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 她如虹
禁地之峰山半腰的祭坛外侧，有大片葳蕤绵延的植丛，千百年来无人行走，荆棘狂如小海，灌木连似翠潮，所有草叶茂盛得近乎野蛮，如今却被人生生砍出一条小路，直达山坡边缘的峭壁。 凌若谷站在此处，临风而立望着远方，年轻冷峻的面庞上染着一丝静默的愁绪。 身后传来没有刻意隐藏的熟悉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因为这座山峰现在只有三人能进，而此刻走来的人正是其中之一，他的师兄，百川。 在丛间蹊径踱步靠近的年轻男子五官俊美润雅，脸上依旧带着他标志性的温和浅笑，但这样温文尔雅的表情却又仿佛只是在刻意延续他从前的脾性，如今细看之下，便能品出几分以往没有的浅淡落寞。 山岚重重，白雾缭绕，这座并不存在于世人眼里的山峰虽然巍峨，却也有种无形的力量以及有形的阻隔，让站在这里的人无法实现登高望远。 他们是守峰人，守护这座山峰的同时，也等于被它困守着，从自由到命运，皆不由己。 在那个时而俏皮任性让人哭笑不得，时而又叫人对她忍不住心生怜惜的清秀少女出现之前，这样的身份与命运的安排，他们师兄弟二人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师傅也好，师祖也好，每一个守峰人都是这样被选中地传承下来的。 漫漫修道路，前程阻且长，他们会按部就班地一次次提升境界，一步步强大，可能会遇到一些无法一下子顺利突破的门槛，也可能会有些额外的机缘与境遇，但最终都是为了更好地完成肩负的使命——守峰。 而在这过程中，他们的道心道体都得以锻炼，远离尘缘羁绊，为苍生坚守，却又跳出俗尘，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只以守峰为己任。 然而，那个少女出现了。 她在他们的生命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让他们触碰到了情与欲，接着却又像是一道漂亮而空幻的彩虹，远离了他们，飘去了天边。 不，是飘去了另一个男人身边，只为他绽放，只为他绚烂。 而他们则依旧必须留在这里，与峰同在，守之，亦困之。 百川知道凌若谷所望的方向代表的含义，轻声说，“她还在行宫。”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兰珊。 凌若谷刚刚出神凝望的方向，正是无垢城下山的必经之路，行宫也在那个方位附近。 作为国师的得力副手，风里峭提前一天就对北华直言相告，他们即将离开，会先去行宫小住几日，国师大人要在那里稍事疗伤休养，仪仗队与禁卫军也要修整和补给。 峰峦的情况已经稳定了许多，如若期间再出现危险异动，国师大人定当登门出手相助。而要是一切太平，或者只是有点三位守峰人能自行解决的小问题，国师大人就不再出面。 之后，他们将出发全速回到京都，去向当今圣上复命，以及筹备国师大婚典礼。 “但不管如何，兰珊姑娘是不会再来的。”——这句话，本不该由风里峭来说，可国师大人有所吩咐，他姑且就“多嘴”了这么一回。 北华真人听罢意有所指地回了一句，“多谢，有劳。” 然后，这位睿智又威严的无垢城掌门人，果断以利于疗伤为由开启佑天大阵，将对此还不知情的那师徒三人送入其中。 明明可以用门规和法术，直接严禁青宇他们可能会阻拦兰珊离去的行为，但北华还是选择了更加平和的手段处理，即使是站在风里峭这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都能察觉对方的良苦用心。 而这样的机会，又其实可以说是国师大人一手制造，并递到对方手里的——先前建议利用大阵里的纯阳罡气驱魔疗伤，也是国师谭率先在他面前提及，而他在去交接峰峦的相关事宜时，便做了个顺手人情，告知了北华。 现在想来，他的这一个“顺手”，背后其实是国师不动声色的“推手”。 那时，国师谭可还不曾说，他们即将离开——想到这点，风里峭就不由暗感心惊。 既简在帝心，又民心所向，国师大人的地位绝对超然，他追随其左右，深知对方从未对任何人或事表露出过分的在乎，除了面对这个失而复得的未婚妻兰珊，国师的行为才屡屡反常，像是把她看得比天下万物都要重要。 女娲族既和无垢城是老交情，又全族都受过国师大人的救命之恩，风里峭这些天夹在两方之间，比谁都迫切希望兰珊的去留问题能尽快解决。 先前青宇曾拜托他们一族帮忙查找兰珊的来历，结果最后人家未婚夫却相当于由他亲自“领”着上门的。 他心下愧疚，于是离开前专门去含元殿留下一封书信，阐明自己的立场两难，但之后愿意再为青宇另做一件事，委婉地表达了一番想“将功补过”的心意。 他却没想到，这封信最终被代师处理人情庶务的百川先看到，之后对方便以青宇的名义飞信一封，送来一个能够传讯的宝器，希望可以知道兰珊的近况。 那宝器一共就可用三次，明明白白地表示了不会多让风里峭为难的意思。后者第一回并不曾动用，而是私下差人传讯给对方，约定启程时联络一回。 自然，这讯息又传到了百川手里。 是以此时，他才能把兰珊的行程说得如此准确而肯定。 作为含元殿与派中各部都交好的大弟子，人缘颇佳的他消息本就一向灵通，但凌若谷多少还是觉得有些意外。 不过，他现在的心思都放在了兰珊身上，也没有多问，只是心想：她离无垢城，也离他还这么近吗？ 凌若谷看向那个方向的目光多了一份柔情，仿佛初春化冰的河面，静悄悄地消融了一些薄冰，生出点点细微的涟漪。 但是，他对少女的牵挂，注定无法越过这与天运息息相关的禁地之峰，隔空传达给对方。 当然，她也并不需要了吧……他的眼中闪过一抹黯然。 在兰珊离开的前一天正午，掌门北华真人带着并不知她将要离去的他们，去往佑天大阵中疗伤。 他们身上的伤与峰峦顶殿内的魔气有关，在充满罡正阳气的阵内运功治疗，最利于恢复。 凌若谷原以为，掌门未曾在他们下山后第一时间启阵，是因为那位难辨正邪的国师谭仍滞留殿内生死未卜，商讨营救之法才是那时的第一要务。且一次启阵代价颇大，如若除了他们，之后国师谭也需要疗伤，无垢城绝不会在这件事上只管门人，开阵之事自然要暂时押后，以便一次进行。 百川倒是比他多看一层。国师谭自行脱困后看着伤重，却并不要求无垢城做出表示，而掌门为何时隔几天，忽然提到大阵之事，之前一点没漏话锋？ 直到入了大阵后，师兄弟二人才得知，原来大阵一旦开启，需要门派上下四位长老一起护阵，期间三天三夜，阵门阵眼皆锁，无进无出，诸邪莫侵，唯有浩然之气涤荡其内，循环往复。 他们师兄弟二人不知此事，但当掌门提出启阵疗伤时，师傅青宇的表情略显异色，却也随即同意了。 百川虽当场就发现师傅神色不对，又并未读懂其中深意，还以为是因为佑天大阵干系重大，师傅才会态度审慎。 等踏入阵中，得知必须在里面待上三天，他顿时恍然大悟，师傅早知这等内情，那么……他马上想到了兰珊那边…… 但他那时根本不可能强行破阵，甚至强忍不甘地掩住了这份心思，以免影响了还未想通此节的师弟疗伤。 果然，等他们出阵，兰珊已然离开了无垢城两天有余。 师弟凌若谷当即便要去追，被掌门禁足，师傅则似乎早就料到了这点，沉默着将他与凌若谷带回了禁地之峰，他们还需要在峰峦内继续疗伤，并且加强峰上的巡视。 百川看起来要比师弟理智许多，但那只是看起来。 他放不下兰珊，然而也尊重她的选择。 相信，师傅也是出于同样的考量。 并且峰峦的力量曾将兰珊视为祭品，让她远远地离开，才是保护她。 凌若谷被禁足后渐渐冷静下来，也知道兰珊不能留在和禁地之峰息息相关又地处接近的无垢城。但满腔的思念与不甘太叫人难以消解了，他甚至没有与她好好告别，没有亲眼目送她离开。 所以，他才会时不时枯站在这崖边，望向看不清的远方，想着她到了哪里，过得如何。 百川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曾提及他私下瞒着师傅拦截了风里峭的信，并送去宝器，以青宇的名义保持联络一事。 清风将他清润温和的声音吹出淡淡的伤感，他忽然道，“即便做不成有情人，她依旧是我meimei。以后，也许……还有见面的机会。” 凌若谷被山雾染湿的薄唇微微嚅动，听出师兄语气里的安慰，他最终没有问出那句，“真的会吗？” 他们师徒三个皆是守峰人，峰峦的恶化异变虽在国师谭的介入后有所平复，但他们却需要比以前花费更长的时间驻守峰上。 他们不能离开，兰珊也不会再来，要怎样，才有可能再相见？ 百川也将目光投向了那浓白的山雾之中，仿佛透过雾岚，看到了少女巧笑嫣兮的一张俏脸，他的面上不由闪过一丝温柔。 忽有一道阳光穿破厚重的云层，耀眼地洒下。远处的山雾渐淡，视野豁然开朗，显出两处遥相对望的绝壁。 紧接着，一道绚烂细长的霓虹乍现，好似一座缥缈的弯桥架在半空，折射着蕴含水气的剔透彩光，在师兄弟二人的无声注视下，片刻后重新消隐入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