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江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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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归根吗……话虽是这么说,但只要有病人倒在我面前,我就不可能见死不救。师妹,师兄会想办法帮你医治的,你别灰心。” “师兄,同为医者……我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你没必要在一个将死之人身上浪费时间。” “这……”晏宁神色一黯,“你有想好之后的这段时日要怎么度过吗?” 解萦悲切而满足地笑了,她轻声道:“等身上的伤好了,我就会离开这里。” 晏宁苦笑着摇头:“不是才说要落叶归根,刚归根就要走?” “毕竟不能……不能死在别人家里啊。所谓‘落叶归根’,也就是个念想……留芳谷没了,我早就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了。这里又哪里有家可以让我回呢?但总是要回来看看的,看完了,心愿也就了结了,可以放心走了。” 晏宁盯着解萦手里始终不曾放下的手炉,又将整个房间打量一番,悠悠叹了口气。 “这小屋不知不觉也塞满了为你置办的东西……不封之前还和我拍胸脯打包票,说要花上十几天的时间,把你的血色重新养回来,可现在,非但血色养不回来,你还……他要知道这件事,又该有多伤心。” 解萦神色一黯,嘴角还是勾着浅浅的弧度:“我身上的事情,就有劳师兄……瞒着君大侠吧,同他说我的内伤久久不愈便可。旁的事,不必和他多说。多挂念就多哀愁,他是个好人,我不想让他难过。” 晏宁点点头,重新封住了解萦此前被解开的xue道,看解萦稍微有了点精力,他正色道:“师妹,我了解你的想法了,但你师兄我也不可能放弃行医救人的本分,把你藏着掖着的东西都告诉我吧,就算真的束手无策,起码每条路我们都尝试走过。” 解萦知道自己拗不过晏宁,便将她所知悉的一切和盘托出。 晏宁从怀里掏出数张皱巴巴的纸,断断续续记了几页,沉吟片刻,他点着纸张上的几个圆点,问道:“从你离开军营到现在,按说也有一段时日,听你描述佟将军身上的症状时,形势凶险,本应很快毙命,但你偏偏活了下来,现在还能勉力支撑,可见之前服用的药物起了效果。师妹,在这期间,你都服用过什么特殊的药物?” “有我自己炼制的丹药,好些丹药直接改良了师兄的方子,非要说与众不同的地方,是每一粒都混杂了树王的精髓,祁师傅中途给我服用过他们门派的秘药,由五百年的人参配以当地的黑熊熊胆、熊血炼成,另外就是昆仑山……我蹭到了无为宫的秘药,无为宫的炼药风格与中原不同,受西域影响很大。” “十日昙,百花杀,千莲泪,这三种雪山绝顶才能产出的药材,你用到了哪个?” “师兄厉害。”解萦抿嘴苦笑,“千莲泪这种雪莲极品我自是无福消受,但十日昙和百花杀炼制的药丸,我都一一服用过,还有很多丹药,就放在我的包裹里。” “你那包裹怕不是被不封拿回来就再没打开看过吧。” 解萦不予置否。 “你这……你这不是寻死吗。”晏宁无奈,“我看比起你身上的毒,最先要治的,是你的病,心病。好端端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就突然不想活了。” “因为活累了。”解萦叹了口气,并不准备和晏宁细聊。 眼见解萦在自己面前竖起了不容逾越的铜墙铁壁,晏宁也便识趣地不再多说,他和她确认了包裹里的药丸,挑选了合适的几枚让解萦服用,又督促着她运功吸收,看她暂时安然无恙了,才肯带着其他药丸回医馆研究。 “对了师妹,说到无……”正要出房门时,晏宁突然叫住解萦,解萦应了一声,定定地看他。看着解萦苍白的小脸,晏宁语塞,说了句“算了”,便出了门。 解萦此前的一番话提到了无为宫,巧合的是,说着不会再出现的仇枫也在前日寄来了信函,信里十分直白地写着,如果晏宁有奇珍药材的需求,尽管让他去寻。结合今日的发展,仿佛这个小道士一直在暗中窥伺,等待他救助解萦的机会。 晏宁将自己捕捉到的蛛丝马迹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更加确认这两个年轻人之间有鬼,可看解萦现在的状态,指不定自己一句话就触了对方的霉头,她跟着君不封尚算言笑晏晏,可自己带过来的都不是她愿意听的消息,晏宁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不要干涉小儿女的私情。 晏宁走后,解萦发了会儿呆,突然打了个寒噤。君不封怕她冻着,窗户平时只露出一条缝,通风之余,可以让她大致看到屋外的景象。解萦吃力地往屋外看了看,院里空无一人。时间似乎已经过了正午,大哥还没有回家。 她耐着性子等了一阵,始终听不到熟悉的脚步声。熟悉的惶恐渐渐攫住她的心脏,与幼时相同,一段时间没能见到大哥的身影,她就会本能心慌。 现在也许是虚弱,人之将死,解萦的恐慌情绪竟比幼时还要严重。 这时她在想自己身上的毒——其实她日日夜夜都在忍受着毒发时的痛苦,与她伤害大哥又失去大哥的痛苦相比,这一点痛楚似乎算不得什么,毒发她尚可以默不作声地忍,但大哥毕竟是她失而复得的宝物,即便知道自己终究要走,她也没办法忍受与他的片刻分离。 就像投往湖中的石子仅会泛起微微涟漪,她与大哥的末路重逢,也会很快随着她的永眠沉入湖底,她只会是他漫长人生的过路人,留不下一点痕迹。她对大哥别无所求,确定了他恢复得不错,现在也过得很好,她就可以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让自己悄无声息地死掉。 只是,她非但没能如愿死成,还被大哥捡回家中。阴差阳错,她甚至被带回了幼时的住处。她是在被君不封带去院里晒太阳时,正式确认了自己究竟身处何方。 解萦少时还难以理清她在深墙中的遭逢,只把扭曲当寻常,年长后再回溯,原来这里留给她的只有疼痛和耻辱。人之将死,本应看淡一切浮沉,陈年痼疾却在翻涌着向上滚。因为已经看惯了生离死别,曾经的苦痛俨然退化成毛毛雨,只是不痛不痒地她砸在身上。可许是因为她总是孤零零地躺在床上,难言的恐慌被无限放大,毛毛雨般的疼痛也有了实感,也只有在与大哥独处的时候,她才能对那痛楚视而不见,大哥不在身边,异化的过往就铺天盖地压下来,压得她喘息维艰,度日如年。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感谢自己的侥幸存活。 死亡是注定的结局,她不奢望师兄能够治好她。想着不要在大哥的生命里留下一丝痕迹,她又无可避免留恋他的温暖。竭力不要与他有任何关系上的联结,但本能总是先于意识,告诉那个始终慢半拍的羸弱灵魂,她有多依恋他。 解萦沉入到对过往的追思中,泪水流了一脸,君不封推开院门,她甚至不闻不觉。 君不封左手提着一连串纸包,右手拎着两条活蹦乱跳的胖头鱼,哼着小曲进了屋,显然是满载而归。解萦对他的归来无动于衷,他倒要拎着手里的一长串,献宝似的要往她面前送,可一看她在哭,君不封慌了神,连忙急道:“小丫头,你……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上哪里疼?我赶紧去找晏宁!” 解萦止住他,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泪。她的思绪很乱,花了好一阵才找回这几日伪装的平静,朝君不封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示意她没事。 君不封实在看她心疼,扯了床头的方巾替她拭泪,动作很轻柔。可他的温柔无异于一记摧心刀,解萦才止住的泪水又窸窸窣窣地流下来。君不封手足无措,拭泪的动作愈发笨拙,解萦破涕为笑,眼泪却始终不停。 眼见情况愈演愈烈,君不封颤着手,盖住了她的眼睛。 “小丫头,别哭了……我,我在这里呢。” 解萦浑身颤抖,连着吸了几次鼻子,眼泪虽然在流,好歹关了闸。 沉默良久,她轻声道:“腥。” 君不封脸色微红,潇洒地收回手,把自己始终没放下的胖头鱼往身后藏,转头拎起了地上的纸包,让解萦猜他带回了什么。 依她对君不封多年的了解,纸包里装的必是食物无疑,解萦连着猜了四样都不对,干脆闭了嘴,等君不封解谜。 君不封简单介绍几句,就把几样纸包摊开来,里面包着的倒都是些常见的食材,但又与常见的食材略有不同。感受到解萦的疑惑,君不封眉飞色舞地解释:“晏宁那个医馆,天南海北的患者都有,现在基本成了巴陵的难民收容所,我此前一直负责替患者准备食物,这段时间大部分人的身体调养好了,我也就有了帮手。上午我说想给你改善改善伙食,想要医馆的大家教我做他们的家乡菜,可后面家乡菜是没学着几道,反而热火朝天地做豆腐和鱼面……就拖到了现在。” “鱼面我是没吃过。”解萦瓮声瓮气地回应,声音很平静,但君不封却觉得她的话里暗藏着大大的不悦,“但这豆腐又是什么讲究?” “与其说是‘豆腐’,不如叫‘合渣’更合适。里面有放萝卜缨,还有放就地采摘的野菜。我瞅着有趣,就管做合渣的大姐讨要了些。这几天总吃我的那三板斧,想必你也腻了,换个花样,你也能高兴些。好了,我们小姑娘大人有大量,别偷偷怄气,虽说难过是要发泄,但也别总哭。你小小年纪,还是多笑为好……” 听君不封絮絮地念叨,解萦无可奈何地偏过头去。两人的关系才稍亲近些,君不封就无可避免地故态复萌,像过往教导她那般念起来。如今年纪上涨,君不封的嘴更碎了,也更讨她“嫌”了。少女时期的自己有时会被大哥烦到直接堵住耳朵大喊“不听不听”,现在再听,虽然无奈,倒有股陌生的欢欣。 她本来是在暗暗地抱怨,现在反被激起了游荡的感伤。 就算忘却了一切记忆,大哥依旧是她记忆深处那个善良热忱的好人。少了过往的羁绊,他们不过是一对非亲非故的世俗男女,可大哥还是把自己放在了心上。 而她在干什么呢? 沉浸在自己一手缔造的阴毒过往里,还在不合时宜地生他的气。 看解萦这边暂时安分了,君不封去屋外处理胖头鱼,把合渣与鱼炖到一起,不忙不迭蒸了两碗白饭。干完一圈琐碎,君不封心虚地洗了三次手,又换了件新洗的袍子,在卧房外左闻右闻,确定自己身上不腥,才敢进屋。 进了屋,他下意识想让解萦闻闻自己身上还有没有味道,但念头一出他就觉得孟浪,虽然这段时间他和解萦免不了多次肢体接触,但小姑娘是早早厘清了两人的界限,是他总是隔三差五控制不住地想同她亲近。无视对方的拒绝,执意冒进,远非正人君子所为,君不封暗暗叹了口气,缩到角落继续编自己还没编完的斗笠。 解萦突然开口问他:“院里的桃花还在开吗?” 君不封耳朵一竖,放下斗笠,谨慎地答道:“还在开,但花期快要过了。如果你想赏花,不如现在我背你出去看?” 解萦黯然地低下头:“我不喜欢赏花,也不想赏花。但桃花还在开就好……君大侠对我照顾有加,解萦无以为报。还在留芳谷学艺时,我曾得谷内的酿酒师傅教诲,略通酿酒技艺。时间匆忙,陈年佳酿自是来不及准备,只能做一些时令的米酒,供君大侠小酌。” 不等君不封回应,解萦又道:“我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完全,力气活自是不能做,虽说是想要为你酿酒,但材料都要由你亲自置备,后续很多步骤,也都需要君大侠亲自完成……还请你不要见怪。” 君不封平时就不是严肃的性子,小姑娘这厢一板一眼,弄得他也跟着身体紧绷,愈发拘谨。解萦自打来到巴陵,就一直是怏怏地养病,他不清楚她的真实斤两,心底却对她有种几近于盲目的信任,能喝到女孩亲手酿造的米酒,他固然高兴,可在解萦这样正经的态度下,他也只得小心地点头,低声道:“不见怪,只觉得是让你受累。” “我冒昧地问一句,突然提出酿酒是我唐突,但来到巴陵已经有些时日,未曾见过君大侠饮酒……是平时就不喝酒吗?” 君不封摇摇头。 在解萦还没来到巴陵之前,君不封三天两头就要和晏宁小酌一番,晏宁背后有四处经商的司徒清做背景,即便在战争年间,门路依然广泛,时常能弄来好酒供两人品鉴。可自打救下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君不封只觉得自己浊气逼人。解萦身体不便,需要他长时间的贴身照顾,身上若沾了酒气,就算女孩不说,他自己都觉得臭。解萦心善,懂得给他留面子,但他不知怎的,就是不愿让她讨厌,也就默默戒了酒,终日看着好酒犯馋。 君不封三言两语说明了自己的现状,但解萦实在太了解了他,立刻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不禁莞尔。她嘱咐君不封拿来纸笔,挥笔写了整整一张药方,让君不封抽出时间交给晏宁抓药。药方中还有一些草药,需要君不封夜里带着她去寻。 君不封应了她的请求,人却不走,反而若有所思地盯着解萦的药方看,解萦无端惶恐,试探地问对方在看什么,君不封没抬头,说自己大字不识,看字就像鬼画符,都是乱舞的小蝌蚪,但鬼画符也分美丑,解萦的字迹方正,即便他基本看不明白写了什么,也能感受到朴素的好看。 说罢,他腼腆地问解萦,能不能教他写字。 解萦微怔。 君不封悻悻地蹭了蹭鼻子:“就学两个字,起码学会写你的名字。晏宁和我介绍你时,只说了你叫什么,又说我不识字,也就没说你的名字究竟是哪两个字。我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前尘往事也忘得一干二净,好歹在武林闯荡过,不是真的没见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就是想知道是哪两个字。” “过来。”解萦叫他。 君不封喜出望外,走到解萦身边,解萦示意他坐在床上,让他移来平素放在床上的小桌,慢条斯理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偏过头,眼神示意君不封,让他去学着写。 君不封瞄了两眼,像模像样地画下来,成品是丑了些,但笔画分毫不差。 君不封早年字迹拙劣的家书都被解萦妥帖地收在书房,如今想是都成了灰。看到熟悉的字迹,她只觉得怀念,而君不封却在暗暗震惊,他连着将解萦的名字写了几次,越写越顺,忍不住喃喃感慨:“好像我本来就知道应该怎么写。” 解萦忍住鼻酸,笑着问他:“那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会。再怎么不识字,也应该知道自己是谁,不过我的名字不重要。” “怎么会不重要呢。”解萦一笔一划在属于自己的那张纸上写上了他的大名。 兄妹俩的名字第一次被她堂而皇之地写到一起,就像在回应少女时期的隐秘情愫。她对着信纸微笑,眼泪顺着脸颊汩汩流下,像是要一直淌到君不封的心里去。 他默然地替她拭泪,解萦偏过头,不再让他触碰自己,反而释怀解释道:“我的姓氏虽然读‘谢’,但与道谢的谢不同,非要加上名字的话,我阿娘在世时,倒同我说过一个佛经的典故。” “佛经吗?”君不封挠挠下巴,“要是没入丐帮的话,我本来也想去少林做个俗家弟子的,可惜,引我入门的师傅嫌我六根不净,不让我入空门。想想也是,要是当了和尚,rou吃不着,酒喝不了,人生一下少了两个最大的乐趣,这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真巧。”解萦微笑,“在最难过的时候,我也有想过,要不要去尼姑庵做姑子,了却残生。” “我要入空门,是因为那时候吃不饱穿不暖,当和尚多少能有口饭吃,可你……唉,年纪轻轻的,何必这么想不开。” “没有想不开。就是因为想开了,才知道尼姑不能做。毕竟就算做了尼姑,我的问题就能解决吗?解决不了的,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那你的问……” 解萦粗暴地打断了他:“《楞严经》里讲过一个故事,佛将劫波罗天供奉的华巾绾出六个结,问弟子阿难解法。后面佛问阿难,‘随汝心中,选择六根。根结若除,尘相自灭,诸妄销亡,不真何待?六结现前,同时解萦,得同除不?’” “什……” “阿难问佛,‘六结同体,结不同时,则结解时,云何同除?’佛曰,‘此根初解,先得人空。空性圆明,成法解脱。解脱法已,俱空不生。’” 知道君不封基本听不懂,解萦慢悠悠地解释道:“萦是郁结,解即分散,解萦,也是解萦,开解郁结之意。如何开解郁结,要先得人空,再得法空。人空法空,人法皆空。苦厄源自‘我执’,那何谓人法皆空?人法皆空,也不过是断妄。”她紧盯着他,自嘲地笑道,“倒也应了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