是男宝宝，他们无比恼恨，竭力抢救女婴，但一切已经不可挽救。

    “短短五十年，人类数量急剧下降，女性几乎在这颗星球上消失。”

    裴凇张了张口，声音异常艰涩：“五十年后，前任指挥官集合剩下的人口，整合凋零的政府，花了四十年，成立了人类唯一的联邦政府。

    “是你父亲告诉你……”

    “不”葵摇了摇头，“父亲为了彻底抹去这段历史，在处理完这些事后给自己注射了一些药物，并辅以催眠，他很久都没想起来那段历史。“

    裴凇一直疑虑，前任指挥官在接受改造时虽然不算年轻，但也不至于这么早就离世，成立联邦后，他在指挥官位子上工作短短七十余年就撒手人寰，离世时还没有过上两百二十岁的生日，而联邦人口的平均年龄早就达到了二百九十岁以上。

    裴凇一直以为，是指挥官接受改造时已经年龄较大的缘故，现在看来，应该是注射药物的副作用。

    “但你从何得知那段历史？”

    “指挥官大人。”葵对他笑了，“因为我是女人。”

    “我能够见到，那段消失的历史，急种族屠杀般的人口下降，几乎消失的女性。真相昭然若揭。”

    葵向裴凇递过一份资料，那是她刚进书房时就带来的。裴凇接过来。

    葵靠在沙发上，身体后仰，盯着天花板，听到裴凇翻阅的速度愈来愈快，她开口为这份材料补充说明：

    “大改造前，我的母亲是已经是一流的航天专家，她选择接受了进化仓改造，幸运地活了下来，那五十年的时间里，一切秩序都崩塌了，没有谁还记得人类进化自己的最初目的，只有我母亲还在苦苦坚持，在艰难的条件下继续探索。”

    “逃离恒星的计划是你母亲领衔的？”裴凇停下了翻阅。

    “是。”

    计划报告写得详实具体，裴凇看着项目组里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在最后一行看到了葵，他抬起头看向她。

    “母亲将这个计划移接给了我。前期的艰难工作拖垮了她的身体，她不肯跟父亲一样忘掉那段历史，巨大的精神压力也给她造成了很大的负担，我成年前她就离世了。”

    葵微微叹口气，看着项目组里的名单：

    “在繁育中心的母亲们不约而同杀死自己的女孩，让女婴几乎消失之前，母亲就在混乱中竭力救回了部分女婴，她教给她们大量的知识，让她们参与到逃离计划里。”

    “现在他们在哪？”裴凇捏紧了报告。这一部分女性的存在，指挥官的权限系统里也没有，前任指挥官知道他们的存在吗？还有，如果让现在的联邦知道，还有一些女人，不是达官显贵的妻女，也不是人工制造的AI，无疑会引起极大的混乱。

    “在母亲留下的科研中心，你第一次见我的那个庄园的地下。父亲只知道母亲还在进行这那个计划，却不知道项目组同时解救收留了女婴。因为不愿谈及那段历史，他很少来庄园同母亲见面，也不过问母亲的安排，他不知道地下科研中心有女性工作者在。“

    葵吸了口气，有些沉重：”只是，计划还没能完成，最好的打算也需要百年，我甚至不知道能否在生前看到结果。“

    裴凇将报告放回桌面：”进化技术开始研发时，距离星球进入恒星的膨胀范围还有六百年，人们为了加速技术进步逃离恒星，进行大改造，却几乎断送了这个文明。“

    “联邦成立时还剩四百五十年，母亲不断接入井喷的新技术，终于在离世前将计划完成了一半。”

    “葵。”裴凇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要不人类在恒星膨胀时同星球一起毁灭，要不就在那之前因为没有新生而自我灭亡。只有一个希望，唯一的希望，就在于葵母亲留下的这个宇航项目，如果还算及时，至少可以从寂灭的星球带走一粒生的种子，“你希望继续依靠联邦政府进行这个项目，并且庇护项目组的女性？”

    裴凇其实是陈述的语气，葵点点头：“距离真正的末日还有三百年，在那之前，我们能创造希望。”

    “你们能够承载多少人？”

    葵静默了一会，再度开口：“只能带走一小部分。如果要所有人都撤离，三百年远远不够。”

    “项目有新生力量吗？”

    “裴凇，这很难，星球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组里虽然还有女性存在，但没有谁结婚。”

    裴凇静静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开口道：“但有女人在，就有希望，不是吗？联邦现状已经不能再糟糕了。到你们的飞船离开前，不会再有多少存活人口。”

    “葵，总得有新生来继承使命。”

    葵垂下眼睫，看着自己的手，壁上复古的钟表将时间指向凌晨，她却毫无睡意。

    裴凇突然叹了口气，看着桌面上的文件：

    “虽然继任指挥官，但我也还不算老，死之前，还能维持联邦运转二百多年，支持计划进行。计划之外，联邦人口的新生率已经毫无办法了。等到我死，大约还有一百多年就要迎来末日。

    “你能在死亡将我带走之前，给我们带来希望吗？”

    葵想要点头，却又犹豫。裴凇微微笑道：“葵，你比我年轻，我死之后你还有很多时间。到时如果计划还没完成，我会把指挥官权限移交给你。

    “晚安。早点休息。”裴凇吻了吻她的额头，离开了书房。

    葵在书房静坐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