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夜行
夜深露重，晚风乍起，吹得兰珊披在外面的衣裳袖袂飘荡起来，轻盈又孤单。 形单影只的少女步履匆匆，被夜色模糊了的轮廓纤弱而脆弱，宿露沾衣，玄墨漫天，前路寂寂，星光闪闪，她仿佛踏月而去，下一瞬就会随风消失。 百川心神不宁地远远跟着，一时不知兰珊将要走向何处。 她被师傅带回来后，除了之前与他们一起下山那次，根本没有单独踏出过含元殿的范围，无垢城的其他地方，按理说她该是无一熟悉。 但她此刻方向坚定，显然目的地明确。 百川正想着，前方少女的步子一顿，随即脚尖一转，身子朝路一侧的树丛中一闪，便很顺利地躲过夜晚巡更的弟子。 明明是个大白天在李家镇都能走迷路的性子，却在夜晚地形建筑复杂的无垢城里来去自如；明明毫无修为吐息虚沉，即使隐藏了身形也会被发现，却能有惊无险地没被巡更弟子察觉；这一切显然单凭她自己根本无法做到的，那股萦绕在她周身的妖气，恐怕一直在暗中“帮”她。 那蛇妖觊觎她和寒冰果已久，又用“情愿”控制她，如今会“帮”她，自然不安好心，终极目的一定还是要害她。 然而，它这是要将她引去哪里？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百川眉心一跳，看着少女停在了去往无垢城藏书阁的必经之路上。 这条路晚上人烟稀少，路的尽头也有且仅有藏书阁那么一个地点，所以她要去的地方已经昭然若揭。 蛇妖让她来藏书阁作甚？ 百川不解。 藏书阁自有弟子把守，一左一右立于门外，她也不像是想硬闯的样子，只是静静地站在能够遮挡她行踪的拐弯处。 无垢城的藏书历经千年传承，阁内汗牛充栋，书籍何止万千，更有不少珍稀孤本，是以寻常弟子都不得入内，百川手持青宇给的令牌才能进出无碍，这项特权连凌若谷都没有。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忽地平地一阵风起，以百川的修为能看到浓郁的妖气溢出兰珊周身，那妖气裹着风沙，刮得路两侧的木叶簌簌作响，天边一朵暗云飘然而至遮住了月光，少女绕过树丛，直接平静地走进了藏书阁内，而门外分立两侧原本修为也不低的两个守卫弟子，居然对她的经过视若无睹。 百川心底继续一沉，他知道这蛇妖实力高强，但没想到它在重伤之下，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破无垢城的阵法限制，蛰伏在少女周围影响她。他更没想到它根本不用显形，一出手就能让毫无修炼根基的兰珊这么堂而皇之地进入了藏书阁。 眼见藏书阁的大门缓缓关上，外面妖风渐停，而那两个守卫弟子依旧恪尽职守地站在门外，却不知道方才已经有个少女悄然经过他们身旁，顺利入内。 百川随即上前一步，一手持举令牌，一手抬起做了个手势，迅速制止了这两人拜见他的动作与言语。他目观二人眼神清明神态无异，既没有发现有外人闯入藏书阁，也没有被妖气迷惑的迹象，便笃定了那蛇妖此时无意伤人，只怕藏书阁里有什么它势在必得的东西，在山下只要见到无垢城的弟子就必定出手的它，才会在此时保持低调压抑自身残暴的本性。 而这东西，又肯定与兰珊有着关系。不然以白蛇的本事，它自己来取就好，何必多此一举，非要冒着更大的风险将少女引来这儿呢？ 心中思索，脚步不停，百川随手布下一个记号，也立即进入了藏书阁。 为了更好的保存书籍典藏，无垢城的藏书阁本身就有沉厚的阵法加持，室内温度湿度恒定，也十分封闭，身在其内落针可闻，但相反，哪怕在里面的声音震天巨响，落入站在门外的两个弟子耳中，也不过如细如蚊呐。 所以，百川收敛了气息进入藏书阁后，才听到少女低低的声音穿过排排高大的书架，清晰地传了过来。 “是在哪一排？”兰珊问。 “你再往前走两列，第三层中间的位置。”回答她的，是一道低沉阴寒的年轻男声。 百川心中一凛，这正是蛇妖的声音。 紧接着，少女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大概是依言又走了几步。 兰珊从含元殿来的这一路虽然石板路居多，但亦有沙土石子小径，藏书阁内亦是不易燃的冷石地砖，少女赤着足，怎么可能走得舒服。直到此时，百川还是忍不住分神心疼了她一瞬。 他悄悄循着声音的方向前进了几步，侧身避开两人的视线范围，从重重书架的间隙中，看到了一席银白软袍，已然化作男子人形终于现身的蛇妖。 它阴柔的五官美得妖邪，这次未坐轮椅，但整个人没什么骨头似的靠在书架上，单手撑着一层横隔，另一手用一种近乎半拥抱的姿势，将少女圈在了胸怀与书架之间，脸上还挂着些许漫不经心的笑容。 少女背对着百川所在的方向，正低头看着书架上的一一排书，白蛇的手落在了其中一纵书册上，它的指尖于书上方一路流连，最后按住她的手背，捏着她的手指点了点其中一本，勾起唇角凑近她耳畔，语气中带着在百川听来简直轻佻的笑意，“喏，就是这一本。” 它的声音很低，但因为藏书阁内实在太静，它的每一个字还是如同惊雷般，一字一字砸在百川心上。 虽然这句话本身并没有多骇人视听的字眼，但兰珊靠着它近乎与它两相依偎的姿势，让百川的感觉很不好——没有人愿意把毕生挚爱的珍宝，放在一个随时会毁掉它的人手里。 藏书阁的阵法可能压抑了蛇妖的修为，它虽然现身，但妖气还没有之前在含元殿兰珊的寝室里来得浓烈。 少女对于它的亲近之态毫不排斥，“嗯”了一声，听话地抽出那本书。 虽然之前就从师傅青宇口中得知了“情愿”对兰珊的影响之巨大，但亲眼见到她对白蛇的亲昵态度，百川还是惊讶担忧至极，同时心底升起一股狠意，他放在心尖呵护的人儿，惟愿她平安自在，从没想过要控制她的言行思想，这蛇妖却随意改变她的心智认知，简直该死！ 不，百川凝了凝心神，虽然对白蛇欲杀之而后快，但他更希望兰珊一切安好，所以蛇妖必须活捉拿下，废了修为，毁了神元，权当一条神智未开的普通白蛇养起来，让它决计无法再用摄魂术控制兰珊分毫。 所幸藏书阁的环境特殊，阵法沉厚静宏，白蛇妖力受限，注意力又在兰珊身上，不曾发现他。百川掐了个指诀，彻底把自己的气息隐藏起来。 因为所站位置的角度问题，虽然方便了他藏身，却也让他看不清兰珊拿的是什么书册。 兰珊像是没什么头绪，拿着书翻了翻，又求助地看向白。后者撑着书架的手臂终于一揽，将少女抱在怀里，手把手教她翻到特定的一页，“看，只要照着这些去做，事成之后，我就带你远走高飞。” 兰珊怔怔看着它，视线重新落在了那书册上，像是要用心把那些字印在眼里，刻在心中。 “要不是这无垢城小气吧啦的做派，书籍皆有封印，没有令牌无法拓印和带离，我倒也不用特地带你前来。”白蛇的话让隐在暗处一直心存疑虑的百川恍然大悟，难怪兰珊必须走这一趟。 白蛇又对少女说道，“你先记下这几页的内容和它的位置，到时候随意找个由头，让他们三人中的哪一个来借阅便是。” 百川听得这话，其中所提“他们三人”，显然指的就是师傅、他与师弟了。 蛇妖显然也在筹划什么针对他们的阴谋，并且还利用了受它控制的少女。 “你只要记住，我终归是能带你走的。”白蛇抬手轻轻碰了碰兰珊的脸颊，见她一直沉默不语，它手指一顿，指尖绕着她鬓边的发丝玩弄，“怎么，你舍不得他们？” 虽然明知兰珊此时受情愿控制，所答之言也不是出自她本心，但百川看她安安静静没有再应和白蛇的话，所以听到这个问题，还是忍不住心生微薄期冀。 或许，她会忽然清醒一瞬……也说不定。 “舍得。”只听少女轻轻地答了，几乎没有迟疑，主动靠在白蛇的肩头，任它修长的手指抚过她不曾束起的青丝。 百川面对兰珊时总是盈着温柔的一双笑眸，立即温度骤降，闪过凛冽的寒意，情愿完全掌控了兰珊的思维和认知，她现在唯一依赖相信的人，只有这个蛇妖。 这蛇妖给兰珊看的是什么书？它又到底要指使兰珊做什么？ 他终究年轻，一看心爱之人受到蛊惑cao纵至深，立刻按捺不住想要现身，准备打白蛇个措手不及。 忽然，一只手掌从后面轻轻搭在了他肩上，无声地将他按在原地。 他猛然回头，见到来人，顿时眼中迸出光芒。 无垢城的执剑长老青宇真人，他的师傅，竟是比约定的时间还要更早赶回来了！ 虽然之前与青宇一同离开的凌若谷此刻并未出现，但百川也顾不得询问，只眼神焦急地示意师傅，兰珊处境堪忧。 青宇沉稳地颔首，眸光如电地射向白蛇与少女所站之处，许是因为杀意太过明显，触动了蛇妖的警戒，它抱着少女忽地抬头，“谁？” 事出突然，少女似是受到不小的惊吓，她仿佛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娇娇软软地从白蛇怀中抬起头来，茫然失措地盯着前方，而她手中那册神秘的书卷也“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