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假寐(1)
【贰】假寐(1)
乘坐公交,转两趟车后能到达最近的长途汽车站。 蔡雨佳鼓足勇气询问了一位同在车站候车的女子。 然而她等的那辆公交车却许久未到。 “你着急赶车?” 那女子面容温婉清丽,眉目素净,穿深绿色长裙和她一起候车好久,候车的人来去几番,只有她们静静站在候车棚下,俱是一副不知归途的茫然无觉。 直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她们面前。这位陌生女子才想起什么似的朝蔡雨佳询问。 “不如我送你去吧!” 她这样提议。并朝蔡雨佳露出期待的神情。 蔡雨佳于是也清楚的辨别出了她脖子上的细带锁扣不是单纯的装饰物,而是一枚定位检测仪。 她原本涣散的目光,生出些静美祥和的风采来。 要是同意了,那这女子会因此开心不已。 施以援手的同时又在深切请求着,就像哥哥他,为她换了衣服却仍深深嫌恶。 这真是个矛盾又令人不解的城市。以及其中的人们。 “是暑假计划吗?还是离家出走?” 司机尊称她为陈小姐,为她们开门,并按她吩咐驶往车站。 车内的舒适程度几乎让蔡雨佳忘记刚刚在车站的暑热烦渴。然而环境优越起来,她的饥饿感也越鲜明了。 于是难以集中精力认真回答陈小姐的问题。 “要是离家出走的话,去哪里比较不容易被发现呢?” 她似乎也并不是在求问。只若有所思的将纤细修长的身子缩进座椅里,偏着脑袋真的凝神思考起来。 戴着电子镣铐的女人,在想着如何逃离。 不知所向的她,正在出走。 但她其实并没有真的下定决心回奶奶身边。或者说,她并不确定奶奶是否还接纳她。 直白点讲,她并没有确切的归处。 “师傅,能不能……在这里停下?” 她在坚忍的饥饿与失落间,看到了烈日下七中那鲜红且扎眼的牌头大字和它巍峨壮丽的正门石砌红墙。 严溆入初中后再没回过村子看她。只唯一寄来一张和爸爸在校门口的合照。奶奶总爱看着照片为他开脱说是学业任务重没时间。 这红色铭牌和砖墙竟有这样的魔力,生生吸走了她哥哥。 蔡雨佳下了车和那位陈小姐表示感谢并告别。 陈小姐摇摇头,有些落寞,她说要是想到什么好的目的地记得和她说一声。而后款款一笑。 她一定不是真的在笑。也并不真的想知道她会去哪里。 因为她们彼此不知名姓。离开时也没留下联系方式。 蔡雨佳知道,她们不会再见了。 在人迹罕至的校门口站了一会儿,蔡雨佳右转随便上了一条路。她不敢轻易动用自己为数不多的百余元钱。 但饥饿使她举步维艰。已经到了令她疼痛的地步。像肚子破了洞,或是血液倒流一样头脑迷蒙,她在太阳底下。 左西右东,平原上的摩西不断往东,最终成功离开埃及。这少女也许觉得东边即是希望。 却不知有的人,往哪个方向都穷途末路。 蔡雨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被撞倒的还是饿昏了头,总之在她倒地前,她感觉到一种解脱与畅快。 她忽然想到奶奶时常颂祷的十诫之一。 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别的神。 然而可惜,甚至连“我”也是虚构的。 世界原来空无一物。 至她悠悠转醒,却并不睁开眼睛。她已经不太敢直视自己置身的世界了。 “怎么还不醒,不会有危险吧!” 明烛你或许不信,那天我其实想一睡不醒。 我如此清晰的体味着生命枯竭的间隙,传来你呼唤的回音。 “血常规和脉搏指标都正常,只是低血糖的话不该还不醒吧?!”床侧的人发出小声的嘟囔似是在向谁询问,“该不会是撞坏脑子了吧!我也没直接碰到她啊?!是她自己走路中间还不听声儿的啊!” 或许只是在扪心自问。 咕噜—— 这言语声停后的几秒。肚子咕咕叫的声音鲜明的像是被扬声器导播一样。充斥着整个房间。 “哦!又响——”窗边的人语音惊异,“难不成撞坏肚子?!”且不解。 “低血糖,激素少许紊乱,很久没进食导致的体力不支!”有成年女性的声音从旁断言。 “哦~难怪让我买包子呢!再不起,包子可都凉了啊——” 她闻到了。 甜淡的面香,以及浓郁的消毒药水及酒精味。蔡雨佳因为饥饿于是对食物的气味格外敏锐。 她当然想吃。想极了,几乎要发疯的想吃。 她鼓起勇气从床上缓缓坐起并准确定位到床侧桌子上那一袋包子,坚毅果敢拿起往嘴里送的时候,完全没有余暇和室内的人打照应。 等她三两口解决掉一个包子,拿起第二个准备开吃时,才有些回神的停下转身。 明烛,你不知道,味道是一种身体记忆,香而软腻的红豆包是你给我的最初印记。 安全、温暖,直达心底。 “啊哈!芭芭拉她姐呀这是!” 噗嗤—— 我满怀恐惧回望时,是你英彦毕集的璀璨目光与深感宽慰的悦然脸庞。 “你别说,还真是像!这表情真是绝了!”穿白色大褂的女人笑着附和。 蔡雨佳在俩人高大的身影笼罩及注视下,只得拿着包子坐在床上呆愣着,吃放两难。 “啊,你别介意,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很可爱,吃东西的样子真的特别像芭芭拉哈哈哈哈哈哈哈——” “许谧你够了哈!”男生斜眼喝止了女人的爆笑,后者则颤抖着捂住嘴拉上了床位的布帘离开,然后笑声依稀可闻。 他穿黑色运动T恤和长裤,蔡雨佳不敢抬头望,只是拘谨的把视线稳定在看向床尾护栏处,以余光推测他的着装。 “快吃吧,喝的先拿这个将就一下。”眼前随即递来一个大的运动水杯,“你要是介意可以拧开盖子,灌着喝。”他应该是让她可以不用杯子的吸管。 蔡雨佳低着头有些不知所措。 “我早上吃的挺饱的,现在一点也不饿。”男生突然没头脑的来一句。 她便有些狐疑的抬头,“所以不用担心,我是不会吃了你的~”看到朝她伸手递杯子的人无奈的淡笑着。俊逸潇洒的眉眼让人如沐春风,利落的寸头一点不显凶悍,反而英挺的鼻梁和线条流畅的下颌修饰,整个面庞精细又深邃,文气大于豪气,嘴角弯弯,让人亲切备至。 “谢……谢谢您!” “许明烛,我叫许明烛,下月初三也才刚满十八岁而已,可不敢妄尊为您哦!要折寿的诶——” “我,我叫蔡雨佳!” 不知怎么的,她脑海里生出一种启兆,要将自己好好介绍给他。一定要完完整整告诉他,她的名字。 这感觉像填补饥饿,抚平创痛一样迫切而必要。 她于是鲁莽的脱口而出。 “蔡襄的蔡,雨水的雨,佳人的佳!” “喔!”她语速很快。 “蔡襄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那个蔡襄,不是很好吃的菜香!” “唔!”眉头也跟着一起使劲。 “雨水是二十四节气的雨水。不是普通下雨的雨水!” “嗯!”让人无法忽视。 “佳是很好很好的意思!”女生郑重其事的一次次解释着。仿似歃血起誓样庄重又执着。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的明烛,许诺光明,许明烛!记下蔡雨佳的名字了!”男生于是也肃穆的解释起来。而后揉了揉蔡雨佳的头发,像安抚一只情绪激动的小狗。 芭芭拉就是一条小狗。许明烛四年前捡来的一条史宾格幼犬,在陪伴他三年七个月零二十三天后肠梗阻无法进食衰竭而死,于他的怀中。 他捡它的时候也是个热天午后。烈日当头,空旷的长街一个人也没有。 他觉得很离奇。同时也很欣喜。他不由自主朝她走。 他想:爱我,受我诫命的,我必向她们发慈爱。 严溆拉开围帘发现病床上没有人,往里再走几步后他看到大木凳上的少女在夕阳的荫罩中,拿着一个纸片端详,如此入神的注目着,仿佛看不够一样目不转睛、心无旁骛。 她不自知的笑着,眸色闪动,暑热使她额角微湿,阳光也叫她的脸红扑扑的,像埃米尔弗农画笔下圆润可爱的少女们一样。鲜艳瑰丽,曼妙迷人。 这夕阳也真是绝佳的着色剂。让她那土气的玫色短袖和有些杂乱的黑发都泛出别样的光芒,她交叠双腿侧趴在桌子上的舒展姿态竟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风情。 严溆见状也不禁忘掉心中的烦恼与不悦,静静看着她的侧颜。他对像一只惬意的打盹儿小猫一样的蔡雨佳心怀期待。 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因奔波而来的劳累和忧惧乃至她联系了爸爸却不打给他的不甘,早在看到她的微笑面容后,已然一扫而空了。 却在她像惊弓之鸟一样颤抖一下,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并露出惊惧惶惑的表情后如坠冰窟。 她以为,他会对她做什么? 才展现出,这样使人生厌的神色。 严溆随即紧蹙眉头,为他找了她一天的无用功以及被视作坏人的可笑处境而震怒。 也对她骤然收起的那张纸条企图藏匿重要信息表示不满。 还为爸爸那冰冷无情的传达愤恨不已。 “把她从你们校医务室领回去!” 好像她是个有带处置的垃圾。那么他呢?作为哥哥,是不是也属废物,不值一提。 蔡雨佳跟在严溆身后,他们一前一后走了一阵路,男生想到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对拘谨的跟着他的人问道:“你还没吃饭吧,我晚上不想做饭,就地解决吧!” 语罢,他指一指旁边的汉堡王。 然而蔡雨佳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了。四个红豆包,外加许谧后来给他们俩端进来一盘西瓜,几乎全由她一个人吃掉。 她已经满足到想拥抱那姐弟俩——许谧是住校医师,暑假学校有体育生还在训练所以得值班;许明烛则是跟人约了下午要在学校室内球场打球的。 他借了手机让蔡雨佳给爸爸打了电话接她。他赶去参加球赛前把自己的Apple Watch留给蔡雨佳。 “这个可以实时记录体征数据,不要过度减肥哦!” “下个月17号农历初三我的十八岁生日,有生日会。” “要是有时间可以来看看芭芭拉。” 并给出引溯——许明烛用一张明信片给她手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和住址。 “怎么不吃?” 严溆觉得这女孩子真是个怪胎,身无分文、一天没吃饭了,难得他愿意原谅她带她吃东西,却引来她的无动于衷。 而且他从刚刚开始就很在意了,那张纸究竟有什么魔力,让她这么上心,一直捏在手里,紧紧攥着。 珍贵之物,不为人知。 诫言训导说:不可雕刻神像。 可神像在脑海,在心间,在绵延的每一口呼吸吐纳里,在不可言说、象征域无限延伸的能指尽头。 严溆后来得知,是在某人之后,他才被冠以了哥哥的称谓。 他亲自改写的,确是业已存在的伦盘。 【不要把希望寄托在梦中, 因为等梦醒来便成一场空。 蜡烛的影子在屋顶上晃动。 ——《湖面如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