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王冠 08

    高启强和唐小龙结婚是在冬天，春节来临之前，窗户上的囍字没贴上去多久，就被揭下来换成了窗花。结婚那天，他穿的是他的丈夫给他买的针织衫，枣红色的，不是那种新鲜大枣，是晒干了的，蒙了层灰尘的，皱巴巴的那一种枣。

    唐小龙原本是想让他买比较鲜艳的大红色衣服的，结婚总该穿得喜庆些，是高启强自己嗫嚅着说想要暗一点的颜色，耐脏。唐小龙乜眼打量着那张明明才二三十岁，却格外陈旧黯淡，像一只皴皱的橘子一样，毫无光彩的平庸圆脸，咬着香烟嗤了一声，从钱包里抽了几张钞票出来，敷衍地遂了他的愿。

    “也无所谓，阿强，反正你长成这副鬼样子，穿什么都白搭。”

    新婚丈夫吐出的烟圈呛进了他的鼻子里，高启强连眉头都没有蹙一下，只木木地接过那几张粉红色的纸币，粗圆起茧的手指用力抚平了卷起的边角。

    “谢谢你，龙哥。”他低声说。

    “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我不会再惹你生气了。”

    三年之后的除夕夜，他被唐小龙踹得摔坐在地，撞翻了旁边的麻将桌，麻将牌噼里啪啦摔得到处都是，他肥腾腾的屁股下面还压了一枚东风。青筋鼓起的拳头暴风骤雨般落到他身上，堆着软rou的腹部，鼓鼓囊囊的两团奶，脸颊，眼眶，剧烈的疼痛在各个部位轮番升起。凝结成块的血水黏住了他的一只眼，另一只眼瞳仁涣散，浑浊的眼白里也看得到淤血。唐小龙的那些狐朋狗友都在旁边笑嘻嘻地呐喊助威，拍着巴掌起哄说这种不知好歹的贱人就是欠教训，唯一急着想把唐小龙拽开的只有他弟唐小虎，然而唐小虎担心的也并不是给他洗衣做饭的嫂子，而是他哥别真一气之下把人打死了，那可就惹上麻烦了。

    可唐小龙正在气头上，肾上腺素飙升，唐小虎根本拉不住人。高启强蜷缩成团，抱着脑袋护住太阳xue，撞得生疼的脊背弯成了一只熟虾。唐小龙并不是一直在打他的，打几下就要停上一会儿，喘着粗气骂几句脏话，骂他是贱货，是婊子，是痴肥蠢笨的白眼狼，该千刀万剐的母猪，他始终一声不吭，面无表情。相比于暴怒狂躁到像个疯子的唐小龙，高启强表现得似乎过于平静了，仿佛瘫在地板上的那个被丈夫揍得看不出人形的凄惨双性并不是他本人一样。他甚至还有闲心迟缓地蠕动着嘴唇，无声无息为这场暴虐的家暴计时，在他数到第九百二十四秒时，他家的门，终于被踹开了。

    “别动！警察！你们干什么呢！唐小龙！你还不住手！你他妈发什么疯？！”

    在惯性的作用下，挥出去的最后一拳没来得及刹车，在那两个义愤填膺的警察的注视下，依旧还是重重地砸在了高启强的鼻子上。可怜的双性人鼻梁酸痛，温热的鼻血涌了出来，他偏过那张伤痕累累的rou脸，睫毛吃力地扇动着，顺势挤出了几颗酸楚的泪珠，珠子guntang，浸没入了眼角的细纹里。

    他知道自己是个不够好看的双性，多年的cao劳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又长了几岁，他的悲惨与眼泪不足以让男人心动，却足以让好心人心软。

    有这一点心软，就足够了。

    “警……警官，救救我……”

    高启强趴在地上发抖，挣扎着拼命朝来人的方向爬动，脸色惨白，冷汗淋漓，嘴角的血沫滴滴答答汇入地砖的缝隙中。他缓缓抬起手臂，模糊的视野，眩晕的大脑，都无法阻止他指向他双手插兜，满不在乎的丈夫。

    “他要杀我……唐小龙……是要杀我……我不想死，不想死……”

    “高启强你他妈放什么屁呢？！你给老子闭上你的贱嘴！”

    唐小龙双目猩红，怒吼着朝他走了一步，又在两个警察警告一般的瞪视下，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了回去。唐小龙扫视了这两个警察一眼，没管那个陌生的年轻面孔，先转向曾经找他协助调查过几起盗窃案的刑警李响，赔着笑递了根烟过去。

    “李哥，对不住，大过年的还劳烦你跑一趟。这就是我们家的家务事，我和我老婆闹了点小矛盾，也不知道哪个手欠的报了警，这不给咱们警察同志添乱嘛——”

    “你说这是家务事，小矛盾呀？”

    那位之前并没有跟他打过交道的小警察，半蹲在他气息奄奄的妻子身边，用审视的目光死死盯住了他。

    “把人打成这样，还说是小矛盾。你叫唐小龙是吧，你不懂法律吗？你不知道这是违法的吗？”

    妈的，哪来的愣头青。

    唐小龙朝地上啐了一口，皮笑rou不笑地说，“警官，什么法不法的，他是我老婆，是个下贱的双性人，懂吗，我想怎么对待他，那是我自己的事，就不劳烦您cao这份闲心了，这位……您怎么称呼？”

    在粗略地用rou眼估测了一下高启强的伤势情况之后，那位警官才站起身子，不卑不亢地回答道，“我叫安欣，警号021219。既然你都承认人是你打的了，那事情就好办了。唐小龙，你涉嫌故意伤害，蓄意谋杀，跟我们走一趟吧。”

    “不，不是，等一下！来真的啊？”

    见那位不通情理的安警官真的掏出了手铐，唐小龙不可置信地看了李响一眼，看对方抱着胳膊，一副置身事外，无动于衷的淡定模样，他这才慌了神，赶紧高举双手澄清道，“我那是开玩笑呢，两位警官，我老婆的伤可不是我打的，是他……他自己打的自己！警官你不知道，我老婆有精神病啊，对，我刚刚，是为了阻止他继续伤害自己，才不得不给了他一拳的，是吧小虎。”

    唐小虎突然被点到名，整个人打了个激灵，他的嘴巴颤抖着开合了几下，躲闪的视线匆匆掠过那几根搭在灰白色的地砖上，时不时抽搐一下的破皮手指。就是这双又圆又rou的手，会在他深夜饿得翻箱倒柜时，默默给他端来香喷喷的汤面，鸡蛋会煎成七八分熟，微微流动的蛋黄是他最喜欢的状态。

    “对。”他双手叉腰，镇定自若地说，“我嫂子就是有神经病，好像是，是狂躁症吧，一发病就会打人，砸东西，警官，你要是不信，我们这里这么多人，都可以作证。”

    “对，对！”

    “小虎说的没错，就是那婊子自己发疯，自己扇的自己！”

    “我们都看见了，跟龙哥一点关系都没有！这贱货在讹人呢！”

    这通众口铄金，颠倒黑白的狡辩，让两个警官脸上都出现了明显的怒容，高启强仍然是那副木讷的神情，似乎对此时的情景并不意外。他在安欣的帮助下勉强坐直了身子，肿胀泛青的眼皮向上抬起，他泪眼朦胧地仰望着他的丈夫，他的主宰者，那个孔武健硕，膀大腰圆的男人，正似笑非笑，抱臂睨着他。隔着泪雾，他看清了男人饱含恶意的口型。

    你等着。

    贱货，你等着。

    唐小龙的挑衅做得堪称明目张胆，像是根本没把警察或法律放在眼里。没办法，谁让他有两重保险，一，受害者是处于社会底层，最受歧视的双性人，二，他与受害人是夫妻关系。目前的双性人保护法还不够完善，面对这一类求助，大多数警察都会选择无视或者和稀泥。

    “都给我闭嘴！问你们了吗！”李响先出声喝止住了那群还在七嘴八舌地列举高启强的罪状的“正义路人”，他眉间拧紧，脸色冷硬，用手中拎着的包一个个点过他们的脸。

    “你们，有一个算一个，一会儿都跟我回队里，一个都别想走！安欣，先打120。”

    安欣点一点头，拿出了手机，在按下拨号键之前，他拍了拍高启强塌下的肩膀，看向这群还在嬉皮笑脸的地痞流氓，平静，却强硬地说了句话。

    “不是谁人多，谁声音大，谁就有道理的。唐小龙，事实究竟是什么样，我们一定会调查清楚的，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请你放心。”

    好吧，即使偶尔有两个初出茅庐的条子不识相，非要逞这个英雄，这么多证人站在他这边，他也没什么可担——

    “警官……”

    沙沙作响的嘶哑嗓音，从高启强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我有证据，我有……能证明，唐小龙殴打了我的证据。”

    他瑟瑟发抖的手指，指向了电视柜里摆放着的，一个不起眼的白色圆柱体，柱体正对着他们的那一面，是一个黑漆漆的，有录像功能的，摄像头。

    “这是……宠物监控器，之前，放暑假，我meimei的猫，我帮她养了一段时间……她把猫抱走的时候，忘了把这个监控拿走……录下来了，都录下来了，他是怎么拽着我的头发，把我从厨房拖出来……怎么打我，踹我，威胁说要杀了我……警官，有了这个，我是不是……是不是就能告他了？我们……是不是就能离婚了？”

    唐小龙怔了几秒，在反应过来之后，他目眦欲裂，面目狰狞地冲向了高启强。

    “贱人！cao你妈的！你就是故意的，故意要陷害我，你找死！”

    “唐小龙！你要干什么！”李响的怒吼，也没能让这个完全被怒火攻占了大脑的男人冷静下来，安欣迅速抱住高启强偏过了身子，让那记迎面袭来的拳头撞上了他的后背。还挺疼的，这畜生是真想把自己老婆打死。

    在收集到了唐小龙拒捕且袭警的证据之后，安欣没再给这个欺软怕硬的男人留解释的机会，他站起身，揪住唐小龙的领口，在顶膝的同时用力向下一掼，终于把从进门时就积压在心底的怒火发xiele出来。

    唐小龙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嗷嗷惨叫，李响过来铐他时顺便也踹了一脚，还没好气地骂了一句，“你现在知道疼了，你打你老婆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他有多疼啊！”

    “那是他活该！”

    唐小龙咬牙切齿，死不悔改地继续破口大骂，额边的血管鼓到快要爆出来。

    “你们少在这站着说话不腰疼，敢情是你们没摊上这么狠毒的老婆！你们知道这贱人干了什么吗！他妈的，他背着我，偷偷吃避孕药！我们结婚三年，他就吃了三年！这个贱货，臭婊子，我以为是他身体不好，他妈的我到处去给他抓药……高启强你他妈既然嫁给我了，凭什么不给老子生儿子！你拿什么乔！除了我还有哪个瞎了眼的会看上你这头丑母猪！你瞒了我三年，整整三年！你——”

    “那是他的自由！”

    安欣拔高声音，冷脸打断了唐小龙颐指气使的控告。

    “那个器官长在他身上，要不要吃避孕药，要不要生小孩，都是由他决定的！你是谁啊？你算老几？你有什么权利因为他不愿意给你生孩子就对他使用这么恶劣的暴力手段！唐小龙，就你这样的人，他不给你生孩子，是对他的后代负责，是对他自己负责！”

    安欣越说越激动，完全无视了李响给他使的眼色，到最后几乎接近人身攻击了。被摁倒在地的唐小龙，脸色由青变紫，胸脯因愤怒而不断起伏，终于，他怒极反笑，阴森森盯着神色漠然的高启强，从齿缝里吐出一句恶心的脏话。

    “老高，看不出啊，就你这样的死肥猪，还能勾到俩警察叔叔来帮你讲话，怎么，你把你的臭屄掰给人家看了？”

    “姓唐的！管好你的脏嘴啊！”

    “唐小龙，继续说这种话，只会增加你的罪证，你自己想清楚。”

    两个警察的警告，都没有让这恶霸无赖停下他那副狂妄的讥笑，然而，在半分钟之后，他的笑容就冻结在脸上了。

    他怯懦的，无用的，身材臃肿，长相粗糙，后背总会微微弓起的妻子，趁着两位警官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同样在看着他发笑。卷曲的头发遮盖着弯起的双眼，高启强露出了两排牙齿，齿缝里是瘆人的血红色。干裂灰白的厚实rou唇缓慢地一开一合，拼凑出七零八碎的一句话。

    去你妈的唐小龙，贱人，畜生，去死吧你。

    “谢谢你们，警官，真的谢谢……”

    高启强坐在警局的招待室里，小心地捧着用一次性纸杯装着的热水，屁股不太敢挨着沙发，怕自己身上的脏污弄脏了沙发垫。他脸上的伤已经被医护人员处理过了，冰敷之后肿胀消下去不少，起码看着是一张正常的人脸了。而且，还是一张，七分可怜，三分可爱的，圆乎乎的人脸。

    安欣拿着热水壶，转身走回李响身边，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不是，五官还蛮清秀的嘛，哪有他老公说得那么……”

    李响干咳了一声，提醒安欣别说不该说的话。安欣没来由地有点心虚，他摸了摸鼻子，放好水壶，转回身，将温和有力的安抚目光放回了这个家庭暴力的悲惨受害者身上。

    “高启强，你放心好了，那份视频我已经上交了，这件事我们一定会管到底。如果你需要什么帮助，尽管开口，我跟你保证，我……”

    “安欣！”

    李响突然开口，叫停了他即将带着满腔热血立下的军令状。他局促地抓了下头发，李响严肃的表情，让他记起了进入这间招待室之前，从基层摸爬滚打出来的李响，郑重其事跟他说的话。

    “你知道我在下湾区胜利路派出所的那一年，我们接到了多少通家暴案的报警电话吗？”

    “128起。”

    “你知道最后处理成功了多少起吗。”

    “只有15起，而且没有一起，受害者是双性人。”

    “为什么？因为大部分双性人性格软弱，重感情，对男人的依赖性极强。你头一天按他的要求把他丈夫关进去，第二天他回忆起了丈夫曾经给过他的那一丁点甜头，就会到派出所门口撒泼打滚，求你放过他老公。”

    “那个高启强，看着挺惨对吧，更惨的我都见过。有个双性人，他老公喝多了，开车时没看到他在前面，把他撞飞了。他老公以为他死了，吓得一脚油门开车跑了，后来因为酒驾被拘留的时候，他还坐着轮椅来给老公送饭呢。”

    “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样人，你说就唐小龙那种人，横行霸道，鱼rou乡里，在旧厂街跟个山大王似的，高启强嫁给他，能图什么啊，不就是图钱或者权吗。所以安欣，听兄弟一句劝，不要让你这份过剩的同情心，给你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李响说的很有道理，可惜，他一走进招待室，看见神情恍惚的高启强垂着毛茸茸的脑袋，正在呆滞地抠弄着自己手上的血痂，他的心口就一阵刺痛，喉口堵塞，一句硬话都说不出来。

    还好，他的搭档李响，没他那么多愁善感。在打断了他之后，李响吹了吹保温杯里的茶沫，轻飘飘扔下一段话。

    “我和阿龙，其实也算是认识的。他这个人，脾气确实是不怎么好，但他对你不错啊，我记得，他管的那旧厂街菜市场，最好的位置就是你的鱼摊。这两口子过日子有点磕磕绊绊，也是正常的，床头吵架床尾和嘛。老高，这样，我和安警官刚才也算是教训过他了，回头我再让他给你道个歉，写个保证书，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可以吧。”

    高启强的脸瞬间褪去了血色，他神经质似的揉搓着自己的双手，动了几下嘴唇，好半天才发出声音。

    “可是，警官，我……我有证据，我是可以告他的啊……安，安警官刚才也说……”

    砰的一声，李响重重放下杯子，双眼睐起，脸色变沉。

    “高启强，你能保证你提起诉讼之后不会后悔吗？你万一对他心软了……”

    “不会的，警官，不会的，我对唐小龙，一点感情都没有，我不会心软，你相信我，李警官，你帮帮我。”

    “一点感情都没有？”李响笑了一声，在面露不忍的安欣的小臂上暗示似的拍了拍。

    “你们之间要是没有感情，你当初为什么嫁给他啊？”

    高启强咽下了一口热水，吭吭哧哧说了一些模棱两可的话，什么父辈就认识，什么从小一起长大，什么小时候两家开玩笑订过娃娃亲。李响两手一摊，吊儿郎当地说你们这是青梅竹马啊，感情肯定很深，就更没必要闹得那么难看了。高启强抬眼看向他，唇瓣翕动，瞳孔抖了又抖，终于，抖出了一颗豆粒大的泪水。

    “我从来没想过唐小龙会想娶我。”他喃喃道。

    “从小到大，他一直说我又丑又笨，一有人开我们俩的玩笑，他就会当场翻脸。三年前，我认识了一个男人，是个很普通的人，但是对我好，也不介意我要养一对弟妹。唐小龙撞见了我们牵手，当天晚上，他把我叫去了他家，第一次，动手打了我。”

    “他说我是贱货，竟然不要脸到敢当众给他戴绿帽子。我跟他解释说，是他误会了，我从来没想过要和他结婚，我只是拿他当朋友。我以为说清楚了就好了，我想走，可他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拖进了他的卧室里，锁上了门。”

    “他对我拳打脚踢，扒光我的衣服，强jian了我，还拍下了我的裸照。他说，如果我愿意跟他结婚，以后当牛做马伺候他，他心情好了，就会把那些照片删掉。否则，他就会把那些照片打印出来，上面写上这么一行字，‘我叫高启强，是个下贱的烂屄婊子，五块钱一次，如果有人想cao我，请联系我的弟弟高启盛或者meimei高启兰，他们的电话号码是多少多少’，然后，再把那些照片，贴到我弟弟meimei的学校大门上。”

    他扯动着破裂的嘴角，露出一个仓皇的笑脸。

    “这就是我和唐小龙结婚的原因，李警官，你听清楚了吗，你满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