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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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七,海丰郡博罗县。 黑夜中唯有蹄声沉闷,骏骑十数余,匹匹按辔徐行,一步步踏在雨后松润湿软的泥泞中。 半个时辰前,罗浮山中才落过一场匆促夜雨,荒郊野岭无处容身,毫无防备的赶路人被淋个措手不及,浑身湿透。眼下县城仍在百里外,人困马乏,众人便一致决定先寻开阔平坦处落脚安歇。 “师父!” 叶未晓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往队尾高喊。 夜风拂面,远远送来一阵璎珞珠贝碰撞的声响,脆脆泠泠。他望见队末有人扬长了手臂,懒洋洋地晃了晃,这才放心地继续赶路。 自打马队进入岭南地界,姬别情显见得精力不济,心不在焉,不分昼夜地歪在马上昏睡。这一路来,他骑的“照夜”始终慢吞吞地缀在队末,与凌雪阁众人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若非马匹颈鞑上悬挂的风铃声声作响,叶未晓几乎要以为,师父早已在山野间跟丢了方向。 姬别情仰躺在马背上,双腿勾住缰绳,双臂枕在脑后,双眼微阖,安逸悠哉,对身周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鼻端是原始丛林中经年累月积攒下的朽烂气息,酝酿成弥漫的雾,陈腐窒闷,连同身上湿黏的衣裳一道紧贴背上,缠得人满心躁郁。他索性抽了衣带,将湿润额发尽数捋到头顶,希冀从马队行走时带动的叶片下捕捉到一丝稍纵即逝的凉风。 照夜在雨中走得久了,不满地打了个响鼻,载着背上的人也跟着摇了摇,缠在腕间的璎珞便“叮叮零零”一阵晃曳。一只振翅欲飞的玉蝴蝶,翅膀筋络细细描了螺钿,三十二颗浑圆南珠,由岭南绣娘手捻的金线串起,通明皎洁,清光融融。 岭南苦热,暑气蒸溽,姬别情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来。十年前,他从长安千里迢迢赶赴岭南,斥千金觅此珍珠璎珞,只为讨得某人欢心。只惜后来珍珠未能馈赠美人之手,终年悬挂在他腕上,珍珠色泽幽寂,光采依旧,犹似那人眉眼。 马队缓慢前进着,静夜中却忽有蹄声如震,自远及近,车辕辚辚,闻声只在一里外。 姬别情恍若浑然不觉,仍旧好整以暇地躺着,不以为意。 “头儿,前方有人!” 不远处的山坳,草木阴晦的官道上,蓦地亮起一星朦胧觳觫的光点,正向此处飞掠而来,几息间已至百步开外。 及至近处,叶未晓看清前方是一辆疾驰的油壁车,通髤鲜血一般的红漆,描金饰玉、极尽藻饰,却只在侧窗上挑了一盏素色琉璃风灯——便是先前远远看到的光亮。 打头的凌雪弟子唿哨一声,警示来人退让。那马车却依旧未有停下的意思,如无头蝇子般横冲直撞,车夫也似酒醉般醺醺歪倒,轮毂轣辘,声越林梢,眼见就要迎面撞进骑队之中。 姬别情在这时微微睁开了眼,仿佛才从梦中苏醒。 “散!” 训练有素的骑队立时减缓了速度,如水流般分列两侧,迅速淌入林中。 队伍最末,只余姬别情一人一骑。 一道银光挟劲风自头顶擦过,叶未晓回头看觑,只见道旁高耸的一排梅树拦腰而折,应声倒下,登时满山叶落如雨,纷纷堕堕。小径本就窄隘逼仄,连日阴雨后更是枝桠横斜,遍地沟壑,古木沉重臃肿的身躯将此间挤得满满当当。 姬别情一扫连日来的颓态,眼神锐利如刀剑,一把链刃被他掷出,又将另一把收起。足下在马首轻轻借力,身形陡然高跃,如离弦利箭也似,向马车奔来的方向疾疾掠去。 马车闷头撞入此间险境,速度大大减缓,却仍旧未停,车夫宛若目盲,昏聩不觉。 “找死!” 如鬼魅般的身形飘落车顶,姬别情一掌劈下,踢开车夫,夺过缰绳。奔马嘶鸣着跪倒在地,马车剧烈一震,被强行勒停在路旁。 因了惯性,车夫摔下车后在烂泥地中滚了几滚,最终一头栽进泥水里,如破麻袋般一动不动。 “怎么回事,起来说话!” 叶未晓略感诧异,几步上前将人拽起,惊觉掌中一片湿冷黏腻,浓郁血腥扑面而来。掏出火折一照,却见车夫面色灰白、气息全无,前胸豁然贯通一道斑驳血口,凝着薄痂,已是死去多时的模样。 “头儿,现下该如何?”领头几名弟子立时上前,不着痕迹地将车夫尸身挡住,望向叶未晓,眼中惴骇。 寂静雨夜,荒郊野外,一具僵冷尸身驾着一辆失控的马车,撞入一支本不应为外人知的队伍。此情此景,在场诸人心头难免笼落一层阴霾。 人群外,姬别情半蹲在车辕上,静静看了片刻,神色阴晦不定。 岭南之行本属机密,阁中精锐尽出,扮作南行的商队,台首更是亲自押尾,力求万无一失;不曾想旅途将至尾声,终被人瞧出端倪。 他对自己的表现有全然把握,一路上尽职尽责地饰演一个游手好闲的镖师,毫无破绽。 究竟是哪一步出了纰漏? 换言之,凌雪阁的敌人,准备从何处向自己发起致命一击? 这边厢犹自思虑,另一边叶未晓忙着指挥众人收殓尸身清理道路,不经意间回望,骇然喝道:“师父小心!” 身后描金饰玉的车帘微动,一只苍白手掌擎着一抹寒光,向他耳后袭来。 姬别情蓦地将头一偏,避开擦颈而过的利器,却不回身,只将鹰爪也似的手掌擒住那人腕子。须臾之间,他已摸清偷袭者底细——脉象荏弱浮软,并无功夫傍身,这等绵软袭击于他而言,与小儿玩闹并无甚区别——趁对方力道用老、不及后撤之际,一把将人从车里整个儿拽了出来。 环佩叮当、香风袅袅,那人摔在他脚边,因疼痛低吟了一声。 像是个女人。 姬台首显然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风流人物,翻手收缴那人手中利器,想也不想就将她踹落车下。 “师父等……唉!” 山道两旁的梅树方才都被劈个精光,姬别情的力道略大了些,那女子便从车上跌落,又沿着斜坡一路滚下,惊叫几声,斜坠入坡底的浅滩中,溅起高高的水花。 叶未晓急急地领人追下去,见那人没有逃跑,仍在水中扑腾,这才放下心来。 夏季溪流湍急汹涌,女子甫一落水,便劈头盖脸的水浪打得晕头转向,鬓乱钗横,好不狼狈。南方女子多识水性,她在水中浮游了好半日,总算有惊无险地爬上浅滩,捡回一条命来。 岸上早有几柄寒光熠熠的链刃候着,她一靠近,便被刀尖抵住脖颈后心等处,被迫维持着一个老少无害的姿势,在水中跪着。点亮火把,及近照着,方看清此女一身新妇装扮,生得白净俏丽,浑身雅艳。眉目轮廓瞧着极年轻,满头青丝中却掺着几绺斑白,教人看不出真实年纪。 “你是何人,家住何处,深夜怎会在山中?” 叶未晓将压在她头顶的链刃撤开稍许,示意对方抬头说话,威吓道:“老实交代,否则咱兄弟几个就捉了你送官!” 女子被唬得一抖,立时抬起头来,环视众人,眼中尽是畏惧惶恐。平民何曾见过这等凶神恶煞的阵仗,她像只群狼环伺下的野兔,瑟瑟直抖、语无伦次,半晌说不清一句完整的话来。 “……” 叶未晓平生最烦的就是审讯女人,一不能动粗,二不能速战速决。他挠了挠头,耐着性子正欲再问,就听得身后山坡上窸窣作响。 有人踏着零落草叶,走到溪边。 “退下。” 叶未晓依言退至一侧,将位置让给了姬别情。 “都退下。” 另几名凌雪弟子诧异了一瞬,亦将链刃收起,依言退在一旁。 姬别情一言不发,只在溪边站着,居高临下地端详着水里的人。 这个女人……他暗暗讶异。 自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心中倏然萌生出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异样情愫:怜惜,抑或是留恋,好似再见阔别的故人时,那种雾里赏花的朦胧感。 这很荒谬,也很罕见,他必须亲自过问。 毕竟上一次让他有这种感觉的人,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他们在岸边站了多久,那女子就在水中跪了多久,不声不响。 她个头不高,娇小轻盈,整个人被夏夜微凉的溪水冲刷得摇摇晃晃,但即便如此,纤细的四肢仍在努力维持着身体平衡,不致跌倒。一头柔软发丝尽数散落水中,随流水漂浮错杂如荇草,飘飘曳曳,恍惚间竟似一只搁浅于此的水妖。 姬别情微微屈身,神情专注,宛若被蛊惑一般伸出手去。 “你……” 指尖在触碰到女子脸颊前改了方向,微微抬起,将一绺遮挡面容的白色鬓发拂去她耳后。 女子感受到他指尖的热度,瑟缩了下,眼中流露出浓烈的惧意。 “你是谁?” 姬别情以眼神描摹着这张近在咫尺的侧脸,轻声询问,只觉蒙在眼前的雾气散开了些。 女子小心翼翼地仰起脸,似是想看清身前的男人。甫一映入眼帘的便是利刃,他腿上绑的数把短刀,还有背后锃亮的链刃,她像是被这些白花花的凶器扎疼了眼睛,惊慌失措地阖上眼,不敢再动。 水珠在颤抖的长睫上摇摇欲坠,悬而未落,一张年轻得如同初生羔羊的面庞。 姬别情看清她的脸,瞳孔霎时紧缩,连呼吸也略略急促了些:“你……” 仿佛是一把被主人遗忘已久的钥匙,终于拨动爬满锈迹的心锁。他困难地张了张嘴,咽下那个熟悉至极却也无比陌生的名字,尽管心中已掀起惊涛骇浪,面上仍竭力维持着风平浪静。 “真漂亮。” 他摊开手,掌心躺着方才缴获的凶器,一枚细细长长的白玉蝶贝簪,“是你的簪子吗?” 女子缓慢地睁开眼,望向他掌中,怯怯地点了点头,下意识想要取回发簪;又想到自己方才试图刺杀眼前这人,还未碰到簪子便猛地缩回手。 她垂下头,小声地抽噎起来。 一场刺杀未遂,仿佛已经耗尽此生所有力气,她跪在溪水里,以一种任何人见了都会心生怜惜的柔媚姿态,毫无尊严地伏在他脚边,只顾垂眸落泪,guntang泪珠一颗颗砸进水中,荡起一圈圈涟漪。 像一团雨后湿透的花骨朵,轻轻一碰就淌下泪来。 “怎么哭了?我可不会伤害你。” 姬别情瞧上去心情甚佳,竟颇为和善地笑了,将手中的玉簪藏入怀中,转而取出一枚金簪。簪体饰金嵌玉,末端镶着沉甸甸的玛瑙翡翠,坠着珍珠流苏,光泽艳丽又招摇。 “太素了,你该戴这个。” 他从水中捞起湿漉漉的青丝,手法生涩地替女子绾起,理作发髻,随后将那枚价值不菲的金簪插入她发间,动作轻柔,却不容置喙。 女子诚惶诚恐地跪着,承受这份突如其来的恩赐。珍珠流苏滑落,愈发衬得美人肤如凝脂、丹唇皓齿,她垂着眼帘,似有若无的哀愁,好似颊边天生一痕珠泪。 太像了,姬别情低叹一声,微微出神。 无论容貌还是神态……都与记忆中那张面庞渐渐重合。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仿佛忘记刚才将人推落水中时的粗暴凶蛮,语调温柔,轻声诱哄:“冷不冷?带你去暖和安全的地方,好不好?” 女子闻言,怔怔睇他半晌,眼中噙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滑下。她张了张嘴,再三踌躇,说出了今晚第一句话:“谢……谢谢您。” 这个声音…… “妾身名唤宜清,本是京畿人氏。夫家姓沈,居南海郡。” 她将一双小手搭入姬别情掌心,有些急切,有些畏惧,继而紧紧握住,宛如溺水之人抓住赖以求生的浮木。十指削瘦白净,绵软无骨,并不如寻常妇人那般丰润饱满,也无丝毫刺绣女红留下的伤痕,犹带溪水的凉意,捏在掌心只觉滑腻柔嫩如丝绸。 姬别情将人从水中搀起,看她一步步踏上岸边,浑身倾珠泻玉也似滴着水,在沙地里洇出一团团湿痕,心中的不真实感愈发强烈。 这个似曾相识的画面…… 想得深了,他竟有些恍惚,步履踉跄,身畔似有切切耳语声。环顾四周,丛林幽暗,寂寥无人,一时如堕梦中。 她是谁?我又是谁?为何会在此处相遇? 也曾听过前朝遗老于罗浮山中邂逅梅花仙子的传说,如今他也在罗浮山中,七夕之夜,阴阳易位,陈年旧事,如斯美人…… “呀……” 宜清踩空了一步,向前歪倒,姬别情本能地靠近,将人拦腰一搂。软绵绵的美人被他抱个满怀,鼻端乍时氤氲起梅花袅娜的冷香。 ——该是一朵梅花、一只蝴蝶、一截冷玉……娇怯怯地落在他怀中。