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文网 - 经典小说 - 旦那(父女1v1/增订版)在线阅读 - 第十章 玉响(二)丨时间像走不出去的圆环

第十章 玉响(二)丨时间像走不出去的圆环

    

第十章 玉响(二)丨时间像走不出去的圆环



    过来的国道地面是干的,山间的世界却被像雾一样的雨痕笼罩着。他租了一座带庭院的别墅,坐在客厅往外望,三面都是湿漉漉的绿意,围墙隐没在茂密的树丛里。古树长满青苔和茉莉花开的气味。

    钤在楼上补觉。她一个人在附近走了会,兴味索然,又转回来看书。

    窗外枝影招摇,簌簌作响,响声像潮水缓缓地推来身边。风渐渐停息,便露出底下绵延的蝉鸣。光线愈发转低几分,只靠自然光看清书页有些费神。

    在加油站停车的时候,她想着反正没人,顺手捏了下他的屁股。他觉得这样做过分了,装成认真开车生闷气。两个人一路都没说几句话。她在车上看书,没一会就晕车,后半程躺在后座睡睡醒醒,一直保持同一个姿势,好像有点落枕。

    头也隐隐作痛。她活动颈椎时抬起头,才注意到他从楼梯走下来,几乎没有一点声音。头发还是睡前才吹干的样子,柔顺地贴住头皮。灰白色的宽松休闲服,像是小男孩爱穿的那种运动系装扮,不是他平时的风格。他将一边的额发往后梳,直到露出耳朵,她才发现他的头发已经很久没有剪过,像小尾巴挂在脑后。

    “小时候的家里,院子外面就是竹林,据说种了有好几十年。mama画了很多画。后来那些竹子全都开花死掉了。花苞不好看,棕色的壳一簇簇垂在外面,像是虫卵。”

    她默默合上书,打开电脑一查,很快找到和他的描述一模一样的照片。

    他走到厨房那边烧水泡茶,问:“你没有出去吗?”

    “在附近走了走,找到了便利店在哪。”

    “晚饭呢?”

    “刚吃了点狗粮,现在不饿。”

    “狗粮?”

    她把茶几上的麦片推到离他近的方向,“就是这个,包装挺像,就干脆这么叫吧。”

    他坐来身边,搓乱她的头发,又试图将人摁在怀里,“这样讲太可怜了。”

    但她不依,钻出来坐到另一边,“我以为你在生气呢。”

    “没有的事。”

    语气却很记仇。

    水烧开了。

    他媚笑着趴到她身前道:“出去看夕阳吗?”

    “又在打什么主意?”

    “出来旅游,总不能也像在家里,一直窝着不动吧。”

    “我以为你的旅行就是换个地方zuoai。”

    他做出噤声的手势,神情似笑非笑,“晚上再说。”

    “你不是向来喜欢白日宣yin?”

    他闪烁其词绕过话题,终于像牵小朋友那样把她带出门。

    景点是一带山,江南乡野随处可见的低矮丘陵。几乎每个山头都被划成不同的景区,各自卖门票收费,学生和本地人凭证半价。运营模式和家里那边的旅游地一模一样,像是标准化的连锁经营。她几乎有些上当受骗的感觉,既然都是差不多的地方,好像也没必要开车跑这么远。她问他以前有没有来过,他说没有。她心一沉,嚯,果然上当了。

    她们落脚的别墅在小坡的高处,坡底是以旅游业为中心发展起来的小镇。有路灯的地方就有经营景区交通、住宿、特色项目等的小亭子。棋牌、茶楼之类的娱乐设施一应俱全,也有低价旅行团真正用来营收的假玉器、古玩店。餐馆布置得小资,表面功夫很周到,一看就知道和她们那边的景点餐馆一样,又贵,又小份,又难吃。

    有一家简陋的换装照相馆。花花绿绿的古装和民族服饰从店里堆到店外,最前面立着一块牌子,“68元畅拍”。旁边又有个拍大头贴的小房间,两个穿着热裤、露脐装和很多金属闪片的女生正从里面出来。杳同时看见这两家店,不禁纳闷,这不是互相抢生意吗?他却说,一看就是同个老板开的。

    卖零食的小摊贩正推着车在长桥上走,打算换一个地方摆摊。他下了桥一停下,就有人走上前问冰糖葫芦怎么卖。人还挺多的。本来以为大热天不会有多少人想泡温泉,所以适合偷情。这里热闹的程度还是远超想象。

    “前年爷爷出门,在景点买回来一套很贵的紫砂茶具,逢人炫耀。然后有天你回去,当着客人的面给他拆穿了,摆出证据说是假的。他说不过你还一直争辩,脖子都憋红了。”

    他情不自禁地笑,又若有所思微微抿唇,“这话你从哪听来的?”

    “你jiejie说的,说你欺负他。”

    “我哪敢啊。”他嘴上说着谦退的话,态度却顿时变轻蔑,好像那俩父女怎样做事都没逃出他的预料。

    钤的家庭状况有些复杂。

    母亲是二婚,前夫去世,他的jiejie若筠原是前夫的遗腹子。大家似乎挺忌讳这件事,像故意遗忘,好比没人愿意提起钟杳的来历。耐人寻味的是,明明没有血缘关系,若筠反而跟继父很亲,少有离心离德的时候。两人的情貌也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用钤难听但精辟的话来说,就是声音很大却讲不出什么东西,是非不分却热衷于管理秩序,靠运气上位还以为是天命所归的三流政客。客气地说,她们都在“谄媚”时代的方面得天独厚。

    至于他的母亲,是家里公认说话最有分量的人,一个人缘很好的知识分子。当然这是表面。家里各项大事的实权,一应掌握在老爷子手里。人前他会再三宣称拥护家里人的意见,若筠也因此对他刻意营造的开明形象深信不疑。但到真正做决定时,老爷子不会过问任何一个人,而是自以为做出了理想的万全之策,并在“理想”的信念指引下要求每个成员牺牲。有人习惯并麻木了,把装聋作哑当成包容。有人选择离开。有人至今没发现是骗局,却将同一套骗术修炼得炉火纯青。

    钤在几天前还讲过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小时候钟杳学下象棋,说阿娘就像棋盘上的将或相,最要紧的一枚子。没有她就意味着游戏输掉了,整个家一盘散沙。但她没有和权威相匹配的能力,活动范围限于自己的九宫格,一次只能走一格,看起来其他人的存在,都是为了保护她。真的是保护吗?

    杳当然不记得自己还说过这样的一番话,看起来也不像编的。小屁孩会这样想未免有些恐怖,他也觉得惊讶,因此深深记着。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她的?他说她是笨蛋小女孩。有些事不该说出来。事情明明存在却被视而不见,都是有原因的。——连跟爸爸都不可以说吗?不可以吗?到最后他都没有回答她的质问。她哭得厉害。人果然还是情绪的动物,哭过她是记得的。

    她们出了小镇往山里走,一路都是狭长的步道。远方的天际渐变成紫色,星光倒映在水里。初来时的阴雨天气完全放晴了。他说,来这边风景最好的应该是在开车过来的沿途,有只小懒猪一直在睡觉。

    “只是坐在车里看?”

    她不喜欢车,觉得车像笼子。他还算喜欢车,可能是开车的人不会觉得车关住了自己,反而会将cao纵在自己手中的整台机械当成rou体官能的延展,因为有车才能去更远的地方。

    不习惯的事终究是不习惯,她倒宁可一如寻常地散步。野生的风景自带蛮横的活力,不由分说将萎靡的人卷入其中。上坡的路并不轻松,但就是这样吃力地迈上去,活着的实感久违地回归。身上出了汗。

    她回头望,他不说话就一直在默默想事情。

    “辍学的那段时间,一个人在山里,是怎么样的感觉?”

    “好多年以前,不太记得清了。平平无奇的山里,也没什么值得说的。那时你都没出生啊。”

    “总有一两件想起来的吧。”

    他扶着栏杆,认真思考了一会,意味深长地答道:“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源源不绝的生命力。计划生育好些年,那里的人依然把多生孩子当成福气,哪怕事实上是越来越贫穷,穷到不得不把新生儿卖掉。小孩和他们的大人起相似的名字,长大后完全跟大人一样,像同一个灵魂在不同的躯壳里重新燃烧了一次。与世隔绝,时间像走不出去的圆环。本以为支配着宇宙运行、牢不可破的规律和法则,都不存在了。”

    “你好像在说马尔克斯的小说。”

    “没读过。原来是这样的啊。”

    他又说道,“山里的雪天很漂亮,是潮湿、缠人、冷到骨子里的感觉。那个时候手烂掉了,留了很大一片冻疮的疤,现在看不见了。时间真可怕啊。”

    她让他把冻疮的位置指给她看,果然看不出痕迹了。

    “完全是少爷的手。”话里透露着失望。

    “你更愿意变糙的手指抠你?”他一本正经道,目不转睛盯着她的脸,逼她做出反应。

    这是要报复回来了。

    “没人说过你技术很差?”

    “那下次你自己弄。”

    他继续往前走。

    没有几步就到岔路的终点,一方天顶漏光的溶洞,中央是大小不一的浅潭,积水被矿石映成奇异的蓝绿色。越往深处走光越黯淡。她极力回想初中时候关于反射散射的光学题目,月夜底下反光的地方到底是地还是水?但是猜了两次相反的答案,两次都正好踩在水里。他憋着笑打开手电筒,又像刚出门时牵起她的手,说:“不能继续走了,回去吧。”

    “你知道怎么走不会踩到水?”

    “我也看不清。有人单纯是运气不好。”

    本来不该是说她笨吗?但他自从发现她自己也说自己笨,就再也不开这样的玩笑。

    恍然大悟以后竟是不知所措。她本没有那么敏感,但他先察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