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 3

    “你说什么？”

    安欣放下记录的笔，满脸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

    “你再讲一次，你今年多少岁？”

    坐在对面的男孩用小拇指挖了挖耳朵眼，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我说了啊，十五岁。”

    “你？十五？”李响上下打量了男孩一眼，出于好奇，多问了一句，“你多高啊？一米八？”

    “叔叔，我这都快一八五了。”

    李响合上保温杯的盖子，凑到安欣耳边感慨了一句现在这小孩营养可真好，安欣深有同感，但他还记得正事，转头问了李响一句，“响，这未成年人进局子，是不是要监护人在场才能询问啊？”

    “啊？哦对，我差点忘了。来，那小孩，徐雷是吧，把你爸手机号给我。我倒要看看，等你爸知道你这大周一的课也不上习也不学跑去人家鱼塘里电鱼，电死了十几万的鱼苗，还能不能让你这么横下去！”

    李响的训斥，明显让这小孩怂了。徐雷把架在左腿上的右腿拿了下去，蔫蔫地说，“我爸，我爸没空过来……要不，我还是把我妈号码给你们吧。”

    看来是怕挨他爸的打。也是，这么熊的熊孩子，谁给他当爸能不气得抡家伙啊，他爸也是够不幸的。李响叹口气，拿出了手机，示意徐雷念手机号码。

    输完号码，在按下呼叫键之后，李响对着手机屏幕愣了三秒，立马眼疾手快地按了挂断。他在搭档疑惑的注视下，心情复杂地看向了徐雷。

    “……你妈是高启强啊？”

    “嗯呐呗。”男孩双手枕在脑后，痛快地回答道。

    “那你爸，就是徐江？”

    “可不咋滴。”

    “不是，你们家生意做那么大，你去电人家鱼干什么？”

    “业余爱好，不行啊？”

    “嘿你这孩子——你拽我干嘛？”

    李响直接被搭档拽出了办公室，在走廊上，他刚把自己的衣袖从安欣手里拽出来，一抬头，就撞上了一双愤怒幽怨的眼。

    “李响，你怎么会存了高启强的手机号？”安欣压低了声音问道。

    “哦，这不是上次，他们建工集团的工地上出了点事故吗，咱俩去调查的时候，他把他手机号给我了，我就存下来了，以防后面要他协助调查。”

    “诶，去之前你跟我可不是这么讲的。当时我刚看到照片就说高启强看起来还蛮面善蛮贤惠的，像个贤妻良母，挺符合我的择偶观的，是我的理想型，你还特意叮嘱我，那个建工集团的高总是整个京海市风评最差的双性人，虽然早早就结婚生子了，嫁给了徐江这个开窑子的黑老大，但江湖传言说他跟很多高官都有皮rou关系，让我千万要避嫌，千万别跟他有牵扯，要不然容易被抓到把柄，说不定还会影响到我那两个叔叔……”

    “是啊，这话一点没错啊。”

    “那你还存人家电话号码？当时调查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你跟我说让我去勘察现场，你就站在高启强跟前，跟人家一直讲一直讲，把他逗得捂着嘴咯咯笑……对了，高启强的貂毛大衣从肩上滑下去了，你还上手帮他拉回来！你这叫避嫌？！”

    “我避什么嫌，我叔叔又不是高官。”

    “你——”

    安欣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被坑了，气得要死，刚要揪李响领子，就被电话铃声打断了。是高启强打回来的，李响从看到来电显示的时候就开始满面红光，清了清嗓子，才按了接通键。

    高启强在听李响说完他儿子的壮举后，沉默了一会儿，冷静地说，“麻烦你了，李警官，谢谢啊。这样，这孩子我不要了，你们把他关进去吧，判个十年八年的。”

    虽然知道那边说的是气话，李响还是假模假样地劝了几句，高启强叹息一声，终于还是松了口，说自己一会儿就过来，那边的赔偿款要多少都可以，只要别给小孩留案底就行。

    “对了，李警官，麻烦你再帮我给雷雷带句话，告诉他，一会儿见了我，该交代的，最好上来就交代清楚，要不然，后果自负。”

    说完，高启强就挂了电话，留下一头雾水的两个警察面面相觑。

    “这不都交代完了吗，一个电鱼的案子，还能有什么内情啊……”

    还真有。

    穿了身量体剪裁的戗驳领灰西装的高启强踩着他的红底小高跟皮鞋，哒哒哒地走进京海市局的办公室后，先礼貌地跟在场的警官都打了招呼，派了烟，然后才转向自己头都不敢抬的儿子，面无表情地命令道，“徐雷，说吧。”

    徐雷垂下了他染得焦黄的锡纸烫脑袋，抠着手指，一声不吭。

    “行啊，你倒挺讲义气，不愿意出卖你爸是吧。”

    高启强怒极反笑，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翘起了二郎腿。

    “那我们就在这等吧，我都看见你爸的车了，就停在市局门口。估计最多再过五分钟，他就自己憋不住上来了。”

    十几年的老夫老妻，果然是足够了解对方的。三分钟之后，明显精心打扮了一番，还喷了浓郁的古龙香水的徐江，就气喘吁吁，故作慌忙地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警官，我儿子是不是搁这儿……诶，媳妇儿，你怎么来了？徐雷！你看你！这种事怎么能让你妈知道呢！这不让他cao心呢吗！你妈一天天多累挺啊！你这孩子真不懂事！”

    高启强冷冷一笑，打断了丈夫装模作样的指责。

    “我看儿子挺懂事的，你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徐江把胳膊下面夹着的皮包随手放到桌上，有点尴尬地挠了下头发。“不是，媳妇儿，你这话我就听不太懂了……”

    “你他妈的还装傻！”

    高启强怒喝一声，抓起桌上的玻璃杯，直接瞄准徐江的脑袋砸了过去。他动作太快了，安欣和李响都没来得及制止他，还好徐江及时躲开了，要不然，真在警察局里出了“血案”，他们两个小警察都得背责任。

    “徐江你还有个当爸爸的样子吗？！你为了创造出和我见面的机会，让儿子去惹事，让儿子进局子，好把我从老爹那里骗出来。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现在不愿意见你！我不想见你的猪头脑袋，你听不懂吗！”

    徐江一时语塞，瞪着眼睛看向大气都不敢喘的徐雷。“你妈咋知道的，臭小子，你把我卖了啊？”

    “我啥都没说，爸，我就跟你说这招行不通，我妈太聪明了……”

    “那是的，你也不看看是谁媳妇儿。”

    高启强看这混账居然还有脸嘚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抓起桌上的另一只杯子，又想砸徐江。还好这次安欣有了准备，及时地从后面抱住了高启强软软香香的身子。李响把杯子从高启强手上掰下来，警告似的给安欣使了个眼色，安欣又吸了一口气，记住了高启强发丝的香味，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

    高启强深呼吸了几次，终于冷静下来了。他拍了拍手，等在门外的唐小龙走了进来，看都没看他名义上的大哥徐江一眼，就只跟高启强说了句那强哥我就先把小雷领走了，钱的事我去沟通。看高启强手撑着额头，高领黑毛衣上面露出一截青白的颈子，一副疲惫不堪的脆弱模样，连点头的动作都透着倦意，唐小龙狠戾地剜了徐江一眼，在对方怒火冲天的“唐小龙你他妈敢这么看我你是不是找死”的威胁中，像聋了一样带着垂头丧气的徐雷走了出去。

    徐雷走到门口，在关门之前，看着高启强冷若冰霜的脸色，小心翼翼问了句话。

    “妈，你会和我爸离婚吗？”

    高启强勉强抬起唇角，敷衍地笑了笑。

    “小孩子家家别乱说话，爸爸mama就是闹着玩呢，你乖乖跟小龙叔叔走，mama处理完公司的事情，很快就会回家了。”

    “诶，诶对，就是闹着玩呢。”

    徐江松了口气，张开胳膊嬉皮笑脸地走到了高启强身后，把老婆搂进了怀里，在听到关门声后，还在喋喋不休地说，“媳妇儿，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你看你这回娘家住了也有半个月了，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陈家的门也不让我进，孩子想你想得嗷嗷哭，要不你今天就……”

    “警察同志。”高启强挥开了丈夫的手，看向安欣，淡淡地说，“我要举报我老公是黑社会，你们快立案调查吧，我给你们当证人。”

    “妈的你这老娘们是不虎啊？！吃rou吃傻了你！”

    “你他妈说谁呢？！”

    “我他妈就说你呢！有完没完了！给你台阶你就下就得了呗，就搅黄你一单生意，你看你这通作的。就一段破公路，能值几个钱，你还得一天到晚从白到黑在外面跑，腿都跑成麻杆了。我早跟你说过，让你别管你老爹那公司了，这下好了，下湾区的公路项目黄了，你那总经理要是因为这个让人撸了，那正好，你就回家伺候我伺候孩子呗，我每天指缝里漏的都够养活十个你的了。”

    “我不用你养！你根本就，根本就不懂我，你去死吧你！我怎么会嫁给你这种人！徐江你王八蛋！”

    高启强捂着脸，哭着跑出了办公室。安欣拽过徐江往李响那边一推，丢下一句你安抚好徐先生的情绪，然后就朝高启强跑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徐江的情绪是挺激动的，嚷嚷着要狠狠教训那个蹬鼻子上脸的婊子，李响花了好几分钟才让他稍微平静了一点。见情况好转，李响抓住机会，依葫芦画瓢把徐江又推给了张彪，然后就急吼吼地出了办公室的门。

    等他走到会客室，从门缝里看到那两人贴得很近的身影时，高启强已经没在哭了。高总仰起湿漉漉的脸，急切地说，“安警官，你说真的吗，你真的会……会跟你叔叔说，让他考虑把青华区的项目交给我们建工集团吗。这样，会不会太为难孟书记了。”

    “没有，不会的，你们建工集团，确实很有实力嘛。再说，再说也只是考虑，就，我也就只能给我叔叔建议一下，可能也没办法左右他最终的决定，所以，那个……”

    “这就够了，安警官，真的。”

    高启强苦涩地笑了笑，低声说道，“我知道，你其实不怎么喜欢我……你那天，连我的名片都没有接……我的名声，很糟糕的，安警官你是干干净净的好人，确实不应该和我这种人扯上关系……”

    “谁说的！我喜欢你啊！”

    这句话从安欣喉咙里直接跳出来时，面对面的两人都怔住了。安欣错开视线，神情极其不自然，嘴唇蠕动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的那一刻，高启强，突然搂上他的脖领，踮起脚，吻住了那双薄唇。

    眼前的一幕，刺痛了在门外窥视的李响的眼睛。他后退了几步，麻木地挪动着发软的双腿，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十五分钟后，门口的宝马里。

    徐江第三次看表时，高启强终于拉开车门，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老婆，怎么样？”徐江刚帮人系好了安全带，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高启强瞥他一眼，比了个ok的手势，有些得意地抬了抬下巴。

    “你老婆我出手，还有搞不定的吗？孟德海这老狐狸，咱们总算搭上线了。”

    “诶呀，要不说我媳妇儿就是厉害嗷，又漂亮又能干，干啥都手拿把掐的，我徐江咋这么有福呢。等着啊，老公今晚亲自下厨，给你炖小猪盖被。”

    徐江激动地捧起高启强的脸，狠狠亲了一大口，亲了一嘴的粉底液。高启强好不容易才推开他，嗔怪地捏住了他的嘴。

    “行了老公，咱们回家再亲，市局门口还是收敛点。那俩傻条子还以为，我会跟他们谈恋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